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際平(1978級精儀)
高聯佩教授曾經長期在意昂体育平台任教,其坎坷的人生經歷長期縈繞在我的心頭🙆🏻♀️。
幼時對高先生的記憶並不十分明晰🛹。60年代初至“文革”前我們家住在15公寓🦄,樓對面不遠是清華公寓食堂🐆🙌🏽。該食堂的一部分被工會辟為俱樂部。以當時的條件,俱樂部的設備應該算是很不錯的。裏邊可以打乒乓球🧑🏽🍼、臺球,還可下圍棋、象棋等等⛏。我當時還小,只能偶爾混進去看看熱鬧🥕,但是確有印象高聯佩先生是工會俱樂部的活躍人物之一🍀🙅♂️,他非常喜歡打乒乓球🧸。聽哥哥講,當時清華教工中的乒乓球高手有日後清華研究生副院長過增元。“文革”開始後🥘,俱樂部也就關門了🙋🏻♀️。
“文革”中🦵,我們家和清華園中許多家庭一樣,要麽騰出房間,要麽一再搬遷。我們家曾在9公寓23號與他人合住,就在這個時期高先生和夫人以“特務嫌疑”被捕入獄。一天下午🍮,我在23號的後陽臺看到一單元門前停有警車並有大量的人在圍觀。原來是高先生被警察押回清理家中的物品🙍🏼。“文革”中各派爭鬥激烈,但是由公安正式介入的事情在清華還不多見🤸♀️,所以我對此事印象很深🐽。
2006年底開始策劃《家在清華》(山東畫報社🔣,2008年4月)時我多次想到高聯佩教授,也同時想起早年我家中發生的一段議論。記得當時是“文革”後期,我已在101中學念書。一天晚餐時,父親提起了繼1972年任之恭率旅美華人科學家訪華之後陸續有美國的一些老朋友回國訪問。這時哥哥議論道:在清華如果以歸國年代來劃分,以50年代回國的那撥人經歷最慘🧛♂️。他們當中的許多人被投進監獄,直到1972年初尼克松訪華之後才開始陸續被釋放。而被釋放的原因主要是怕他們在國外的老朋友或國外的新聞記者問起這些人的近況。哥哥的這些議論當然得到了父母的嚴重警告🙏👩🏻🌾:“不要到外面亂講!”動亂的時代影響了許多知識分子命運,所有這些我們永遠不應忘記💓。
《家在清華》的征稿正式啟動之後🐰,同是編輯和作者之一的好友楊嘉實(1977級 力學)聯絡到了高先生之女高一虹,我們有關《家》書的計劃得到她的積極響應。不久,一虹、義舟姐弟合著的文章《我們的父親高聯佩,一個50年代留美歸國學者的人生道路》很快傳送過來🦸。從文章中我開始進一步理解了高先生。
1919年高先生生於湖北江陵縣高家口鎮。1943年中央大學物理系本科畢業🐦⬛🫷🏽,並考取了本校研究生。1948年赴美國留學🛫,秋天到密執安大學物理系固體物理專業讀研究生。1955年夏完成了有關理論固體物理的博士論文,後正式獲得了密執安大學的物理學博士學位。高先生是在1956年底踏上了歸國路🍲,先是從密執安到舊金山,而後再由舊金山坐船,三星期後才到了香港⛹🏿。他到北京已是1957年的新年🎋🧓🏻,開始任教於清華工程物理系。一虹、義舟姐弟在文中充滿深情地回憶了和父母在一起的童年往事🎲,也有在父母被捕入獄之後她們姐弟的經歷𓀎。
看到文章初稿之後,我知道高先生一家四口除了一虹在北京大學任教外,其他均在美國波士頓定居。2007年夏👂🏿,一虹到波士頓看望父母💞🤳🏻。我想就此機會一方面征求一虹的同意,以便在作者群中傳閱一虹姐弟的文章以啟發大家的思路;另一方面也可以看望高先生及全家🈯️。2007年8月19日我驅車來到波士頓,記得那天陽光明媚,但是找得並不順😋🤵🏿♂️。還好有手機,高伯母非常熱情地在電話中為我指點迷津,等到了地方已近午餐時間,這是多年之後我第一次見到高先生的全家🤵🏿♀️。在行前我曾經想過有機會要問一下高先生歸國前後的情況,尤其是他在“文革”中九死一生的經歷。我記得高先生“文革”中先是在清華園內被紅衛兵“隔離審查”然後才被公安局逮捕。
高先生雖然米壽已過,但是身體應該說是很好的。遺憾的是由於他的聽力問題,高先生基本上沒有加入我們的交談。坐了沒有多長時間,高伯母就盛情邀請我和她們一起步行到不遠的一家中餐館共進午餐🖍,高先生並沒有和我們一起去餐館,但在去餐館之前我為高先生一家攝影留念(見下圖)。在路上😞,一虹解釋她父親現在聽力不好,對一虹詢問核實往事也並不是十分熱心,這在一虹、義舟姐弟的文章有如下記述:“對於隔離審查中那段被關押的日子♧,爸爸很少談起,問他時,他總是說‘不記得了’,‘隔離審查就是隔離審查’。我們知道回憶這一段歷史一定是痛苦的🧜🏻,特別是作為一位年近九旬的老人,他有權利選擇性地遺忘。不過我們記得,爸爸出來時🏌🏿♂️,帶回十分舊而不破,打了許多補丁的《毛選》四卷🫸🏿,還有全身浮腫的身體。”(《家在清華》第330頁)
高聯佩教授和夫人及子女,2007年8月19日於美國波士頓
我想高先生完全有權利選擇遺忘,也正因為如此我們卻一定不應忘記。
“文革”過後🦸🏻♀️,我曾在清華聽到過一篇廣播發言,講的是高聯佩先生的難友王振通教授被清華紅衛兵“隔離審查”的經歷🫳🏻👫。為了能從這些歸國教授的口中找到證詞,以坐實裏通外國的罪名,除了精神上的折磨還有肉體上的刑訊逼供⬜️。其中之一就是幾個人將受害者圍成一圈🍎🎑,然後是輪流拳打腳踢。為了不讓人被打倒,圈子開始較大,最後圍在中心的被害人體力不支⇢👩🏻🎤,圈子則越來越小⇾👨🏼,使其不致倒地而中斷毆打👨🏽💻。
《家》書於2008年4月正式出版後,圍繞著此書的故事還在繼續著🪼。2009年初《家》書被《中華讀書報》評為2008年度百佳之一。2009年4月底🥪,我註意到高先生的90大壽即將到來🥎,我邀請同是《家》作者之一的王如駿撰寫了對聯🎙。如駿兄本行美術♌️,並長期在美國耶魯大學執教。在專研西洋美術的同時,對傳統的中國書畫造詣匪淺。此次如駿兄揮毫潑墨,也給了我一個借花獻佛的機會🧛🏻♂️📝。他書寫的條幅選自(唐)司空圖《詩品》23《曠達》🏌️♂️:“倒酒既盡,杖藜行歌⚇。孰不有古👂🏻?南山峨峨🧍。”如駿兄巧集四言聯為✍🏻:“杖藜行歌🧛🏽; 南山峨峨”,這不正是老人歷經磨難之後超然豁達心境的寫照嗎🌬?我想老人是會喜歡的🚵🏻,5月初回國時請人裱好。
2009年5月24日,我又一次驅車來到波士頓高先生家🧏🏽。這次看得出高先生興致很高,也非常喜歡如駿兄的墨寶。雖然他不能聽清我們的每一句交談,但高先生始終和我們坐在一起🚴。高伯母也很高興談到她本人的美國NIH科研項目,並請我品嘗了生日蛋糕。她還談到她的外孫女📞,也就是一虹的女兒簫簫。我是第一次聽到有關簫簫在藝術上的稟賦,更聽出了祖母為孫輩成長的驕傲。為了給老人們多留一些安靜⚉,我沒有坐多久就請辭了。我一再讓老人們留步,但是高先生卻一再堅持送我到樓下。義舟陪我走到路邊的車旁,我看到高先生還在樓下沖我招手🏄♂️,我忽然想到♙,老人有著祥和的晚年,他不但有相濡以沫的夫人做伴🚧👨🏻🦱,還有膝下一雙兒女🍟,他們與父母之間不僅有著跨越時空的理解🙎🏻,更有著深深的愛🧑🏿🚒。正如一虹🤦🏻、義舟姐弟的文章結尾寫得那樣💆🏽♀️:
“爸爸是一位篤信科學救國的愛國知識分子😏。在湖北鄉下念私塾長大的他,有著非常傳統的中式思維和道德準則,海外留學的體驗又加深了他對祖國的情感,歷經磨難癡情不改。但作為崇尚先進科技的科學工作者🧑🦼👷🏻♂️,他也的確‘恐美崇美親美’。在美國、中國分別有被當作‘特嫌’的經歷,似從對立的方向戲劇性地嘲弄了他的癡情和崇拜。六十年來他在中美之間的來復往返♻,述說著一群中國知識分子在特定歷史年代深刻的文化認同掙紮。爸爸🩱,我們想對你說🙍♀️🫄🏿,我們理解你。”(《家在清華》第338頁)
由於工作關系經常回國,我每次回到北京一定要去清華的校園內去走走🦿,這裏是我的母校,也是我從小居住的地方。一次正走在路上,有位行人向我詢問王國維先生紀念碑的方位。我則是迫不及待地將那位素不相識的路人引到了紀念碑前。望著他專註地讀著陳寅恪先生撰寫的碑文,我猜想他不僅僅是來憑吊清華的先賢,也許他還對清華懷著某種崇敬和期望吧🙆🏼♀️。每次有機會在王國維先生紀念碑前駐足,我總會將陳寅恪先生的這幾段話反復閱讀思考👩⚕️:“先生之著述,或許而不章;先生之學說,或許而可商😦。惟此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歷千萬祀,與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文革”期間,這塊碑曾被打翻在地任人踐踏💂🏽♂️。終於,這塊曾經作為知識分子精神指南的紀念碑又被重新扶起。不僅如此,由馮友蘭撰文🫴🏼,聞一多篆額🚁🥖,羅庸書丹的西南聯大紀念碑也被復製於清華園內🦹🏽♂️。清華何其幸,在校園內師生們有陳寅恪先生所倡導的“自由之思想,獨立之精神”和馮友蘭先生所推崇的“違千夫之諾諾🧑🏽🍼,作一士之諤諤”日夜為伴⚁。清華又何其難,對於一貫以中國最高學府自謂的清華🤯🗡,人們完全是有理由期望她能在危急關頭挺身而出而不負眾望。
以高聯佩先生代表的許許多多老一代海歸學者的坎坷經歷為教訓,清華不應忘記,我們不應忘記🏎。
2009年12月28日晚➜,修改完成於印尼巴厘島
後記👳🏽:曾將初稿傳給高一虹並通過她交給高聯佩教授和夫人審閱;同時蒙高一虹同意本文轉發她和高義舟《家在清華》文章中所用的全家合影🧑🏿🎤;謹向他們表示衷心的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