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深在中國電影的蠻荒之嶺,披荊斬棘,可謂開山之人。他出身官宦之家,因父涉嫌宋教仁案被當局處死,使他認清上層統治階級的陰毒本質,進而投身於人民大眾的營壘。他崇拜易蔔生,希冀自己做易翁那樣的思想者,用電影和戲劇,引領大眾改造社會,改造人生。
1916年,洪深於清華畢業後,漂洋過海,赴美留學,在哈佛等學府研讀編劇、表演、導演、舞臺技術和劇場管理等課程。六年後,學成返國,回到上海。最初,他受聘於中國影片製造股份有限公司,其撰寫的《征求影戲劇本啟事》,旗幟洋洋,言辭堂堂。啟事如是寫道:“影戲為傳播文明之利器”,“能使教育普及提高國民程度”。凡應征劇本,必須“以普及教育表示國風”為主旨,若有“誨淫”“誨盜”“專演人類劣性”“曝國風之短”者,概不取用,雲雲。其實,這就是他的電影宣言。他最早提出電影“視角化”思維的理念,指出:“電影最重要的,是把人事"視覺化",“作者必須有一個圖畫眼”。這種“視角化”的形象思維,道出了電影的精髓,切中肯綮。這種高屋建瓴的視野,不啻為電影人準確把握電影藝術樹起一座引航的燈塔。
《申屠氏》是洪深發表的第一個電影劇本,連載於1925年的《東方雜誌》。此乃中國電影史上首部完整的無聲片電影腳本。爾後,有聲片時代導演的分鏡頭腳本,亦傳承於此。這個劇本,不僅有完整的故事、情節、人物,而且標明了場次、景別等,特別是標出了攝影的角度和拍攝的技巧。“漸現”“漸隱”“特寫”“化入”等術語沿襲至今。這是中國電影文本的創舉,具有奠基性的意義。
就在這一年,洪深進入明星公司,從此踏入影壇。他自編自導了《馮大少爺》《早生貴子》《愛情與黃金》《少奶奶的扇子》等影片,並在《愛情與黃金》中出演男主角黃誌鈞。在實踐中,他深切體味到無聲影片的若幹弊端,渴望有聲影片時代的到來。他為此奔走呼號,身體力行。1928年年底,他翻譯了愛森斯坦和普多夫金等人的《關於有聲電影的宣言》,為變革鳴鑼開道;其後,他又創作了我國第一部蠟盤配音影片《歌女紅牡丹》;繼之,於1931年6月,親赴美國為明星公司購得製作有聲片的器材設備,請來技術人員,拍攝了由他編劇的片上發音影片《舊時京華》。越年,該片在上海卡爾登大戲院首映,盛況空前。洪深為我國有聲電影所作的貢獻,功垂青史。
抗日戰爭爆發前,是洪深電影創作的鼎盛時期,他創作了《香草美人》《劫後桃花》《女兒經》《壓迫》《時勢造英雄》《新舊上海》《女奴》《夢裏乾坤》《社會之花》《鍍金的城》《四千金》《自君歸來》等13部電影劇本,並導演了陽翰笙編劇、王瑩主演的《鐵板紅淚錄》。那段時間,除了明星公司之外,新華、聯華、藝華等製片公司也爭相拍攝他的劇本。一時間,洪深旋風,席卷上海灘。
烽火連天的抗戰歲月,洪深躬身投入如火如荼的抗日救亡活動。直到日寇投降後,他才回到上海,一面主編《大公報》的“戲劇與電影”,一面筆耕不輟,繼續他所心儀的電影創作。此間,他寫有《雞鳴早看天》《幾番風雨》《弱者,你的名字是女人》等劇本,並親執導筒將《弱者,你的名字是女人》搬上銀幕。
洪深一生創作38個電影劇本,導演9部電影,並有《電影戲劇的編劇方法》《編劇二十八問》《電影術語詞典》《電影戲劇表演術》《戲的念詞與詩的朗誦》等多部專著。
在影壇耕耘的同時,他還在戲劇舞臺大展才情,他既會編,也會導,還能演,是個全才。他自編自導《少奶奶的扇子》;留下了《五奎橋》《香稻米》《青龍潭》“農村三部曲”等名作;教出了一批優秀的學生,包括著名戲劇家馬彥祥、著名導演朱瑞鈞等。他在話劇界可謂功勛卓著。
他是一個偉大的藝術家,也是一個極普通的人。他崇高,也為俗念所累。著名女作家、電影編劇趙清閣給我講過洪深的一幕悲劇。1940年,他輾轉來到重慶,盡管任職於郭沫若主持的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政治部第三廳和文化工作委員會,並在北碚黃桷椏的復旦大學兼課,但因子女多,又要為一個肺病晚期的女兒治病,生活相當窘迫。此時,他更覺國運艱厄,悲觀絕望,竟舉家自殺。幸而搶救及時,才未能釀成慘劇。當時,一個有政治背景的人物,給他送來一筆錢,他堅決不收納。他對趙清閣說:“人要有一點虎骨!”那年春節,趙清閣知道他家年關難過,便利用自己擔任《彈花》文藝叢書主編的方便,說通老板,提前為洪深支付五百元稿費,才為其一解燃眉之急。
1955年8月29日,洪深逝世。電影與戲劇的一代天才巨匠落下人生帷幕,但其斑斕絢麗的藝術畫卷,在新中國的藝術史冊中奪目依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