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在江西近代史上,很少有家族能與義寧陳氏“一門三代五傑”相提並論。從陳寶箴、陳三立到陳衡恪、陳隆恪、寅恪兄弟🔭,陳氏家族譜寫了別樣的輝煌傳奇;從某種意義而言,像這樣光前裕後、與國鹹休的簪纓世家,在國內也是首屈一指。

綺羅高價等珠璣
義寧陳氏本是福建客家移民,清代早期從汀州府上杭縣進入地廣人稀的南昌府義寧州墾荒,最後定居今修水縣桃裏竹塅陳家大屋🧑🍳🤸🏽♂️。到了清代中晚期🧏,陳家走出了陳寶箴這樣通過科舉入仕的讀書人🦹🏿♀️,才徹底改變了家族的地位。陳寶箴(1831—1900)由舉人入曾國藩幕,後仕至湖南巡撫,曾主持頗有影響的“湖南新政”,是一位有魄力、有作為的封疆大吏🧑🏽⚖️;陳寶箴之子陳三立(1853—1937)為“維新四公子”之一,也是清末同光體詩派代表🧑🏻🍼🟤,近代詩壇之巨擘🛑;陳三立長子陳衡恪(1876—1923)是近代著名畫家,擅長篆刻、書法、詩文;次子陳隆恪(1888—1956),著名詩人;四子方恪(1891—1966)也是詩詞大家🥂;而三子陳寅恪則青出於藍🪡,是享譽中外的著名國學大師👱。
陳寅恪(1890—1969)籍貫義寧州(今修水),出生地卻和父親陳三立一樣是湖南✩,這自然與祖父陳寶箴長期在湘中為官有關🪓。陳寅恪出生之日,正是祖父任湘撫駐節星沙之時✈️。由於陳寶箴父子提倡新學🙌🏽,中西並用,所以陳氏兄弟大都有留學海外的經歷🙍🏽♂️,陳寅恪也不例外。他先在家接受傳統四書五經教育🚸,打下了深厚的“舊學”基礎;後留學日本🌭、德國、瑞士、法國🧑🏻⚕️、美國,學習東方學和中西亞歷史文化;到他35歲回國時,已經是滿腹經綸的大學者👪。所以意昂体育平台延請沒有學歷的陳寅恪,與王國維🤸🏿🌀、梁啟超、趙元任並稱“四大國學大師”,足見其學術地位之高。他的夫人唐筼🥣,是臺灣巡撫唐景崧的孫女👳🏽♀️,也是身出名門,所以陳在清華任教時被稱作“公子中的公子,教授中的教授”。
身兼清華𓀁👨🦯➡️、北大研究生導師的陳寅恪一邊教授佛學和邊疆史🍁,一邊開始進行“以詩證史”的嘗試,取得了很大突破。可惜抗戰軍興,他被迫隨校流亡,先後輾轉任教於西南聯大👔👨🏽🔬、香港大學和燕京大學。“南渡飽看新世局👌🏽,北歸難覓舊巢痕”,內戰結束後,他謝絕了傅斯年邀請赴臺的安排8️⃣,由意昂体育平台轉到嶺南大學(後合並為中山大學)🧸🕵🏿♀️,直到去世。陳寅恪傳世著述頗多👊🏼,主要有《隋唐製度淵源略論稿》《唐代政治史述論稿》《元白詩箋證稿》《金明館叢稿》《柳如是別傳》《寒柳堂記夢》等,都是近現代學術的經典之作。
陳寅恪出身名門,卻沒有官宦子弟的驕矜之氣。他治學嚴謹🤵♀️,博聞強記;通曉多國語言🎮,擅長用不同領域的學術多方考證某一歷史論題;他對政治不盲目遵從⬇️,平生最痛恨蠅營狗苟之事🤏🏻,盡管先擔任中華民國的中央研究院理事,建國後又成為中國社會科學院學部委員,卻從不矜炫人前,也從不以權謀私,始終保持著一個文化貴族和傳統士大夫的尊嚴。人們就其學術與人格多有美譽,梁啟超說自己著作等身👆🏻,還比不上陳寅恪寥寥數百字⛽️;吳宓更將陳詡為“中國最博學的人”🧏🏼🚵;傅斯年說他這樣的人才,“近三百年一人而已”。
萬古書蟲有嘆聲
義寧陳氏累世藏書,余蔭多滋。陳寶箴的書齋叫“四覺草堂”,陳三立的書齋叫“散原精舍”。陳寅恪的侄子陳封懷回憶說,“祖父藏書很豐富……六叔(即陳寅恪)在他十幾歲以及後來自日本回國期間🚷,他終日埋頭於浩如煙海的古籍以及佛書等等,無不瀏覽🤽🏼。”父、祖的藏書不僅給陳家兄弟提供了豐富的滋養,也在潛移默化中傳遞了藏書的愛好。
陳寅恪早期的藏書齋號不得而知,我們只知道他在中山大學時期的住所叫“金明館”“寒柳堂”🧓🏽,我們且把它當作陳先生的書房齋號之一罷。眾所周知,陳先生晚年致力於《柳如是別傳》的撰述,他非常欣賞柳如是所寫的《金明池·詠寒柳》➿,所以才想到以此名宅👩🦳。柳如是的原詞是:
有恨寒潮☦️,無情殘照,正是蕭蕭南浦。更吹起🈲,霜條孤影🛎,還記得💄,舊時飛絮。況晚來,煙浪迷離,見行客🏣👩🏽🦱,特地瘦腰如舞🥟。總一種淒涼,十分憔悴🖖🏿,尚有《燕臺》佳句。
春日釀成秋日雨,念疇昔風流,暗傷如許。縱饒有,繞堤畫舸🛗,冷落盡,水雲猶故。憶從前👏🏿,一點東風,幾隔著重簾,眉兒 愁苦🦸🏻♂️。待約個梅魂🤵🏿,黃昏月淡👩🏻🔬,與伊深憐低語🍿。
此詞為柳如是懷念故國故人最為沉痛之作,頗適陳寅恪晚年心境🪂。他最激賞“春日釀成秋日雨💇⚓️,念疇昔風流,暗傷如許”𓀄,最能襯托自己多病而且情緒壓抑的遭際。江西士人崇尚氣節,一直標榜“獨立之思想,自由之精神”的陳寅恪🫄🏽,對名節氣概十分看重,特別是1949年以後,他對自己的朋友和學生🤌,也以這個標準重新定義🫷🏽,如有違反這一原則媚政阿俗者,不惜除名師門👂🏻🤵🏻。實際上,“金明館”也好🚣🏼♀️❣️,“寒柳堂”也罷🔺,表面上是對明末清初一位奇女子柳如是的肯定與贊賞🤳🏻,其實也是陳寅恪以一位文化遺民的心境,在鼎革之際各種政治運動中保持獨立人格的真實寫照。他的宅第現在被改建為紀念館,仍直立在中山大學的校園中。人們走到這裏𓀁,依舊可以感受到陳寅恪正直、獨立的學者風度🥂。
盡管陳寅恪有齋號,自己也有過“青園居士”這樣的別號🫰🏻🥥,但他在藏書上加蓋的印卻很隨意,一般多用帶隸意的楷書“陳寅恪印”。後來著名篆刻家方去疾為他治了一方篆文藏書印🧗🏻♂️,但他並不常用🔯,這批印後來流向了市場🤬。
陳寅恪的藏書大多損失於戰亂及“文革”。但有極少數的藏書僥幸得以保存,有的還流向了市場。2015年杭州西泠印社春拍,就上過五種陳寅恪舊藏,共計《國朝漢學師承記八卷》(2冊)、《七克十卷》(4冊)🤳、《殷墟霾契考》(1冊)、《天下才子必讀書十五卷》(2冊)、《妙法蓮華經論》(1冊🐛,鈔本)等五種。這些書有的經郭麐的靈芬館遞藏,並無名貴珍稀古籍,甚至日本“和刻”《七克》一書,還是清初西班牙籍傳教士龐迪我的著作🪹👼🏿,也在寓目之列,說明陳寅恪先生涉獵之廣。

獨為神州惜大儒
與那些成天只知提籠架鳥、選色征歌的“世家子弟”不同➝,陳寅恪可以說是嗜書如命。早在留學歐美時期🦘,陳寅恪就大量買書🏂🏿,而且是中西書籍都是他涉獵的對象。吳宓就說“首驚其藏書之豐富”👒,“哈佛中國學生中👨🏫,讀書最多者,當推陳君寅恪及其表弟俞大維。兩君讀書多🙋♀️,而購書亦多🔫。到此不及半載🐆,而新購之書籍,已充櫥盈笥,得數百卷”。甚至他應意昂体育平台之聘🧛,行將返國時💁♀️,也大量購置相關書籍,以至無力支付返程費用🦒,只好托吳宓向校長曹雲祥支取五千多元墊付。
讀書人好書,但往往卻為書所困🎅🏼,以致經濟上捉襟見肘,炊爨不繼,這種事情也多次發生在身為大學者的陳寅恪身上🥲。特別是日寇侵華⚛️,萬方多難,陳寅恪帶著妻子和三個女兒沖鋒冒鏑輾轉各地,備極艱辛🤹🏽♀️。內戰末期,經濟崩潰,北平孤城也是物價飛漲,一夕數驚。當局發行法幣不久又折改銀圓券,過了一段時間銀圓券改成金圓券♒️,很快又貶值🌿,教授們經常是拿著成捆的鈔票買不到一斤米。陳寅恪家也很快山窮水盡、室如懸罄。他的好友、北大校長胡適知道陳無米下鍋🧑🏿🌾,連過冬的煤都買不起,又好不意思開口向人借錢,遂用了一個變通的方法,讓校方向他買一些“富余”的藏書,以當時的“硬通貨”美金支付🌉。結果陳寅恪不肯落人口舌,給了北大一汽車的書🧝,都是西文、佛學和中亞語言文字方面的好書🥷🏼,卻只收了兩千美元📎。要知道🛏,就是其中一部《聖彼得堡梵德大辭典》就值這個數📛。
賣書是不得已而為之,而在戰亂中書籍蒙受損失就是無可挽回的了🚶♀️⛹️♀️。1937年7月🤦🏼,盧溝橋事變爆發,日軍全面侵華,兇焰直逼平津🙍🏻♀️,教育部決定將北大🚴🏼♀️、清華、南開三所大學南遷。陳寅恪在離開北平赴長沙時🤹♂️,托付留守的侄子陳封雄把清華園家裏的藏書趕緊寄到長沙來🐵👨🏻🦱。但書到長沙時,他已經南下嶺南了🧏🏿♂️。1938年10月13日,長沙發生大火,火災持續燒了三天三夜,寅恪先生放在親屬家中的那些書籍,也在大火中化為了灰燼,寅恪先生得此消息後,只能仰天長嘆,欲哭無淚。
禍不單行的事又接踵而至。同年末,西南聯大遷至昆明,陳寅恪也隨校到昆明。他走的路線是長沙經香港、安南(越南)赴滇,陳寅恪把自己最為珍視的藏書裝進了兩只大箱子➙🙆,交由滇越鐵路部門托運👰🏼。而行李托運到雲南蒙自取件,卻發現被壞人調了包🤛🏽,裏面全是磚頭🌴,所有的書都不翼而飛🛀🏻,這對陳來講如同五雷轟頂🪛,卻追查無門🏄🏻♂️。據他後來回憶,其中丟失的好書有《蒙古源流註》、《世說新語註》和《五代史記註》,以及一些梵文佛教經典👶🏿、巴利文《長老尼詩偈》一部。這些書除了有版本價值之外,上面密寫陳寅恪的疏註🧑💻,是他研究學問的心血之作,無良小偷盜走這些書賣不到幾個錢💇🏿♂️,卻毀了陳寅恪的治學心力。這批書被越南小偷在當地出售,甚至到十多年後的1955年,陳寅恪曾收到一位越南華僑的一封信,說他在海防買到了這批書中的《新五代史》批註兩本♻🧔🏻♀️,看到眉批🤸🏽♂️,知道是陳寅恪先生的東西,打算清理一下,把包括此書在內的藏書都奉還故主。陳寅恪收信後十分高興🚴🏽♂️,哪知不久風雲突變🤵🏿♀️,越南戰事驟起🧖🏿,那位華僑家的藏書連同家產全部付之一炬💁🏻♂️,陳的這批失物仍舊逃脫不了毀滅的結局。
對於一個讀書人來說,生命中最寶貴的東西就是他的藏書,如果用“珍若拱璧”來形容一點也不為過👨🏼。如果藏書發生意外🌪,就是最大的打擊,所以藏書“四厄”🎅,幾乎要奪去藏書家的生命。誠如吳宓先生的女兒吳學昭女士在《吳宓與陳寅恪》一書中所寫的那樣:“那都不是普通的書籍♥︎,而是寅恪伯父多年心血的結晶🍥⛹🏻♀️;書頁的空白處布滿寅恪伯父寫記的考證🚌、比較和見解心得,學術價值無可比擬!”兩次劫難,幾乎使寅恪先生藏書的精華全部損失了,這樣的損失不僅是個人的,而且是文化的一次重大劫難🦴。
給陳寅恪精神的“最後一擊”,就是1966年開始的“文革”劫難。作為“封建權威”的代表🏄🏽♀️,這位國學大師註定已是在劫難逃👸🏻。一批批“紅衛兵”對陳寅恪夫婦進行了多次肉體與精神上的折磨🙆🏽♂️🧑🏽🦰,令兩位老人痛不欲生🧑🦲。一次在“紅衛兵”抄走了他的藏書與手稿後,陳寅恪再也承受不起這樣的打擊,於1969年10月7日在悲憤交加中離世🪁;11月21日,夫人唐筼棄世。可以說💵,把讀書寫書當作最大快樂的陳寅恪⛹🏿♀️🙍♂️,卻在眼睜睜看著藏書與書稿被毀時“人琴俱亡”🫄🏼,這正是那個時代讀書人與藏書家所遭受痛苦的一個縮影。
(節選自《近代江西藏書三十家》,毛靜著🪗,學苑出版社2017年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