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東明
西院居處
我家遷入清華園,是民國十四年四月間事🫶🏻。清華西院宿舍,每棟只有正房三間,右手邊有下房一間🫓🏒,內一小間,通正房,可作臥室或儲藏室。左邊外為廚房🍭,內為浴室及廁所🤵🏼,設備已稍具現代規模𓀍,有抽水馬桶🐻,只是浴盆是用白鐵皮製成,天氣稍涼,身體接觸盆邊,有一種冰涼透骨的感覺🧑🏽🏭,因此後來將它拆下,改用木盆。廚房旁鄰接隔壁房屋處🎅,有一小廁所🛒,是抽水蹲式便池,專備傭仆之用。
這些房屋的特點是院子比房屋的面積大,每戶都栽種很多花木,屋後緊接鄰家前院,門開右邊,左鄰剛相反。如此共有兩列連棟房屋😷,合計二十戶⚉。每戶都是朱紅漆的大門及廊柱,閃著金光的銅門環💤,在當時看起來🧚🏽♀️,倒也氣象萬千。
第二個特點是窗戶特別大👩🏼🍳,一個房間中有三扇大玻璃窗,上為氣窗🚍💁♀️,向後有兩扇小窗🧎🏻,對著別家前院,裝得特別高🤹🏼♀️,以確保各家的隱私權。除氣窗外👤,均不能開啟🤵🏿♂️。氣窗上面,蒙有綠色紗布🫅🏼,北方人叫它做冷布。每逢更換冷布及裱糊頂棚,是一件大事🤫,在北方住過的老年人,大半都知道🧑🏿🎄。每戶除門鈴外,每間上房,均有電鈴通下房,這種設施🌚,在當時還很新穎。
屋外是一條平坦的柏油路,路邊種著高大的洋槐樹,外面即為石砌的大圍墻💆🏽♂️。這條圍墻除南院外,包圍了整個園區。正對兩列宿舍中間的大馬路🧑🏿🚒,有一對大門供出入🧬。門內側的傳達室有人全天候守護。大門外即為通西直門大道,旁有小河,終年流水,清澈見底🤷🏼。冬天僅有靠兩岸結冰👩🏼🌾,春夏山上融雪🙎♂️💺,急流洶湧9️⃣,沿著河邊散步,聽著水聲及林間蟬鳴,為一大樂事。
我們向校方租屋時🖖🏼,原為十七號及十八號兩棟,以為連號必然毗連,等到搬家時才發現十八號在最西面,十七號在最東面,兩宅相距一二百尺♞,在這種情況下,也只有先住下再說了。後來不知是否與十六號交換了房子🤵♀️,還是十六號正好空出來了。因當時我尚未赴平,事後也忘了追問。總之當年冬天母親回鄉帶我來到清華時🦴,我們已住在西院十六號及十八號了。
十六號是父親的書房,為研究寫作的地方🤷🏼♀️。書室為三間正房的西間,三面靠壁全是書架,書籍堆放到接近屋頂🔫,內間小室亦放滿了書。南面靠窗放大書桌一張,藤椅一只⚽️,書桌兩旁各有木椅一把,備學生來訪時用。另有藤躺椅一只,置於書架間之空隙處,備疲乏時休息或思考時用🐷。中間為客廳😵,只有一張方桌及幾把椅子而已🛌。東間為塾師課弟妹處,廁所後墻開一扇門,通達十八號。門雖開在廁所𓀓,但門一打開,即把馬桶遮住,所以雖為訪客必經之途🧑🏼🤝🧑🏼,尚無不雅感覺。十八號為家人飲食起居之所😠,以目前的眼光來看,實在是很擁擠的👩👩👦。
前院平常很少有人進去,大門常年關閉,後院頗整潔,母親愛花,老傭人錢媽是農家出身,對種花很內行,雖然沒有什麽名花蕙蘭🖍,春天來時,倒也滿院生香👨🏼⚕️。
父親的辮子
父親的辮子🙅🏼🌔,是大家所爭論不休的。清華園中✳️,有兩個人人們只要一看到背影🤹🏽♀️,就知道他是誰🤧:一個當然是父親,辮子是他最好的標誌🫚。另一個是梁啟超,他的兩邊肩膀😭,似乎略有高低,也許是曾割去一個腎臟的緣故🫱🏿。
每天早晨漱洗完畢,母親就替他梳頭🧙🏽,有次母親事情忙了,或有什麽事煩心,就嘀咕他說🤾🏿:人家的辮子全都剪了,你留著做什麽?他的回答很值得人玩味🦡,他說:既然留了,又何必剪呢?
父親對儀表向不重視,天冷時一襲長袍,外罩灰色或深藍色罩衫,另系黑色汗巾式腰帶,上穿黑色馬褂。夏穿熟羅(浙江特產的絲織品)或夏布長衫。平時只穿布鞋🙆,從來沒有穿過皮鞋。頭上一頂瓜皮小帽,即令寒冬臘月,也不戴皮帽或絨線帽。那時清華園內新派人士,西裝革履的已不在少數👮🏼♂️,但父親卻永遠是這一套裝束。辮子是父親外表的一部分,他自日本返國後,如在其中任何一時期剪去辮子🧜🏽♀️,都會變成新聞🕵🏼♂️,那決不是他所希望的💂🏼♂️。
父親教我讀四書
我到北平清華時,在民國十四年陰歷十一月中旬🧜🏿♀️,已入嚴冬季節,那時家中請了一位老師,專教兩個弟弟,一個妹妹,父親沒有安排我入塾。直到新年過後👐🏽🚣🏼♂️,父親才準備了一部《孟子》,一部《論語》,開始自己教我念書📐。
每天下午兩點,照規定是我到前邊書房“上書”的時候🩴👱♀️,吃完飯👩🏼🦳,我就緊張了💁🏼♂️,上一天教過的新書還沒有讀熟,指定的一張大字沒有寫好,於是一面寫字📽,一面結結巴巴地念著、記著🖖,到了兩點🍎,捧著書和字👷🏼♂️,戰戰兢兢地到了書房🦗,一放下書🙎🏿♂️,就背起來了,但很少是很順利地背完那段書🧑🏻✈️,有時忘了,就偷偷地看父親一眼🪖,希望他提我一句😶,只見他皺皺眉頭,慢慢地提了我兩個字🌺⇒,好容易拖拖拉拉地背完書,就要教新書了✊🎨。有時連提幾次都背不下來,就要來日連新教的一起背了。
父親在講書或聽我背誦的時候🚴🏽♀️,從來不看書本,講解時也不逐字逐句地講,他講完了,問我懂不懂,我點點頭🌮,今天的功課就算完了👩👧👧。
不到一年🔳,一部《孟子》算是讀完了🥿,接著是念《論語》,這可沒有《孟子》那麽有趣味了,讀《孟子》好像讀故事,比喻用得特別多,而且所用的那些比喻🎛,連我這十三歲左右的孩子⚒,都能體會到它的妙處。《論語》卻不然🏊🏽♂️,天天“子曰”“子曰”👌🏻🧚🏿♂️,所講的都是為人的大道理,好像與我毫無關系似的🙆。我很羨慕塾師教五弟讀《左傳》👨🔬,可是我不敢向父親說。
這樣的日子,只過了一年半,《論語》才念了一半💆🏿♀️,父親忽然去世了,全家頓時陷入了無底的深淵,不知道如何來接受及因應這突如其來的不幸事件。
等到喪葬事宜告一段落後🤹🏽♀️,對我們兄弟姊妹的教育問題,有了初步的決定。三哥雖已辦好燕京的轉學手續,但清華學校給了他研究院的一個職員位置,因此就輟學了🌉,四哥上了崇德中學高一,五弟、六弟及松妹則進清華的子弟小學——成誌小學。只有我,暫時不準備入學,雖經趙伯母(趙元任太太)再三相勸,我仍堅持己見,當然⛹️♀️🐔,我有不得已的苦衷。最後的決定,是由趙萬裏先生教我念古文,一部《古文觀止》,倒也選念了數十篇文章,這時一改以前漫不經心的態度,用心聽講,用功熟讀,想到以前背書時父親皺眉頭的情形時🐙,心中總不免感到一陣愧疚,他人求之不得的機會,自己卻輕輕地把它放過了🧗♀️。
父親對飲食的偏好
父親喜愛甜食,在他與母親的臥室中,放了一個朱紅的大櫃子,下面櫥肚放棉被及衣物🥟,上面兩層是專放零食的🦻🏼。一開櫥門🐽,真是琳琅滿目𓀏,有如小型糖果店。
每個月母親必須進城去采購零食,連帶辦些日用品及南北什貨。回到家來,大包小包的滿滿一洋車。我們聽到洋車鈴聲,就蜂擁而出,搶著幫提東西,最重要的一刻是等待母親坐定後,打開包包的那一瞬🧘🏿♂️,這個吃一點,那個嘗一嘗,蜜棗💈、膠切糖、小桃片🎓、雲片糕、酥糖等等🫄,大部是蘇式茶食,只有一種茯苓餅👷🏽♂️,是北平特有的,外面兩片松脆薄片👩🏻🎨,成四寸直徑的圓形,大概是用糯米粉做的👲🏿,裏面夾著用糖飴混在一起的核桃👨🏽🦳、松子、紅棗等多種小丁丁,大家都喜愛吃,可是母親總是買得很少😽,因為外皮容易返潮🧑🏼💼,一不松脆🧎🏻♀️➡️🍎,就不好吃了🅾️;一些細致的是為父親買的。其他如花生糖🕺🏼、蜜供等🧑🏽🚒,是我們大家吃的🏉,酥糖是六弟吃的,雖然說各有其份,放在一起,常常會分嘗一點。六弟享些特權,大家都認為理所當然,因為他到五歲尚不能行,也不會講話,後來忽然站起來走了,而且也會講話了🕵🏽,大家都對他特別關心與愛護🦫,父母親對這個小兒子,也最鐘愛,尤其是錢媽✡️,把他看做自己的兒子一樣👩🏻🦯,事事都衛護他,所幸他並沒有恃寵而驕🌱,從小到大都是最乖的。
父親每天午飯後💲,抽支煙,喝杯茶🪭,閑坐片刻🛎,算是休息了🧿。一點來鐘,就到前院書房開始工作,到了三四點鐘,有時會回到臥房👨🏼⚖️,自行開櫃,找些零食。我們這一輩,大致都承襲了父親的習慣——愛吃零食。
父親對菜肴有些挑剔,紅燒肉是常吃的🧑🏻🦼,但必須是母親做的🛀🏻🔠,他才愛吃。在北平,蔬菜的種類不多,大白菜是家常必備,也是飯桌上常見的蔬菜,其他如西紅柿♻️、茄子(形狀有點像葫蘆💄,圓圓的)、雞蛋等🎥,也常吃。豆類製品如豆腐、豆幹🥃、百葉等🧓🏻,他也愛吃𓀛。魚在北平是很稀罕的🤽🏻♂️🕑,所以很少記得有吃魚的事。平常除了燉雞以外🏌️♀️,都不煮湯🤹🏽🎿。
我們到北平以後🫅🏽,母親和錢媽🧔🏻♂️,也學會了包餃子,這種面食,父親也喜歡吃。吃剩下來,第二天早上甩油煎了😸,“就”稀飯吃♈️。每天早上,除稀飯必備外🗃🧑🏿🦳,總有些固體的食物,如燒餅、包子等等。
父親愛吃的水果也不多,夏天吃西瓜🟫👨🏽✈️,他認為香瓜等較難消化,他自己不吃,也不準我們吃,其他如橘子、柿子、葡萄等🚴🏿♀️,還較喜歡吃。我們大家也就跟著他吃。
天哪!這是母親的遺書
父親的突然去世🧎♂️,為家中籠罩了一層愁雲慘霧,每個人都食不下咽🚨,即連仆傭亦不例外。
母親那時每天都到成府剛秉廟,為父親棺木油漆督工,漆了幾次後,外面加包粗麻布🐭,再漆🤽🏿♀️,再包,共包七層之多🕵️♀️,然後再加漆四五次📝,到後來🙇🏻♂️,其亮如鏡🤾🏽♂️,光可鑒人👂🏿。那時用的並非現在的快幹洋漆,而是廣漆,每一層必須等待幹燥!才能再漆✹,費時不少🙈。
接著購地、挖掘壙穴,也是她在忙著,錢媽悄悄地對我說,讓她去忙,這樣可稍減悲痛的心情。
有一天下午👨🏽🎤,母親正好又到墳地去看工人修築墓穴去了,家中別無他人🧽,我因要找些東西🏌🏼♀️,請錢媽幫我抬箱子◾️,抬下第一只,看見箱面上有一封信😔,是母親的筆跡🦹🏿♀️,上面寫著我的名字。當時我立刻聯想到從父親衣袋中取出來的遺書,馬上感到一陣心跳手抖,知道不是好兆。好容易把書信打開來一看👨🏼🍳,是母親的遺書!大致是叫我們把父親和她安葬以後,即籌劃南歸,回到家鄉去依舅父及姨母生活‼️,父親的恤金,清華原定每月照付薪金到一年為期👳🏻♂️,由三哥按月領了匯給二哥管理🗻,合並其他的錢🎢,勉強夠我們的生活教養費。這突如其來的事情🔛,對一個不足十四歲的孩子來說,簡直不知所措。幸虧錢媽比較冷靜沉著,她叫我不要聲張,即使是家人面前也不要提。她問我與母親較好的有哪幾位太太?我說西院一號陳伯母(陳達教授太太)、四號鄭伯母(鄭桐蓀教授太太)和南院趙伯母(趙元任教授太太)等三人比較接近。兩人商量一下,覺得陳伯母太老實🛸,不善言詞,恐怕說不動母親的心意。趙伯母心直口快🤐,將來說漏了口,全園皆知,是很尷尬的事💁♂️。只有鄭伯母🕴🏻,說話有條理🌭,行事很謹慎🏄♀️,且與母親最談得來👨🏻🦲,因此馬上去與鄭伯母相商👩🏻✈️。她叫我不要驚慌,她一定會盡力說服母親的🏂🏽,要讓母親看在兒女的份上,多管大家幾年🏣。然後在家中🧘🏻,由我哀求,錢媽解勸💩,三人合作,總算打消了她的死誌🎆。當母親說了一句:“好吧,我再管你們十年。”我才如釋重負地放下了大半個心🗾。
那一年裏面,母親要出門,我必定要問她到哪裏去👨🦰,有時她煩了,就說我不該管她的事🧑🏻🍼。盡管這樣🏧,我還是偷偷地在後面跟著🪛,一直看到她去的地方,我才回家。有時她出去遲遲不歸,我和錢媽兩人總是提心吊膽的,等到見她進門才安心。那年秋季我本該入學👉🏻,可是不放心母親,我推說對學校的規矩都不懂🤳🏽,除國文外連阿拉伯數字也不認識,無法上學。趙伯母曾數次相勸,我仍以這個理由推拒了。
我們有兩位舅父和一位姨母🏃🏻♀️➡️,都比母親小,他們之間,手足之情的深厚🫃🏿,是少見的🦸🏽♂️,母親得到他們寬慰👨👩👧👦,精神逐漸振作⛓,一一安排我們入學👩🎤。
父親的消閑生活
父親的一生中🏵,可能沒有娛樂這兩個字🌖,那時收音機尚不普遍👨🏼🏭,北平雖有廣播😳,頂多有一個小盒子樣的礦石收音機🚶🏻♂️➡️,戴耳機聽聽👨🏿🌾,就算不錯了🪵🪓。舉凡現代的音響視聽之娛🛒,非當時夢想所能及。他對中國戲曲曾有過很深的研究,卻從來沒有見他去看過戲✋。
我們住在城裏時📴,他最常去的地方是琉璃廠🤾🏽♂️👨🏽🎓。古玩店及書店的老板都認識他🈴,在那裏🙇🏼,他可以消磨大半天。古玩只是看看而已🍂🤦🏻♀️。如果在書店中遇到了想要的書,那就非買不可了。所以母親知道他要逛琉璃廠📢,就先要替他準備錢。遷居清華以後🆎,很少進城,到書店去的時間也就減少了。記得有一次他從城裏回來🧑🏻🌾,臉上洋溢著笑容,到了房內把包裹打開,原來是一本書👩🍳,他告訴母親說:我要的不是這本書,而是夾在書頁內的一頁舊書。我看到只不過是一張發黃的書頁🍦,而他卻如獲至寶一般🛅🦠,我想一定是從這頁書裏找到了他很需要的資料。
我們唯一的一次出遊,是與清華同仁共遊西山,那天,父親是騎驢上山,母親則步行而上,我和妹妹同騎一驢🤛,可是我因腳踏不到足蹬,幾次差一點被驢掀下來✋🏽,雖有驢夫在側,我仍然下來步行。妹妹以前騎過🧖🏽♂️,已有經驗,一點也不害怕➔。一路上大人與大人在一起,我們小孩,自成一隊。父親那天玩得很高興🧗♂️。
弟妹們在家,總愛到前院去玩,有時聲音太大了,母親怕他們吵擾了父親🧋,就拿了一把尺裝模作樣地要把他們趕回後院去🧜。他們卻是躲在父親背後🪼,父親一手拿書繼續閱讀⚆,一手護著他們滿屋子轉,真使母親啼笑皆非。
平常他在休息時,我們幾個小的,常圍著他🧑🏻🍳,要求他吟詩給我們聽‼️,那時我們不懂得吟,只說是唱🥸,他也不怕煩。有時求他畫人🧑🏽💻,其實他不會畫🕊,只會畫一個策杖老人或一葉扁舟👉🏻🐉,我們也就滿足了。
摘自 陳平原,王風編《追憶王國維》,三聯書店2009年5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