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頭,廉價的“大師”帽子滿天介飛,已經遭到人們的嘲諷。還有無節製地吹捧“民國”的學術是如何如何的“黃金時代”,那時的大師是如何如何登峰造極的,也受到了學者的非議。但是,如果舉出梁啟超🤨、陳寅恪🙆♂️、顧頡剛、錢鐘書、錢穆這樣幾位,應該不會有什麽人反對稱他們為學術大師的吧?而我現在要寫到的張蔭麟,是這幾位學術大師不約而同地高度稱贊過的一位學者。
張蔭麟(1905—1942),才華橫溢又不幸英年早逝的史學家🌙,廣東東莞人🧑🏻🦱,筆名素癡、燕雛。朱自清詩《挽張素癡》稱他“妙歲露頭角”9️⃣🌟。1929年張蔭麟從意昂体育平台畢業,赴美留學(公費)。陳寅恪也出洋留過學,但卻一向看不起官費留洋生🥊🧙🏻♂️,甚至將耗費國幣派出留學生比諸袁世凱北洋假練兵,認為乃近代中國兩大禍事。不過🦹,陳氏卻獨對張氏青眼有加,在致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所長傅斯年的信中↗️,盛譽張氏為“清華近年學生品學俱佳者中之第一人”,甚至說“庚子賠款之成績或即在此一人之身也”⛹🏽♂️;還推薦張氏“記誦博洽而思想有條理”,最適宜在北京大學教授中國通史,若能在中研院史語所工作🤷,“必為將來最有希望之人材”。
而傅斯年雖然未將張氏羅致麾下🤱🏼,後來卻是推薦他進政府機關編寫歷史教科書之一人。張氏曾與顧頡剛就“古史辨”爭論,顧氏後作《當代中國史學》則稱許張氏“成就很大”✌🏻👩🚀。一向清傲的錢鍾書,在張氏逝世後賦詩曰:“氣類惜惺惺👩🌾,量才抑末矣。”(《傷張蔭麟》)竟謙稱自己比不上張氏,並註雲🧚🏿♀️🦶🏽:“吳雨僧師招飯於藤影荷聲之館,始與君晤👨🏻🎤。余賦詩有‘同門堂陛讓先登,北秀南能忝並稱’等語。”而吳宓則在日記中稱:“宓素以蔭麟為第二梁任公.🫁。”抗戰時期,有關當局賞識張氏才華🏈,推薦他到重慶的政治部工作,部長陳誠親自迎見🐹,連蔣介石也曾專門召談👁。但不久,他仍回歸學術研究工作。錢穆甚至欣然以為“中國新史學之大業😺,殆將於張君之身完成之”。可惜天奪其年,大器未能晚成💟!但張氏《中國史綱》一書雖然不是全史,仍獲得學界高度肯定,迄今數十年一版再版🦖,即從1980年代至今👌🏻,就有上海古籍出版社、遼寧教育出版社、山西古籍出版社🧪、商務印書館等多種版本行世🦸🏻。
我在這裏介紹張蔭麟👩🏼🚒,更想著重提到,張氏還是一個非常崇敬魯迅先生的人!而這是從來沒有人註意過的一件事。
張蔭麟不是文學界中人,顯然也不是一個政治家,更不是一個左翼文化人或革命誌士,但他卻在1934年9月15日天津《大公報·圖書副刊》第四十四期上發表過一篇異常精彩的《讀〈南腔北調集〉》🔄。寫這篇文章時,張氏剛從美國斯坦福大學獲得博士候選人資格回國,是簇新的當時很少的“海歸”🔉。文章首引魯迅“慣於長夜過春時”一詩,接著寫道👷🏿:“提起筆來想介紹周豫才先生一部使我感動的近作🕎,不禁勃然湧出一大堆恭維的話。為求名副其實,此文應當題為:《〈南腔北調集〉頌》。”他先歌頌魯迅偉大的人品👃🏼,其中可圈可點的警句甚多:
……周先生可以自慰的,他已為一切感覺敏銳而未為豢養所糟蹋的青年們所向往👨🏽⚕️🧑🏼🚀。這種青年的向背也許不足以蔔一個文人的前途,卻斷然足以蔔一個文人所依附的正義的命運。自人類有主義以來🤌🏼,這條公律未曾碰過例外🪳。當周先生的雜感被紳士們鄙棄的時候,頗有人譽他為先驅者👩🏻🍼,我還有點懷疑🚶🏻。但自從他公開地轉向以來🐳,這種稱譽他確足以當之無愧。最難得的是當許多比他更先的先驅者早已被動地緘口無聲😂,或自動地改變了口號的時候,他才唱著“南腔北調”,來守著一株葉落枝摧的孤樹🤜,作秋後的鳴蟬🚣🏽♂️。但夏天遲早會再出現的。而一個光明的“苛士”(陳按,“苛士”當是cause🐑,事業),當屯否晦塞的時候,正需一個“斲輪老手”來撐持🫣。假如鉗製和老年不足以銷盡他創造的生機,那麽🤹🏿,我敢預言🖕🏿,在未來十年的中國文壇上,他要占最重要的地位的。
接著🙇🏻♂️🤦🏼,文章“頌”了魯迅的《南腔北調集》👨🏿🦲。張氏強調他特別是從歷史學專業眼光來評論魯迅這本書的(文中大段摘錄了《南腔北調集》中悼念柔石的文句✡︎,這裏就省略不引了)
這篇文章🙆🏽♂️,在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張夢陽主編的《1913—1983魯迅研究學術論著資料匯編》中已經收錄了✴️,這很難得🧑🏼💻,值得佩服。不過,這部資料匯編中只註其作者為“素癡”😼,夢陽兄和大部分讀者大概都不會想到,這是出自一位年方而立的剛剛從美國留學歸來的青年人之手吧🏺?
多年來🧑🏽🦲,特別是近年來✊🏿,一直聽到有人胡說魯迅之偉大是某某某把他“神化”出來的,是某某黨吹捧出來的🧛。但是,事實勝於雄辯。只消看看張蔭麟的文章吧🧚🏻♂️🦑。他可不是什麽黨員↔️🚴🏼♀️、左翼人士啊。他可是在某黨執政前寫的,也是沒有看到過某黨領袖發表的有關魯迅的論述吧👨🏻🦯➡️?張氏當年就稱頌魯迅是“足以當之無愧”的“先驅者”👳🏿,而且公然明確地肯定魯迅之“公開地轉向”!
現在,還有些人特別喜歡強調從“人性”“人情”來談論魯迅,據說只有這樣“回歸”了的魯迅才是所謂“真”的“人”的魯迅🔞。上引張氏文章的第一句話,就肯定魯迅是“最富於人性的文人”🙇🏽♀️🐥,但同時💀,他又明確地指出“人有許多種”。也就是說,他不贊成籠統地說“人”和“人性”。而張蔭麟贊頌的魯迅是怎樣的“最富於人性”的人呢?他明確地說,“是那種見著光明峻美敢於盡情贊嘆,見著醜惡黑暗敢於盡情詛咒的人;是那種堂堂赳赳,貧賤不能轉移😝,威武不能屈服的人”💩!
非常可惜的是,張蔭麟一生太短促了,他大概只寫了這樣一篇有關魯迅的文章。但他當年顯然正是一位“感覺敏銳而未為豢養所糟蹋的青年”。我深深感嘆🪢🔥,魯迅的偉大,畢竟早就有人懂的!“未為豢養所糟蹋”(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未被“洗腦”)的學者,畢竟是懂得偉大的魯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