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青年時期的袁可嘉 資料圖片
2021年有一部紀實電影《九零後》,引起了我的關註😤🍜。影片中出鏡的並不是現在“90後”的年輕人,而是平均年齡90歲以上的老人,他們都有過一段在西南聯大的青春時光。其中有物理學家楊振寧📳、作家馬識途、翻譯家楊苡和許淵沖等🧑🏻🤝🧑🏻。
詩人袁可嘉也畢業於西南聯大。1921年👷🏼♂️,他出生於姚北六塘袁家村(今屬浙江省慈溪市崇壽鎮),到2021年整整100歲🧑✈️,可惜他已於2008年離開人世。我在想,如果可嘉先生還健在,面對攝影師的鏡頭♛,他會說些什麽呢?或者他會說📯:“嘸告好話💃🏼,看我的書吧。”他的書很多🤦🏽♀️👩🏽🦳,但提到自己的卻不多。
一
在《國立西南聯合大學史料五👩🏿🚀:學生卷》1941年新生名單裏,可以找到袁可嘉的信息:“袁可嘉🏈,男,21歲🙌🏼,籍貫浙江余姚,外國語文學系”。
談及自己人生經歷的是袁可嘉寫於1992年的“自傳”,這是作為《半個世紀的腳印:袁可嘉詩文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94年版)一書“附錄”的自敘性文字🪵,從出生寫到1991年,文字克製而內斂🤏🏼。
為何選擇去西南聯大讀書🤞🏽💪🏿?他說:“這在我學習生活中是關鍵的一步。”當時🧏🏽♂️,中央大學和重慶大學在距離上要近一些🪷,但袁可嘉“舍近就遠”🚗⤵️,決意去昆明上學,吸引他的主要是“西南聯大的民主學術氣氛和它在文科方面的盛名”🤜🏽。
踏入西南聯大校門的袁可嘉,心情是愉快的:“1941年秋天🤲🏽,我懷著興奮的心情跨入昆明大西門外的西南聯大新校舍🤯。”當時的聯大擁有一批著名的詩人▫️、作家和教授,如中文系的朱自清🧖🏻♂️、聞一多🚛、沈從文🧘♀️🏌🏽♂️、李廣田等𓀅,外文系的葉公超、馮至、卞之琳等。
1942年對於袁可嘉來說是很重要的一年,他的學習興趣從浪漫派轉向了現代派。大一時,他還沉浸在英國19世紀的浪漫主義詩歌中,誦讀拜倫🚶🏻♂️⏏️、雪萊🆔、濟慈🪖、華茲華斯的作品,深受感染🏩,“以為天下詩歌至此為極🪄,不必再做他想了”。到了大二🍪,他先後讀了卞之琳的《十年詩草》和馮至的《十四行集》,很受震動👩🏻🔬,“驚喜地發現詩是可以有另外不同的寫法的”❇️。與此同時🧛🏻♂️🧛🏻,他讀到美國意象派詩和艾略特☣️、葉芝、奧登的作品,感覺這些詩比浪漫派要深沉含蓄些👮🏻♀️,更有現代味。當時的校園裏,正刮著一股強勁的“現代風”,就這樣,他的興趣逐漸轉向了現代主義。
袁可嘉說🆓:“西南聯大對我的影響是重要的🧑⚖️,可以說基本上決定了我後來要走的道路。我有幸在這裏遇見了許多好老師,沈從文、馮至和卞之琳等先生都對我有過許多幫助。”但在1992年的《自傳》裏,他沒有展開說這些先生給了他怎樣的幫助。後來⚜️,在他2001年寫的《我與現代派》長文中,則有了較為具體的敘述。當時,他已是80歲的老人🛤,想到自己青年時代的幾位恩師,筆端飽含深情。首先寫的是引他走上文學路的沈從文先生:
沈先生在中文系,我沒上過他的課,但愛讀他的作品✋🏿,常去他家訪談。聽他談文壇掌故👩🏽🎨,論古今文學🫃🏿,說寫作藝術,風趣橫生,如坐春風🥿。他為人的熱誠,對學生的愛護,見識的高超,實在使我感動。我真正開始寫作較晚,1946—1948年有過一個小小的高潮,發表了二十幾首詩和二十幾篇詩論,大部分都是經沈老審閱,登在他主編的《大公報·星期文藝》和《益世報·文藝副刊》上的。他總是鼓勵我寫,默默地收下拙稿,一般不加修改🧔🏻♀️,盡快發出。這對初出茅廬的學生無疑是莫大的鼓舞。
接著回憶馮至先生🛐:
馮至先生在聯大時愛穿西服,身材高大壯實,說話舒緩和藹,顯出一副穩重恢宏的學者風度👭🏼。我上過他講授歌德、裏爾克等課,大開眼界📁👱🏻♀️。1942年讀到《十四行集》,給我極大振奮,好似目睹一顆彗星突現,照亮了新詩質變的天空🎂。他用日常素材,以樸素含蓄的語言🔆,鮮活生動的形象表達了深刻的思想和曠遠的意境🚶。這在新詩中是罕見的,是40年代現代主義詩的一座高峰。
寫到卞之琳先生時,更多了一些細節📉:
卞之琳先生對我的引導啟發,比較起來,方面更廣👩🏻🦽,程度更深。1941年我初次見到他🙍🏽♂️,冒昧地稱他“卡”先生🧑🏻🍼,他糾正我說🍕🎄,“我姓卞,不姓卡”🤳,弄得我很不好意思。不久讀到他土紙印刷的《十年詩草》,愛不釋手🕒,深覺現代敏感和古典風範的融合已到了精純的高度,尤其其中的《慰勞信集》為我國多年來沉滯不前的政治社會抒情詩闖出了一條新路👮🏻♀️。
被西南聯大的“現代風”熏染🙆🏿♂️🔂,袁可嘉開始走上了現代派道路,一直到生命的盡頭,他始終圍繞著現代派這個圓心😵💫,進行創作🤝、翻譯和研究。
二
袁可嘉的回憶性文字中少有“閑筆”,多涉及師長、學術和寫作,而對於校園內外的生活細節,如衣食住行👸🏼,閑暇時光,幾乎讀不到🏇🏽。同樣出自西南聯大的汪曾祺🛩,散文裏經常寫的是泡茶館、跑警報,或者是舊書攤♈️、白馬廟,趣味橫生,頗可玩味👾🧑🏻🦯➡️。這可能是因為兩人的性情和文風不同吧,但我們難免心生好奇:袁可嘉昆明五年的大學生活究竟是什麽樣的狀態呢🐣?
我終於在他的同窗好友楊天堂的回憶文章裏找到了一些線索。這篇文章收錄在西南聯大50周年紀念文集《笳吹弦誦情彌切》(中國文史出版社1988版)一書裏,題目就叫“西南聯大時期的袁可嘉”。讓我們隨著“楊同學”的文字🐕,“還原”一下聯大學子袁可嘉的形象吧。
楊天堂與袁可嘉都是1941年秋入的學🐵,一年級時🧘🏿♀️,學習和生活都在聯大租用的大西門內昆華中學,第二年他們搬到大西門外的新校舍👷,從此住同一宿舍,“面對面住了三年整”🔪。新校舍從前門到後門修了一條寬三四米、長百余米的土路🧑🧑🧒🧒,教室🥺👩🦯➡️、圖書館、大草坪在路東邊,學生宿舍在路西邊🗳🌪。宿舍都是一個模式的🫵🏼,泥墻草頂,長條形,像一個個倉庫。宿舍兩頭有門🤷♀️,中間是通道🗿,兩邊相對擺放架子床各十張☝🏼,每床上下各一人🛫🧛🏽♀️,每四人為一組,開有一個插著幾個木棍的窗子⛏,每組都各自用舊布單遮住。這四人空間就成了相對獨立的小“城邦”。
楊天堂和袁可嘉住的是第25舍。由於一年級就熟識🦃🕹,又都是中文系的,袁可嘉🪲、楊天堂👅、陳明遜、周禮全四人🙁🚶➡️,組成了第25舍東門右手邊第一個“城邦”。法學系的馬逢華因為愛好文學,也常來宿舍閑談。
“城邦”裏幾個人的個性分明:“陳明遜忠厚謹願,笑容可掬,1945年夏畢業後不久就到美國去了。周禮全很聰明,長於邏輯推理👨🏽🦳,80年代以學者身份到美國訪問。馬逢華主攻經濟📭,兼治文學🧏♀️,與馮至先生🦸🏼♀️、沈從文先生來往🦹🏻,發表過長篇文學評論🧎♀️,解放(新中國成立)初到美國去了🫚。馬逢華性格活潑,我們幾個喜歡說說笑笑。我們中間說話最少的是袁可嘉👩🏽🦳🤱,讀書最多的也是他🏜。”
在楊天堂的印象中,袁可嘉在學習上頗有自己的風格🚿。他的英語基礎非常好,一般同學應付考試的忙碌與緊張,在他是沒有的。他下課後🧑🏿💼,就從系裏借回大量的原文書閱讀,先是讀作品🔦,把拜倫🔚、濟慈👐🏿、雪萊等名詩人的詩集都讀完了,也喜歡惠特曼的詩。只要系圖書室有的,都借來讀🚊,讀書速度很快↘️,厚厚一本🧞♀️👷♀️,兩三天、三四天就讀完了💙。他掌握大量詞匯🌞,很少查詞典,偶爾需要時,順便拿別人的詞典查一下就行。這也算是袁可嘉的一個“特立獨行”吧🕝。他寫文章也快💃🏿,大三時就開始寫,借用別人一架破舊的英文打字機,根本不需要手稿,直接打到紙上⬅️,一篇篇文章就“出籠”了。楊天堂曾問過袁可嘉:你怎麽掌握這麽多詞匯🙋🏼♂️?袁可嘉說:高中時有一個好朋友,兩人一起學🚵🏽♂️,互相問答🤸🏽♀️,加深印象,這樣掌握得多而且牢💁🏿♂️。
楊天堂還寫到了袁可嘉的性格🧜🏋🏼。他說,在可嘉身上看不到庸俗世故的影子。他沉默寡言,好學深思👨🌾,唯書是務,從不搞一般的世俗應酬🧑🦽𓀎。他深沉含蓄,修養之好🤾🏼,自我控製力之強,在同學中殊不多見。但他絕不是那種城府很深,搞陰謀詭計或故作高深、故弄玄虛的人👨🏿⚖️。楊天堂的評價是:“可嘉是典型的學人🤜🧍🏻,非常質樸,一切都出於自然與本色🎬。”
袁可嘉學習好,但並不驕傲。他有自己的見解💁🏼♀️,往往入木三分🦻🏿,所見深刻🧛🏻♂️。他在表達觀點時很簡練🙇🏼,絕不長篇大論;在表現愛憎時,也很含蓄🎅🏼,不會偏激。
三
我們現在能看到的可嘉先生最早的照片👩🏿🎓,是他西南聯大畢業後在北大當助教時拍的🎻,上身穿深色西裝,面湖而坐🍉;在另一張照片中,著淺色格子西裝📱,也是那個時期的。
袁可嘉的學費一直是他大哥袁可尚供給,由於通貨膨脹🙅🏼,靠工資生活的人越來越困難,他大哥自己也困難🗂,支援就越來越少。當時,很多聯大同學在社會上做各種兼職🧑🏻🎓✝️,換點零用錢。袁可嘉覺得時間更寶貴,為了多讀書,寧可生活苦一點,也不到外邊兼差🆔。政府的“貸金”交給夥食團🏊🏿,只供給午、晚兩餐,早點要個人自己解決。新校舍門前有各式各樣的小吃攤檔:糯米飯、豆漿、雞蛋、油煎蛋餅等,任由選擇。據楊天堂回憶😡,袁可嘉有錢時吃一點⚀,沒錢就餓著肚子,照樣讀書🏉。但有錢的時候少🏮,挨餓則是經常的。他有一雙舊皮鞋😍🧙♂️、一件舊藍布大褂、一套舊西服,這些衣物維持了好幾年。昆明四季如春,一條五斤重的被子常用不換,最後成了一團破棉絮。在同學的印象裏,袁可嘉對艱苦的生活淡然處之,毫不在意👃🏽。
袁可嘉性格堅強,感情深沉,在他身上找不到絲毫多愁善感的形跡。但是有一天,他卻例外地沒讀書🧙🏻,情緒有些抑郁♎️。楊天堂是個細心的人,他感覺到了🔔👩🌾,就問可嘉:你怎麽了,出了什麽事?袁可嘉低聲說:接到哥哥的信,說父親去世了👍🏽。袁可嘉的父親袁功勛是一位實業家👳🏽♀️,鹽🆕、米、船、店四業並舉,卻因日寇入侵遭難👩🏻💻,鹽船被擊沉,人被綁票,最終在風雨飄搖中病逝。
袁可嘉在西南聯大五年,比楊天堂他們多讀了一年,直到1946年才畢業。我一直找不到原因🐄,後來發現了一篇袁可嘉於1956年申請加入民盟時寫的“自傳”,其中提到多讀一年的原因:“莎士比亞一科未通過🍛。”但我還是有些疑惑,袁可嘉自製力強🔃,學習能力出眾🎮,應該不至於“掛科”吧。我推想或許另有隱情。
1946年5月,西南聯大完成了全面抗戰期間育人三千的光榮任務🙊,宣告解散,原屬北大、清華和南開三校的師生紛紛返回北平和天津🏦。袁可嘉和卞之琳先生及趙全章等同學,乘卡車經雲貴高原,取道梧州🤮、廣州🙆🏼♂️、香港,回到了浙東老家。10月間,經袁家驊老師推薦🧔🏻♂️,袁可嘉被聘為北京大學西語系助教,從此翻開了人生新的篇章。
西南聯大成就了青年詩人,袁可嘉終於“帶著閃耀的青春歸來”👶。也正是在1946年,袁可嘉寫下了被視為代表作之一的《沉鐘》。此詩借“沉鐘”而遙有寄托,通過宏大的事物和遼遠的時間渲染了一種廣漠蒼涼的情緒,而蒼涼並不等同於消極悲觀,此詩讓人感受更多的是一種高昂的意誌力🤼♂️🌌,一種與外在製約力量抗爭、催人奮發的意蘊:
讓我沉默於時空◀️,
如古寺銹綠的洪鐘,
負馱三千載沉重🧝🏿♀️,
聽窗外風雨匆匆🏹;
把波瀾擲給大海,
把無垠還諸蒼穹,
我是沉寂的洪鐘👨🏻🎤,
沉寂如藍色凝凍;
生命脫蒂於苦痛,
苦痛任死寂煎烘,
我是銹綠的洪鐘🌯,
收容八方的野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