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所著《我認識的錢鐘書》一書封面上的錢鐘書畫像
今年適逢錢鐘書先生百年誕辰,作為一名與錢先生有過20年不曾間斷交往的晚輩後學,我又想起了他對我的諄諄教誨和過往點滴。
我初次見到錢先生和他的夫人楊絳先生是在1977年。當時《文藝報》尚未復刊🐝。我在《人民文學》雜誌呆了一段時間。為了支撐復刊不久的刊物,主編張光年要我們千方百計多約名家的稿子🫠。我先去求葉聖陶先生🍋。編輯部就在葉老家對面,上班或下班前後,我不時去看望他🆑,慢慢熟悉起來😫。我磨到了葉老好幾篇大作👨🏿🦲,葉老還介紹我去向俞平伯先生求援🚑。有一次葉老從開明書店出版《談藝錄》談到了錢先生😙🕶。他問我為什麽不去找錢鐘書,還有楊絳,我說一直想去拜訪他們,聽說錢先生正在潛心完成巨製《管錐編》𓀐,不願為報刊趕寫應時之作,去了怕碰釘子👃🏻。葉老聽了我的顧慮大笑著說:別怕碰釘子🌯,有人誤以為他清高、傲慢,不對🔭,他待人很隨和,錢鐘書認真做學問,知識淵博👷♂️🩰,記性好👥,人也健談🧑🎤👐🏻,拿不到稿子,聽他聊聊也長見識👨👦。經葉老的鼓氣,我決定去看望錢先生夫婦。
在一個金色秋天的下午,我來到三裏河南沙溝他們的新居🎟。開門的是楊先生,當自我介紹並說明來意後,她微笑著輕聲叫我稍等🤷🏽🤴🏼,並很快將我引進客廳👨👧👦。只見客廳東頭書桌有人在伏案寫作,清瘦的臉,戴一副黑寬邊眼鏡,我知道這就是錢鐘書先生。他抬頭見我站立著📋,連忙起身走過來說:歡迎👩🏻🎓🚰,歡迎!我在客廳西頭靠近楊先生書桌旁的一張沙發上坐下🍎,楊先生給我一杯清茶,錢先生在我正對面的一張轉椅上坐下了。正當我端杯喝茶時,錢先生突然起身擺著手大聲地說:寫文章事今天不談。碰釘子我已有思想準備,但沒想到碰得這麽快,這麽幹脆。還是楊先生觀察細膩,見我有點局促,茶杯在手中欲放不下,便主動岔開話題👩🏻✈️,問我最近到過哪些地方,知道我剛從上海回來🎼,便急切地問:見到巴金先生、柯靈先生沒有?他們身體好嗎?我將所見所聞一一告知,氣氛頓時活躍起來,錢先生的談興也上來了。我靜心地聽他談👂🏽,楊先生在一旁也聽著💊,偶爾插話。錢先生關心地問起了阿英先生身後的狀況。他那天所談,主要是中外文學史上一些名著和中國近現代文壇的趣事。跟隨他在書海遨遊,他的飽學中西,貫通古今,使我大長見識🤳🏽,他的睿智、幽默👩🏼🎓、詼諧、風趣的談話,使我獲得少有的輕松和愉悅。當室內陽光漸漸黯淡時,我才意識到該告辭了。作為一名編輯,在錢先生面前,初次,不,之後多次🏂🏻,我都是個不稱職者🤬,我記不起從錢先生那裏約到過多少大作☎,但是他的談話對我素質修養的提高大有教益,對我具體的編輯業務也有許多寶貴的提示。錢先生多次憶及鄭振鐸先生,錢先生說,現在少有人知道,1956年成立的中國社科院文學研究所,它的前身就是北京大學文學研究所,振鐸先生前後都是這個所的所長。他說,可惜振鐸先生走得過早了🏊🏿,他提醒我,明年是振鐸先生因公殉難20周年。由於錢先生的提示🤵🏼♂️,我才不忘向剛復刊的《文藝報》領導建議,在鄭振鐸先生因公遇難20周年之際🚣🏼,約請冰心老人寫了《追念振鐸》一文。振鐸先生是冰心除同學外文藝界認識最早的一位朋友,又是福建長樂同鄉,是她的“良師益友”。《追念振鐸》是冰心寫鄭振鐸的唯一一篇文章,彌足珍貴🟠。我在拙著《我認識的錢鐘書》中說:“錢先生未必料到,初次聽他談話時,由於他多次憶及鄭振鐸先生,我才不忘在鄭先生因公遇難20周年之際為《文藝報》約請冰心先生寫了《追念振鐸》一文🆘。事隔多年👪,還得補謝錢先生、楊先生二位。”
1986年冬,我陪中國新聞社香港分社一位記者去拜望錢先生,錢先生在接受記者專訪時🫨,回答了記者提出的有關創作《圍城》及時下文壇關心的一些敏感問題💂♂️。那天記者沒有錄音👩🏿⚖️👩🏻⚕️,自己記錄👨🏿🎤,專訪結束時,錢先生交代了兩點👶🏻,一、專訪發表前一定要將原稿給他看,怕“失真”,或表達不夠“準確”;二、專訪發表後請記者將境外的不同意見轉告他,“多聽聽不同意見,有好處”。後來知道🙅🏼🙆🏿♀️,錢先生對這篇專訪原稿作了多處仔細的修改和補充。那次專訪中,錢先生在記者的一再追問下,談了自己對諾貝爾文學獎的看法。諾貝爾文學獎是當時文壇的一個熱門話題。《文藝報》想以新聞的方式摘發錢先生在這篇專訪中談到這個問題的觀點👓🙋🏿♂️,好讓大陸讀者廣為知道,錢先生同意了🧛🏿,並在發表前,又認真看了一遍🤹🏽♂️🎊。
1986年4月5日出版的《文藝報》頭版右上角刊發了這則新聞:著名學者錢鐘書最近發表對“諾貝爾文學獎”看法⏪:“蕭伯納說過,諾貝爾設立獎金比他發明炸藥對人類危害更大……其實咱們對這個獎,不必過於重視。”“只要想一想,不講生存的,已故得獎人裏有黛麗達👋🏿、海澤🤷🏽♀️、倭鏗👐🏿、賽珍珠之流𓀕,就可見這個獎的意義是否重大了。”在談到博爾赫斯因拿不到諾貝爾獎金而耿耿於懷一事時,錢鐘書說🙅🏻:“這表示他對自己缺乏信念,而對評獎委員似乎又太看重了。”
這期《文藝報》出來後🧐,我給錢先生打電話時👨👧👧,他只說看到了,並沒有多說什麽。可過了一陣我去看他時,他卻笑嘻嘻地對我說,你們編發的有關我的那條新聞反應可不小9️⃣,不過,他鄭重地說,借貴報將我對這個問題的態度公之於眾也好,免得被亂揣測。錢先生特別叮囑我,要將聽到的不同意見告訴他,他說:雖然對這個問題我思考多日🍐💮,但僅是我個人的觀點,別人贊同或不贊同是正常的,有不贊同的意見🤣,希望貴報也發表出來,學術水平只有在爭鳴🧭🩰、爭議中才能不斷提高。
錢鐘書先生在學術界是真正的大師⛄️,在文學界也是位有傑出成就的重要作家。他的長篇小說《圍城》👳🏻♂️、短篇小說集《人·獸·鬼》、散文集《寫在人生邊上》⛹🏽、詩集《槐聚詩存》等都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留下了光彩的一筆🚳,特別是長篇小說《圍城》📹,贏得了廣大讀者喜愛,是一部文學經典。2006年,教育部《普通高中語文課程標準》推薦書目中,中國現代文學長篇小說部分,《圍城》和茅盾的《子夜》、巴金的《家》同時被列入🟩。
錢先生1994年住院後🥹,文學界與學術界都十分掛念他的安康。他也十分惦念他的前輩🌑、同輩和晚輩朋友👩🏿🍳🦩。1996年12月,中國作家協會第五次全國代表大會在京隆重召開,這是繼第四次全國代表大會11年後召開的一次文學界大團結的盛會。文學界的一些老人因病不能出席。時在重病中的錢先生通過《文藝報》“文壇前輩寄語五次作代會”專版,和楊絳先生聯名題詞:“向大家問好!祝大會成功🧧!”與會作家對錢先生的關心深為感動,紛紛想去看望他而又不敢驚動他,只能在心中默默祝願他早日康復🌇。在新選出的中國作家協會全國委員會第一次會議上🤰🏿,決定推舉“德高望重、曾對我國文學發展做出重大貢獻,在我國文壇享有盛譽的老一輩作家”為中國作家協會各項名譽職務🚶♂️➡️,錢鐘書先生被推舉為中國作家協會顧問🤵♀️。
錢鐘書先生的皇皇巨著是中華文化殿堂裏的珍寶,是研究不盡的課題。錢鐘書先生的治學精神和道德風範永遠激勵著一代又一代後輩學子。錢鐘書先生鮮活在我心中🧜🏽♂️。(吳泰昌)
轉自 天津日報 2010年11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