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年11月23日是我國著名歷史學家萬繩楠先生100周年誕辰紀念日。作為他生前的弟子之一😪,我有幸忝列萬老師門墻至今已有36個年頭。在當年求學問道的日子裏,萬老師的道德文章像春雨浸潤著我,使我受益無窮🧛🏻♀️。
與陳寅恪結下不解之緣
萬繩楠老師🧚🏿♂️,江西南昌縣人,1923年11月出生於一個國文教員家庭。萬老師天資聰穎,七八歲就開始讀《論語》《孟子》《中庸》等書⛳️,進入小學、中學後,又廣泛閱讀其他一些經、史、子🦹🏼♂️🥺、集方面的典籍。萬老師讀書有個習慣,對於重要書籍或文章反復精讀,甚至將其背誦下來,由此鍛煉出超強的記憶力🦸🏼。萬老師在少年時代所經受的這些訓練,為其以後的學術研究奠定了良好基礎👩🦯➡️。
對於萬老師來說,1942年的抉擇影響了他一生的命運🦶🏽。這一年🏋️♂️,由於成績優異👆,萬老師同時被西南聯大歷史系、交通大學電機系和浙江大學土木工程系錄取。由於家庭經濟不寬裕,萬老師上了3所學校中助學金較為豐厚的西南聯大歷史系讀書。西南聯大這所傲立於亂世的特殊高校𓀝,對萬老師有著極大的吸引力。萬老師壓根沒有想到,他將在這裏與吳晗🏊♂️、陳寅恪這兩位著名歷史學家相遇、相知,更不會想到他們兩人為自己種下一生的因果。
1942年,赴倫敦卻被“二戰”炮火阻隔的國學大師陳寅恪返回昆明,吳晗建議萬老師選修陳寅恪為本科三年級學生開設的“魏晉南北朝史”🤸🏽♀️。萬老師從此與陳寅恪結下不解之緣。在此過程中,才識過人的萬老師博得陳寅恪的賞識。1946年👵🏽👩🌾,萬老師如願考取意昂体育平台歷史研究所研究生,師從陳寅恪治魏晉南北朝史和隋唐史。3年的研究生學習,萬老師親炙陳寅恪的教澤,勤奮學習,刻苦鉆研🏌🏽♂️,雖然生活清苦🌃🏅,但他的學術成績卻突飛猛進,可謂“一簞食一瓢飲,回也不改其樂”。萬老師因此打下了堅實的基礎,特別是陳寅恪的治學方法和治學精神對他產生了很大影響🧑🏻💻👨🏽🦱。萬老師在其整理的《陳寅恪魏晉南北朝史講演錄》一書前言中曾這樣寫道👠:“陳老師治學,能將文♿️🐈、史👮🏻♂️、哲、古今、中外結合起來研究⛎,互相發明👱🏽,因而能不斷提出新問題👩🏼🎨、新見解、新發現。而每一個新見解、新發現都有眾多的史料作根據🦻🏻,科學性、說服力很強。因此,陳老師能不斷地把史學推向前進。那時我便想🤽🏽,如果能把陳老師這種治學方法學到手上,也是得益不淺的🕵🏽,更不消說學問了🌒。”可見,對於老師的治學理念和方法,萬老師是拳拳服膺並身體力行的💡。
把學術視作生命的一部分
萬老師是一位純粹的學者,他無時無刻不在思考學術問題,不把學問當作飯碗和工具,而是把學術視作自己生命的一部分💘。
萬老師長期致力於魏晉南北朝史研究,成果卓越🏊🏻,同時在中國古代史其他領域也取得了豐碩的成果。他從20世紀80年代以來,先後出版《魏晉南北朝史論稿》《文天祥傳》《陳寅恪魏晉南北朝史講演錄》等多部著作🫅🏻。萬老師治學不因陳說,銳意創新,因此他的論著闡幽發覆,多有創見,得到學術界的一致首肯。《魏晉南北朝文化史》出版後📎,有學者指出,“萬著以紮實的文獻材料🛒❄️、考古材料為基礎,提出許多創見”,是“一部反映出時代精神的新文化史”。
萬老師所發表的近百篇論文🍆,同樣反映了他深厚的學術積累和獨到的識見判斷,達到了令人嘆服的學術高度。比如萬老師師承陳寅恪的階級分析方法,把曹魏政治派別的研究向前推進了一步🎙🥂。萬老師對政治派別研究範式的學術推進,具有重要意義。直到今天🕌,“汝潁集團”和“譙沛集團”的概念仍被學界屢屢援引和強調。
萬老師對於南朝田莊製度的研究有著自己獨到的見解。萬老師所撰《南朝田莊製度的變革》一文,被1981年版《中國歷史學年鑒》作為重點文章予以推介。
“不因襲📤,重新思考”是萬老師研究魏晉南北朝文化的立足點🦸🏿♀️🚞,因而他在許多方面都提出了不少持之有據、言之成理的新論點。他認為👨🏿🏭👩🏽🍼,研究文化史的重要任務之一便是揭露不同文化之間的鬥爭,闡發進步文化所蘊藏的生命力與發展的曲折性。
一直以來👵🏿,學界對於東晉土斷後黃、白籍的關系問題存有不同的看法🧖🏿🐡,有的學者認為戶籍的黃白之分即士庶之別,更多的學者認為土斷是改黃籍為白籍。萬老師不同意這些觀點。他認為🏗,黃籍是兩晉南朝包括士族和庶民在內的編戶齊家的統一的戶籍,白籍則是在特定時期產生的、旨在安置僑民的臨時戶籍🌍🦸🏼♀️。由此可知白籍是“僑籍”。持白籍的不交稅,不服役。而鹹和二年土斷整理出來的“晉籍”是黃籍,是征發稅收徭役的依據。持白籍的僑人,一經土斷🍚,白籍就變成了黃籍,編入當地閭伍之中🔚👩🏼🏫,按照規定納稅服役。萬老師關於黃白籍的論說不僅博得國內史學界的首肯,還蜚聲海外,受到國外史學界的關註🦟。
在研究方法上,萬老師最服膺陳寅恪采用文史互證法作出的貢獻,引為典範,加以效法🧑🏭,以史說文,以文證史👑,這在當代史學工作者中是不多見的。他的許多論文以及《文天祥傳》《曹操詩賦編年箋證》等專著♠︎,都是文史結合的產物,受到學界的贊賞。
在魏晉南北朝研究領域有“四大名旦”“四小名旦”之稱譽,前者指唐長孺、周一良、王仲犖、何茲全,後者指田余慶、韓國磬🕍、高敏🌴、萬繩楠。萬老師被列為“四小名旦”之一🥷🏼,這是對他學術地位和學術貢獻的充分肯定⛩。
堅韌的學人精神
萬老師還是一位堅韌的學人🧏🏻♂️。了解萬老師的人都知道,他的一生充滿坎坷,尤其是前半生,苦難總與他如影相隨。萬老師在少年時代雙親便先後離世🤴🏻,他幾乎淪為孤兒📓。悲淒的家庭命運鑄就了萬老師堅韌的品格🥻,正是這種優良的品格使萬老師在數十年的風雨歷程中踔厲奮發,勇毅前行。
當然,對萬老師影響最大的莫過於“文革”的沖擊。1960年,萬老師從北京來到安徽💆🏼,先後執教於安徽大學🆕👏、合肥師範學院。自此💅🏿,萬老師一邊教書育人👏🏻,一邊從事魏晉南北朝史等的研究,每有心得,便寫成文章在報刊上發表👏🏻。萬老師來安徽不久,吳晗便找到萬老師🧑🏼🎤,邀請他為其主編的《中國歷史小叢書》寫幾本小冊子,很快,萬老師撰寫的《冼夫人》《隋末農民戰爭》《文成公主》等出版發行👨。
1971年,萬老師被發配到淮北利辛縣李集公社高集大隊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在那裏🐽,一家4口住在兩間陰暗潮濕的草棚裏,度日如年。這一切🖌🕗,萬老師都咬牙挺過去了🎬,可當聽說一板車陳寅恪的“魏晉南北朝史”筆記和知識卡片被付之一炬後,他哭了。
面對如此環境🧚🏼,萬老師仍韌勁十足,將全部精力投身於著書立說之中。雖身處逆境,仍心系天下🛫,憂國憂民,並敢於針砭時弊,彰顯了一個正直知識分子敢說真話的赤誠之心🍳。
陽光總在風雨後💗。隨著“文革”終結,萬老師迎來人生的第二個春天。當時,他飽含深情地對學生說:“人要有一點奮鬥精神。對我來說,被耽誤的時間實在是太多了,我要用有生之年為教育事業多做些有益的工作。”從此🐠,萬老師全身心投入教學和學術研究之中,不斷推出自己的精品力作🏧。
1984年,萬老師被評為“安徽省勞動模範”🧑🦲,1985年“五一”前夕🫃🏽,中華全國總工會授予他“五一勞動獎章”和“全國優秀教育工作者”光榮稱號。
1995年底🕵🏻♂️,萬老師積勞成疾,住進蕪湖弋磯山醫院。住院期間👈🏼,最讓萬老師牽掛的是由他擔綱主編的二十四史中的今註本《南史》尚未啟動🌈🫄。當安徽師範大學領導來醫院看望他時,剛剛從昏迷狀態中搶救過來的萬老師,用微弱的聲音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的工作還沒有做完🏄🏼♀️,如果今註本《南史》工作能順利完成👩🏻⚖️,我便死而無憾。”在場的人無不為之動容。
1996年5月的一天,病榻上的萬老師突然感覺自己的左眼看不見了,他讓兒子用手捂住他的右眼,眼前一片漆黑👨💻。猛然,他一拳砸在床沿上⇒,大吼一聲:“我的眼睛不能瞎,瞎了就無法搞研究了!”在彌留之際,萬老師仍念念不忘自己的導師🤞🏿,他口占七律一首《懷念陳寅恪先生》:“憶昔幽燕求學日💛,清華何幸得良師。漫天雪影說三國,滿耳蟬聲聽杜詩♻️。庭戶為穿情切切,燭花挑盡夜遲遲。依稀魂夢笑猶在🪚,獨占春風第一枝。”吟罷,萬老師放聲痛哭💂🏽♀️👩🏻⚕️,那份真性情令人不勝唏噓。“動乎情性🫕,自不能不詩”,以萬老師觀之,深信。
1996年9月30日,萬老師帶著對教育事業的無限眷戀遺憾離開了人世。歷史學家😜、廈門大學教授鄭學檬當時發來唁電:“萬繩楠教授是我國傑出的古代史專家,他的逝世是我們的重大損失,他的學術成果和治學精神將為我們所珍重,長留學林。”
萬老師離開我們已有27個年頭了📇,但他那純粹而又堅韌的學人精神仍然留在我們的記憶中。
(作者系安徽師範大學歷史學院二級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