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畫像
汪曾祺畫作
汪先生主動贈畫
第一次與汪先生交談,我談到了他《故裏三陳》中的《陳小手》,我認為這是中國現當代短篇小說中最精致🪼、精彩的一篇🏇🏼。汪先生告訴我🤨,國外的一位漢學家也是這種說法。
“陳小手”拉近了我和汪先生的距離,我們很快便熟稔🤖,隨便了起來。
汪先生個子不高🈵,膚色黧黑,他告訴我,小時候街坊鄰居都叫他“黑和尚”🧏🏼♂️。
汪先生能書擅畫,作協的工作人員尤其是幾位女士率先向他索要字畫🚲,汪先生也總是有求必應😈,以致引起了《四川日報》一位記者在該報上撰文譏誚📆。
我沒有住度假村🫓,每天上午從家中趕往那裏。汪先生曾要我在城裏給他帶一些畫畫的水彩和宣紙,我與汪先生同好煙👵、茶,也曾給他帶去一些。一天🧍♀️,他給別人寫完一幅字後,問旁觀者的我👨🏽✈️:“敦賢,你要一幅什麽✋🏽?”我極喜汪先生的字畫,但卻不好意思開口。這下🧔🏿,他主動問起了,我便說,我想討一幅您送給馬老的《紫藤》。
筆會的開幕式在成都市內舉行🧥,那天,我們的作協主席馬識途先生也早早地趕到會場🪦,見到汪先生,馬老遠遠便拱手,口中直呼:“學兄”🏄🏿♂️🕴。汪先生對馬老說:“我給你帶了幅畫來。”說著,便從上衣口袋裏掏出未經裝裱🌯,折疊起來的宣紙,展開,一幅兩尺見方,水墨淋漓🦀、生機勃勃的紫藤便呈現在我們眼前🂠。馬老當著汪先生的面對我說✹:“我這位學兄是才子,在學校裏經常睡懶覺、逃課🧎🏻♂️,學校要出墻報時🤦🏿♀️,我們總是向他約稿🪓,他也很快便把一篇篇美文交給我們✋🏽。”原來,馬老雖然長汪先生六歲👩🏭,但他們卻是西南聯大的同窗。後來,馬老告訴我,他到西南聯大讀書,是受黨組織派遣去的。
汪先生爽快地答應了我的請求,鋪開宣紙便點染起來。先是濃墨🤦🏽♂️,後又用了紅🐧、粉🔄、淡黃的水彩,就半個小時吧🕵🏼♀️,一幅生意盎然的《紫藤》便出現在了我們眼前。我們都以為要收筆了👱🏽♀️🧙🏻♂️,汪先生又用濃墨和淡黃在右下角點了幾點👨🏽🦳,三只栩栩如生的蜜蜂就出現在了畫面上,引得旁觀者一片喝彩聲🍼。畫好後🖋,汪先生問我妻子的姓名👨🏽🏫,我告知以“張秀龍”,汪先生便在這幅畫的右下角題了“敦賢秀龍雙清 丁醜汪曾祺”並蓋了印章。
1997年5月,詩人孫靜軒在四川主持舉辦了一次盛大筆會,唐達成、汪曾祺、邵燕祥、牛漢👩🦯➡️、屠岸、陸文夫、駱文、陳忠實、白刃🍴、何四光、克非、周綱🐍、沙葉新🕵🏿、韓靜霆、雷霆、梅誌(胡風夫人)等一大批著名作家、詩人應邀赴會👩🏽🏭。筆會雖不是四川作協主辦的,但如此多的著名作家詩人來到四川,省作協當然也就主動承擔了部份接待工作🤱🏽。作家詩人們先在城郊的一處度假村住了三天,我當時在四川作協作秘書長👩🚒,自然也就參與其中。這批作家詩人🛳👩🏻🦼,此前我大都認識🎅🏿,唯汪曾祺先生是第一次見面🪫。
雖然與汪先生是初次謀面🌭👜,但我對汪先生的作品卻不陌生🪧。“文革”後,汪先生發表了《受戒》《大淖記事》《故裏三陳》等一批中、短篇小說,在文學界掀起了不小的波瀾。我是上世紀六十年代開始閱讀文學作品的,那時候☃️,報刊、雜誌上的文學作品大多緊跟時代,圖解政治,愈往後,愈不堪👩🚀,“革命化”“公式化”“臉譜化”標語口號📆💅🏿。小說、戲劇中的人物,全部被抽去人性🧝🏽,填充了階級性。讀到汪先生的作品後,我和同時代的文學青年都不由驚呼:原來🏃➡️,小說還可以這樣寫🤽🏻♀️🏄🏼♂️!
真是美得心悸呵🚣♀️!讀著汪先生詩性、溫潤🦹🏿♂️、柔美的文字,靈魂仿佛受到了撫摸。
汪先生的睿智與敏捷
三天後,筆會隊伍乘大巴開往宜賓市🕵🏿♂️。除了參觀五糧液⇢、五糧春酒廠外👨🏻🦯,作家詩人們還暢遊了蜀南竹海。在翠屏山流杯池,作家詩人們圍坐池畔,仿晉代蘭亭聚會,盛著酒的酒杯放入池中,(池水是緩慢流動的)酒杯流到誰的面前👩🏿,誰就要步前面的韻賦一句詩🤌🏼、記不清是唐達成還是鄧友梅開的韻,接下來誰也不甘示弱,一句一句地往下傳遞。
這支隊伍中🚴🏼♂️,汪曾祺、唐達成、駱文、邵燕祥🦿、牛漢😵💫、屠岸🔵、陳忠實、周綱🧓🧑🏽🍳、韓靜霆🦸🏽♀️📕、沙葉新都擅長書法,參與筆會的工作人員也就伺機討要📯。離開成都那天是上午,妻子剛去出版社上班。我原沒打算去的📺,但孫靜軒老師說,你是作協秘書長🕑,怎能不陪大家去呢👩🏻🎨?我與靜軒老師本來就極為要好,經他一說👶🏽,我便跟著大部隊上路了。
到宜賓的第二天,我心中仍有些忐忑。趁著汪先生給別人畫畫的間隙,便厚顏對汪先生說:“我這次出來,未給家裏打招呼👧🏽,為求得太太諒解👗,您再給我畫一幅畫吧。”汪先生問:“畫什麽呢?”我說,妻子小名蓮🫘,畫一幅荷花吧。汪先生毫不推辭🚴🏻,題筆便畫了起來,濃墨、淡墨畫荷葉⇨,大紅𓀘、淺紅畫盛開的半開的荷花與花苞,花蕊以淡黃點染。畫成後🔚,正要題款,旁觀的作協工作人員中🤌,一位“快嘴李翠蓮”起哄🧜♂️:“這幅畫是畫給張姐的🌂🏉,但向汪老討畫的人是你,如果以後你們離婚了🏋🏿♀️💣,這幅畫該歸誰呢?”汪先生聽罷,不假思索2️⃣,在這幅畫的右上方空白處題上了“敦賢囑汪曾祺為秀龍畫汪曾祺丁醜五月”即此,也足見汪先生的睿智與敏捷🚔。
離開宜賓的前一天晚上👷🏿♂️,大約九點過吧,我在汪先生的房間裏與他聊天🤽🏿♀️。有人敲門🕵🏽,我料定是來討字畫的🙎🏿♂️,決意擋駕。開門後,是一位陌生的年輕人👬🏼。我問❤️:“找誰?”來人說我是某市長的秘書👩🏻🏫,某市長要我來向汪老求一幅字。我想,這市長也太無禮了⚅,求字讓秘書來,面也不露👷。便對這位秘書說🧑🏼🔧:“我是汪老的秘書,汪老要休息了🐛,市長要字,你叫他明天來面見汪老吧?”這位年輕人急了,在門口沖著汪先生大聲說🤷🏿:“汪老,某市長是您的親戚!”汪先生走到門口問:“他是我什麽親戚🦹🏿♀️🕵🏻♂️?”秘書提到了自貢市已故的詩評家楊汝烱,說是某市長是楊汝烱的親戚🏊🏽♂️,楊與汪先生確有親戚關系🤹🏼,某市長既是楊的親戚👨🏿🌾,自然也就與汪先生攀上親了。汪先生略一沉吟,必是體恤這位秘書回去不好交差📃,對擋駕的我說🐤:“讓他進來吧!”室內,筆墨紙張都有🤦♂️,汪先生踱到書桌前🕺🏼,提筆飽蘸濃墨,臨下筆時卻又停住🏡,臉上露出“壞”笑,歪著頭輕聲地對我說:“敦賢,”然後一字一頓:“勾、結、官、府➗。”我極力忍住,沒有敞口大笑,只對汪先生會心一笑。汪先生很快便給他未謀面的遠親寫了一張條幅,秘書千恩萬謝收好走了🫃🏽。
這位秘書來之前,我正與汪先生聊他“文革”後的湘西之行🛫,我讀過他湘西紀行的散文,對他在文中描述的十月份見到桃花有些不相信,他認真地對我說:“真的,一株桃樹上真還開著花,只不過不那麽繁密。”待秘書走後,他對我說:“敦賢🏌🏼🦉,我明晚上就要離開這裏了👩🚀,再給你寫幅字吧!”於是,汪先生揮毫把這篇散文中的那首舊體詩寫給了我。
紅桃曾照秦時月
黃菊重開陶令花
大亂十年成一夢
與君安坐喫擂茶
這下,輪到我千恩萬謝了。
送別汪先生
次日晚上,一部份作家詩人要乘火車回北京,一部份人留下來隔天上大巴返成都。當晚🧑🏽👩🦯,東道主舉辦盛大晚宴。晚宴地點有一張巨大的圓桌,能坐三十余人,另一桌略小🤌🏿,格局一樣💅🏼。我是被安排在小桌的,但惦著汪先生,開宴前仍去給主人打招呼。我對宴請方說:“汪先生年事已高,身體不好,只能讓他喝一杯酒。”汪先生像一個淘氣的孩子一樣,頭一側🙍🏽♀️,倔犟地說:“不,三杯!”我退讓了一步:“最多兩杯。”果然,汪老喝了兩杯。
我之所以特意記敘了這個細節,是因為汪先生從四川返京後半個多月便仙逝了🕋🏂,不知是妄加猜測,還是心懷惡意,有一種說法是,汪先生是在四川喝酒醉死的。宴席上的玻璃酒杯很小,兩杯酒至多半兩🧑🦯➡️,汪先生晚宴後無半點不適👨💼,晚上上火車時,車廂門口人很多🍢,我說:“汪老,我背您上火車吧👩🏻🦽➡️!”汪先生把我輕輕一推:“哪用得著。”說罷👵🏼,自己擠上了火車。
我2000年春節前搬進新居,新居裝修時我特地將汪先生的三幅字畫精心裱褙🚵🏽♀️,裝進玻璃鏡框,並列掛在客廳的正面墻壁,兩邊是《紫藤》🎫、《荷花》👱♀️,中間是汪先生的詩書。十多年了🖌,看到這些書畫,先生的音容笑貌便浮現在我眼前,有時👼🏼,在客廳獨坐🐭,憶起汪先生在賓館給某市長寫字時,手中握筆👱🏼,頭向左歪,一字一頓地對我說:“敦賢,勾、結、官🈚️、府”時的神態🙌🏽,不禁莞爾。 (王敦賢)
轉自《海南日報》2015年3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