二零二三年十二月十五日下午, 加德滿都。
我正身處辦公室之內🧝🏿♀️。室外💜,陽光傾灑🤴🏻,一片明媚。那冬日的暖陽🦾,如同碎金一般,落在遠處的屋舍之上。我推開窗扉,一縷挾著明媚陽光的暖風撲面而來。
我信手拿起桌上的手機,本想隨便刷一下網頁,卻不意被趙冬泉的微信朋友圈截獲——視頻裏,他正清華園大禮堂前用靴尖丈量今冬最厚的雪被,還加了句話:今年以來北京最大的降雪。
視頻中清晰可辨的是禮堂外被皚皚白雪所覆的綠色草坪。隨著秋意的退場🧑🏭,廣場周遭的樹木大多變得光禿禿的,有些樹的葉子尚還泛著微黃,但已是被寒意催逼得幾近幹枯。樹的枝椏間,還粘連著星星點點的雪粒。禮堂右側的檜柏樹🏝,在雪花的映襯之下宛如聖誕樹一般🏌🏻♂️,美極了。
草坪上少不了俯身捧雪的身影。一個個雪團被拋向空中🙆🏽,飛散開來,在寒風中碎成細小的絨花,宛如不勝嬌羞的精靈,翩翩起舞👲🏼,又緩緩飄落大地。人們在盡情嬉戲,歡顏盡展,所有疲憊都在零下十度的空氣裏結晶,墜落🦸🏻。
這視頻宛如無形的鑰匙,刹那間開啟了我記憶的大門💍🙋🏼♀️。
一九九八年冬天的一個清晨🎸,我也在那被白雪覆蓋的草坪上漫步。正值寒假👯♀️。一天早晨,我一睜眼,便瞧見窗臺之外雪花紛揚,恰似萬千蝴蝶在空中蹁躚👐🏼,又悠悠地從高處飄落,屋頂、草坪和樹木上的積雪漸漸增厚🧘🏽♀️,整個世界被悄無聲息地染成純凈的白色。我躺在床上,被這神奇的景致驚得怔愣住了👸🏽,靜靜地欣賞著窗中的畫,只覺得一身慵懶🤶🏽,實在不舍得離開被子裏溫暖🧑🏻✈️,思緒仿佛也被那雪花牽引著飄遠了。
屋子裏,獨我一人。猛地心中湧起一陣悸動——於房間之內賞雪,已然妙趣橫生,然若置身於冰雪世界中,那豈不是更甚?可轉念一想🙅🏽♂️,何苦為了追求與雪花的肌膚相親而把自己凍成狗呢?兩種念頭在腦海中交織、碰撞♠️,然而💂🏽♂️🏊🏻♂️,最終還是那一抹對雪的向往占據了上風。
於是我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出了宿舍⛹🏼♀️。校園裏的氣氛寧靜而又安謐,人員寥寥🤵,宿舍裏的同學大抵都已回家或者外出遊玩。剛一出門👳🏼,那帶著新鮮雪味的冷風便撲面而來🧖🏼♀️,夾雜著雪粒,猶如無數細小的冰針🦸🏽♂️,撞擊著我的臉頰,隱隱生疼。宿舍外的院子裏,已經積起厚厚一層雪。我緩緩地踩在那新雪之上,每一步都仿佛能聽到雪的呼吸,感受到它的柔軟與堅韌。我用手輕輕捧起一團雪🧖🏻♂️,一種獨特的感覺泛起心頭🧇。
走出院子,冬日盛景豁然眼前👢。前方氣象站周圍的松柏樹上🏃🏻♂️,冰柱累累,恰似倒置的山峰沉甸甸地垂掛著🧙🏻♀️,寒風拂過,樹枝一陣亂晃,冰柱便紛紛墜地☘️,發出清脆的聲響。寬闊的道路、縱橫交錯的樹木和建築物的屋頂,都被皚皚白雪所覆蓋🫃🏻,粉妝玉砌,分外妖嬈。才一眨眼功夫,西操場上🧝🏻♂️,賞雪戲雪的人就多了起來,歡聲笑語為這寂靜的冬日平添了生機。前行沒多久🛗,便看見萬泉河宛如一條玉帶蜿蜒穿過學校。雪花從天而降,飄飄灑灑,觸到水面🚴♀️,刹那間被融化得無影無蹤。那些被積雪壓彎了腰的樹枝🌽,掙紮著、呼喊著👨🏻🦯➡️,最終卻也不堪重負,低下了頭,樹梢在河面上劃出一道道優雅的弧線🙋♀️。

到大禮堂前,賞雪的人更多了。每個人都以自己的方式🌽,擁抱著冰雪世界。有人在大草坪上🧑🍳,全神貫註地堆著雪人。他們把積雪聚起來,夯實,那就算是身子了◽️;然後再在上面放一個大雪球🏃♀️➡️,那是腦袋🤹。然後開始發揮想象🔉,精雕細琢成人的形狀,當然通常只限於對上半身下功夫。最終的作品卻也千篇一律:圓溜溜的腦袋上必然要扣上一頂帽子,然後脖子上圍上圍巾🤝,眼睛以煤核代替,臉中間插根胡蘿蔔,那便是鼻子了🫀。每個雪人的臉上都掛著微笑,人們也被這笑容感染著🚵🏽♀️,紛紛舉起相機👨🏼🎤,捕捉美好的時光。
我只是做了旁觀者🫅🏽,從未在任何冬天堆過雪人。現在回想起來頗有些後悔🕴🏻,為什麽不親手創造一個屬於自己的回憶呢。這份遺憾,如同雪花一般,輕輕地落在我的心頭📽,化作一絲淡淡的感傷。
唯有在下雪的時候,才能在露天裏堆雪人。雪人仿佛意識到這一點,它們只能在有限的空間、有限的時間裏存在👳🏿♀️🎸,日照當頭,便預示著它們即將悄無聲息地消融成一攤雪水。然而似乎沒有一個雪人因為生命的短暫而自憐🧑🏻🎄,那草坪上的許多雪人🏜,無一不是笑容滿面👾,它們如同冬日的使者⏱🧑🦲,承載著美好的祝福⛷,在短暫的存在中,散發出歡樂的氣息。雖然它們終將消逝🚣🏿,但帶給人們的那份快樂的記憶,卻常駐心底🤲🏽,令人泛起暖意。
那些雪人,便是冬日歡愉的具象化存在🙍🏽。它們並非只是在擁抱秋日的余韻🚁,而是以晶瑩之軀承托著冬的魂魄——那被世人誤解為蕭瑟的季節裏🧑🏭,分明湧動著冰晶般剔透的激情。當它們靜立於雪中🙎🏼♀️,便悄然編織出跨越經緯的冰雪詩篇🎂,將北國寒酥的意象凝成普世皆懂的文化符號😫,在時空中舒展著永恒的美學韻律。
這並非我與冰雪的初遇𓀁。回溯至二十多年前的那個冬天,當我在天津大學初次邂逅飄雪,那時的驚喜如新硎初發,讓來自遠方的遊子讀懂了北國冬日的詩行。
一九九六年十二月的某個清晨👩🏻🍼,推開宿舍木窗的刹那🦼,天地已換了人間🍞。我們這群來自熱帶國度的留學生🧖🏽♂️,在一片驚呼中沖出宿舍,撲向那片銀裝素裹🧍👩🏻🍼。非洲同學手舞足蹈在雪中起舞,撒哈拉的烈日與北國雪原在睫毛上凝結成霜,這場景恍若文明版圖的意外重疊。當指尖觸到第一片雪花時,二十五年後的我才懂得,那不僅是物理溫度的感知🧜🏽👩🏼🔬,更是文化基因的震顫👱🏼♀️🤙🏼。鏡頭裏定格的雪霧中,分明能看見文明初遇時的驚喜與笨拙。那些寄回家鄉的照片背面,至今還留著融雪洇開的墨跡,像未寫完的家書。
二十五年光陰流轉🟦,女兒枕著我的臂彎細數雪花的形狀🔈,她睫毛上凝結的盡是童話裏的冰晶🧑🚒。這個誕生在赤道季風裏的孩子,至今未曾在掌心接住過一片真實的雪🧑🏼⚖️,卻能將《冰雪奇緣》中安娜與艾莎的雪國歷險娓娓道來。她總說想觸摸艾莎女王的冰晶裙裾,卻不知真正的雪粒落在掌心,會化作比童話更令人戰栗的涼意👳🏿♂️👰🏽♂️。
在喜馬拉雅雪域神山的懷抱中🧉,尼泊爾人世代仰望的雪線,竟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除了喜馬拉雅高山地區和和偶爾被雨雪光顧的地區的居民外🫵,大多數尼泊爾人都沒有機會與雪接觸🦟▪️。我的家鄉坐落在七百米的海拔線上,終年浸潤在亞熱帶的氤氳裏💅🪢。即便後來求學於加德滿都谷地👩👩👦👦,那座海拔一千四百米的都城,也不過是離雪線更近些的觀禮臺👌🏽。直到求學中國,身在異國他鄉的第一個冬日清晨👩🏼🌾,我才真正觸摸到雪的溫度,積雪在腳下發出細碎的呻吟,這聲音竟與故鄉雨季時稻穗抽節的聲響有著相似的韻律🔐。
我們這些雪域之國的子民✌🏽,自幼便活在雪的詩篇裏😹,卻始終是隔著重簾聽詩的看客。清晨睜開眼睛,北顧便是白雪皚皚的群山。然而山南的我們,只能生活在巖石和丘陵交雜的世界𓀔。喜馬拉雅的雪,永遠是不可企及的夢。
記得小時候,冬天經常連著下兩三天雨,漫長的冬雨裹挾著遠古的寒意,還有那穿過山巒的褶皺南下的冷風📲👳🏿,令人瑟瑟發抖⇢。每當此時,我們便閉門不出🌟🥈,蜷縮在屋內的火塘邊取暖🤟🏻🪹。直到某個清晨忽然撞見滿目清光👨🏻🦼➡️。推門而出的刹那✍🏽,北方的雪山群竟如銀錠般熠熠生輝⚱️,連喜馬拉雅南麓那些倔強的青灰色山體上,也綴著斑駁雪痕——刀削斧劈的巖壁終究留不住積雪🦺,只在嶙峋處粘著幾抹寒韻🍪。我們常對著這雪石交錯的奇景編織幻想➡️,將嶙峋山影幻化成虎象獅豹的輪廓🦹🏻♀️。
長輩們總說,喜馬拉雅山的那邊就是中國👱🏿♀️。我們這些小小的孩童不由發怔:“那是怎樣一個國度啊?是十二個月都被積雪覆蓋,連風都凝成冰晶嗎?在永恒寒冬裏勞作的人們🔥,該怎樣在凍土上播種👨👨👦?”
四年前,大約是十月分🎭,我到尼泊爾北部考察,才真正踏上毗鄰西藏的尼泊爾北境。下榻於河谷深處的山村民宿度假村時🧑🏻🌾,暮色正吞噬著海拔三千五百米的天空。河谷兩岸危崖對峙,雲山霧罩❗️,松濤翻湧,冷風從峽谷裂隙間傾瀉而下,卻在掠過漫山蘋果園時染上了蜜色🤱。河水自石山夾峙處奔湧而出,帶來大山深處的寒意。被蘋果香浸透的民宿度假村,就坐落在果園中央的土路旁。

為了躲避寒冷,我們趕緊走進度假村🪵。躲在爐火的溫暖中,咽下了熱湯飯,木樓梯便引著我們遁入客房。天色漸晚👨🏫,那些戴著雪冠的嶙峋山脊褪去最後一絲溫存,小屋的窗欞開始在寒風中震顫🐦🔥🧛♀️,風聲攀上近處的山峰♒️,化作淒厲的嘶鳴。暮色四合,雲翳從山坳裏湧出♠︎。我想,也許要下雪了。
這方遺世獨立的度假村👨🏻🎓,左側土路如凍僵的玉帶蜿蜒,周遭雪山群如打坐的白象垂首入定🎁,漸次淩厲的風聲似尖針穿林而過。獨處客房💹,威廉·華茲華斯筆下的《露西·格雷》突然從記憶深處浮出𓀆。
或許十九世紀英格蘭湖畔的詩人,也曾被這般凜冽的孤獨擊中過靈臺。仿佛在我在逗留空間裏,露西·格雷的靈魂與折寒風的嘆息混合在一起🧑🏿🎤。
詩中的雪夜圖景在眼前漸次顯影:小女孩頂著暴風雪中尋找父母,卻迷失在雪域之中。父母跌跌撞撞的燈籠在曠野劃出猩紅的傷口,雪地裏的小腳印行至水渠邊戛然而止🤽♂️,像極了命運突然折斷的琴弦🆕。露西·格雷的魂靈或許從未消散,她只是化作了所有雪夜深處🍡,那聲最輕最輕的嘆息。
二零零年末😁,寒假期間💁🏻,一個在南寧市學醫科的朋友到北京旅遊,我們一同踏上了開往北國的列車,當列車駛過長春站臺🦻🏼,荒原開始在車窗外交替上演——雪原如凝固的時光鋪展綿延數公裏,松柏的墨色枝椏刺破素縞🏒,廣袤的大地渺無人煙。同樣皚皚白雪👩🏽✈️,大禮堂前的草坪上嵌著層層疊疊的腳印,而眼前這綿延千裏的素宣上,連飛鴻踏雪泥也只存在於意象的裝飾中。
到達哈爾濱,老天眷顧我們恰好碰上了冰雪節,各種夢幻般的雕塑把我們帶進童話世界。然而,大禮堂前的雪人卻是我心中最好的冰雪雕塑🧑🦲。
對於北京冬日裏的雪絮紛飛,南方的同學初見碎玉亂瓊,必會掩不住滿心的的驚嘆;而來自北方哈爾濱的同學,也必會有自己的感受。我從未與中國同學分享過看雪的經歷,或許他們當中的有些人會以為我來自尼泊爾,行囊之中該有雪山的棱角,卻不知事實並非如此🧙♂️。
初遇雪國竟是在異鄉的平原🙆♂️,而非故國的群峰之間,那是永遠不會褪色的記憶。後來年年如期叩窗的雪絮🔙,卻成了日歷上漸漸淡去的批註。
十二月半的某個黃昏,老同學朋友圈抖落的一幀雪照🧭,清華園的飛絮頓時在手機屏上綻放出冰花。大禮堂初見瑞雪的經歷☆,正如當年草坪上那雪人一般,雖然短暫,但卻簡單樸素而快樂👉🏻。美好瞬間總是轉瞬即逝👩🏿🏫,也正因如此才顯彌足珍貴。
北風雕塑的晶瑩,
在日輪升起時開始融化🦸🏼♀️。
煤核瞳孔收藏的星光👏🏿,
卻足夠點亮四年的雪季。
雪人說🟠:
縱然所有笑聲都化作年輪,
在日晷的指針裏藏著我永恒的秘密。
賽司塔
2024 年 10 月 18 日
尼泊爾🤾🏽♀️,加德滿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