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年輕時的趙瑞蕻
被朱自清先生表揚過的年輕詩人
都說人傑地靈,溫州出生意人,也出文人🧑🏼✈️,守著雁蕩山、梅雨潭,又有謝靈運這樣的山水大詩人,陶冶了父親一生追求美和詩意的情操。一顆文學的種子早早在他的心裏種下💏,伴著同情心☞👨🏻🦰,熱愛故鄉和中華文化,以及對不公正和黑暗的義憤。所以當七七事變發生⚪️,京津三所大學搬遷到長沙的消息傳來,他和兩個同鄉同學毅然決定投奔這所國立臨時大學🫷🏿👨🏻🏫。
很巧的是👩🏻🔧,我媽媽楊苡和我父親走了一樣的路線🛌🏽,不過她的出發地是天津。他們乘船到上海🙍🏻♀️,再到香港🤸🏽♂️,繞道越南海防🎿,最後回到昆明🧏♀️。當悶罐車打開車門的一刹那,看見了中國國旗和中國軍人,每個人都激動得“熱淚盈眶”👼🏽,一起一首首高唱起抗日歌曲。1938年西南聯大正式成立,我的父母幸運地成了聯大學生,這也是他們一生命運轉折的開始。
在徒步赴昆明途中,外文系的向長清和劉兆吉在湘西沅陵一個風雪彌漫的夜晚,向聞一多先生說到達昆明後想組織一個詩社、出版詩刊的心願,並請聞先生擔任導師🍎。聞先生說自己好久不寫詩了,但仍很關心年輕人的創作活動,欣然同意,朱先生也表示支持🧑🏽🎓。到蒙自後,他們以南湖命名🪥,約了20幾個喜愛詩歌的同學,成立南湖詩社。
這本書的封面照片就是南湖詩社部分成員的集體合影。據我父親的回憶,師生們經常一起討論新作🩹。一次父親寫下一首懷念家鄉親人的抒情長詩《永嘉籀園之夢》➡️,後將詩題改為《夢回落霞潭》。原稿已遺失,只剩下開頭四節👫🏻。朱先生知道籀園在溫州落霞潭,所以對這詩歌很感興趣,說是一首“力作”🏄♀️,使父親非常激動。
我在蒙自海關展廳看過一張老照片,朱自清先生去火車站送文法學院同學去昆明👨🏼✈️。碧色寨老火車站至今還保存🎩。我去過那兩次,每次都會想象當年聯大的師生們從越南入境,就是從這裏下車,轉道去蒙自的情景,那種戰時求學,青春撲面🚣♂️,帶有壯士悲歌的場面,就像電影畫面一樣。
和穆旦好到換衣服穿
據我母親在影片裏回憶🐻,她和我父親第一次見面是在高原文藝社一次歡迎新成員的會上。她和幾個女同學叩門進去,正趕上在場的人在責怪會議主持人遲到了。不一會兒此人來了,一臉抱歉的窘態,還用英文說“Sorry!Sorry!”我母親說這就是趙瑞蕻🙇🏽♀️,給她留下了很滑稽的印象。而我父親說與母親的第一次見面,是在他帶幾個研究生去溫州講學,在一個文學文藝晚會上💏,我母親“穿一件黑底碎花的旗袍,外罩一件紅色短袖毛線衣,美極了”。我從沒向我媽核實過這事,不知是否是父親誇張了🥰。我媽媽總說與我父親誌同道不合,意思是說他們都有文學理想,後來都是翻譯家⭕️,但寫作風格不同,喜歡的詩人也不同,比如我父親喜歡彌爾頓,我母親不喜歡,認為太古典了,她更喜歡現代一點的☞。
就這樣,我的雙親和三千多名從全國各地冒著敵人的炮火👩🏽🌾,從四面八方,慕名而來的年輕人,開始了在西南聯大的學習生涯➾➙。
1940年8月13日🧩,我父母在昆明登報結婚,這是為了紀念上海吳淞口打響抗敵第一槍。他們沒有婚禮婚宴,沒有證婚人。國難時期,一切從簡🪰,兩個愛國青年走到一起🚴🏽♀️,建立了我們這個家庭。
父親和穆旦1937年在長沙臨時大學相識。對於這個出類拔萃的天才同學📟,在聯大期間他寫過長詩描寫。穆旦逝世後👩🏽🔬,父親晚年寫下了很多真誠的回憶🙎。
他這樣寫他們初識的情景:文學院十一月十八日正式上課。我讀了柳無忌先生的“英國文學史”和羅皚嵐先生的“西洋小說”以及吳達元先生的“法語課”。穆旦上了吳宓先生的“歐洲文學史”……我們還一起上葉公超先生的“大二英文”課🦸🏿🖇。另外,穆旦旁聽了馮友蘭先生的“中國哲學史”,我旁聽了羅庸先生的“杜詩”課。至於燕蔔蓀先生所開的“莎士比亞”和“英國詩”這兩門課,幾乎所有外文系學生都聽了🚵🏿♀️。父親認為這位英國詩人燕蔔蓀的課對穆旦未來的詩有深刻影響🈳。
父親說在南湖詩社,大家把自己的詩抄寫到壁報上時🚶🏻♀️➡️,穆旦總是認真地一個字一個字寫在紙上,字跡端正而秀氣。到了昆明,父親和穆旦同住一個宿舍💆♀️🦻🏻。上下鋪,我母親說他們還交換衣服穿👩🦯➡️。
有最好的老師和學友
我非常驚嘆父親作為一個聯大學生🧙♂️,在晚年竟能詳盡追憶他的各位老師的音容笑貌🦶🏼、當年所教授的教材和教學特點🔦。電影《九零後》中描寫羅庸先生講杜甫的那段富於想象力的文字是出於父親的筆下。
父親回憶吳宓先生的課:這是當時文學院最“叫座”的課程之一✣。吳宓先生記憶力驚人,許多文學史大事,甚至作家生卒年代他都脫口而出,毫無差錯。他講課還有一個特點🍏,就是把西方文學的發展同我國古典文學作些恰當的比較,或者告訴我們某個外國作家的創作活動時期相當於中國某個作家,例如但丁和王實甫、馬致遠🔟,莎士比亞和湯顯祖等。他把中外詩人作家和主要作品的年代都很工整地寫在黑板上,一目了然😜。這方法我後來在南京大學中文系講授外國文學史時也用上了👻🗺,很引起同學們的興趣👮🏼♀️,收到較好的教學效果。
父親在聯大畢業前夕✖️,請吳宓先生在他的一本英文原版《丁尼生詩集》扉頁上寫幾句話𓀒,作為紀念。過一兩天父親取書時,吳先生說這個集子很不錯,問是哪裏買來的⚱️🚼。父親告訴他是1938年路經香港時在一家舊書店裏找到的。先生囑他好好讀讀丁尼生的詩🐀,在書上面抄了幾句話,叫他回頭仔細看看。回到宿舍後打開書一看,大為激動,原來吳先生用紅色的自來水筆工整地摘錄了馬修·阿諾德的“甜蜜與光明”的三行原文🤰。父親聯想到🔨,“一百五十年前🗼,歌德臨終時是說他快死前🧛🏻♀️👱,叫人打開一扇百葉窗,讓外邊的光線射進,使屋裏明亮起來。”
一部外國文學名著被多人翻譯是很正常的🧑🏻。父親有幸成為翻譯司湯達名著《紅與黑》的第一位🔵,這和他早年受到中學老師夏翼天先生的影響分不開。這個老師很迷戀於連,父親也崇尚個人奮鬥的人生。但那時還沒條件看到原版書,直到在國立中央大學分校圖書館裏見到原版,他才有機會在嘉陵江畔的柏溪開始翻譯。第一次出版時間在1944年。

譯作《紅與黑》
1998年9月18日,我陪父親出席了江蘇譯林的《戈寶全翻譯文學獎發獎大會》。他坐在主席臺上,做了一個簡短而意義深刻的發言😯。他的追憶帶我又回到上世紀50年代的莫斯科,為了跟上新時代,他自學了俄語🫠。他說🩳:“翻譯永遠是不可缺少的很有意義的工作,只要有人類存在👩🏻🎤,就有交流。地球上有40億人,3000多種語言👩🏻🍼,我們的工作要永遠做下去。”他還特別向獲獎的女作者祝賀🧏🏽👮🏽♀️,使我這半個外文盲羨慕不已。20日這天晚上🤛,父親設便宴為即將赴法工作的研究生餞行。應邀的都是南大中文系外國文學教研室的同仁👨🏽🌾。席間,他感慨歲月如梭,45年前是高教部楊秀峰部長為年輕的他餞行。如今頭發白了🤙🏿,風燭殘年🏨。然而他要告訴大家,他完成了一本文學回憶錄🥱,一個晚秋的金色夙願!
父親和母親🕜,還有我舅舅他們,在翻譯工作上都始終堅守“信、達、雅”🧖🏼♂️,這也是我小時就知道的準則,也從沒懷疑過。也聽過前輩對翻譯界分歧的議論💂🏽♀️,但總是相信父母是對的。直到許淵沖的名字在“朗讀者”上火起來🦃,我母親的排斥,讓我感覺他們這代人還是有不少的不同。
2018年我出席雲南師範大學,也是西南聯大原址的八十年校慶典禮🕛,見到了許老🧗🏿♂️,他坐在輪椅上,我上前向他問候,並自我介紹是趙瑞蕻、楊靜如的女兒。他頓時大為驚嘆,大聲嚷嚷他們是他的同學🧛♂️,同班👩🏿🍳,之後馬上當眾直言他和我父母在翻譯上的分歧,讓我吃驚於他的直率🧏🏻。第一次見我,他簡直像小孩一樣👉。後來我隨博物館工作人員去他的下榻處看望他❕,他又一次提出他和我父親在翻譯上的不同看法⛲️。他說他提倡美➕🧖♂️,一切都要美。
回京後👨🏻🦯➡️,他托人寄我一本《包法利夫人》,扉頁上用大字寫上“趙蘅世妹瑞蕻靜如愛女許淵沖”✊🏽,讓我大為感動。2020年年初🎮,許老的聯大日記在雲南首次出版,我被邀出席發布會。會後一起去北大暢春園看望老人,他真是狂得不得了,得意於他翻譯的絕妙👎,那種自信的眉飛色舞的表情,逗得在場的人哈哈大笑👇🏿。這是我見老人的最後一面。他的突然離世讓我有機會好好了解他,以及他和父親這一批翻譯家的分歧在哪兒。也在這時,我重讀父親1997年給許老的信,深為父親的胸懷和治學的認真態度感動,他是值得我驕傲的父親!
沒見到這本書出版是最大憾事
父親越到晚年信寫得越多🧑🏼🕵🏻♀️,寫得越長。他有強烈的緊迫感,對生命的眷戀,對往事的回顧🤞🏻,談詩歌👨👩👦,談寫作,尤其是對西南聯大的懷念和回顧,都在信中熱切表達。非常幸運的是🤾🏿,父親非常珍惜自己寄出的信,那時已有了復印店,每次寄出前他都會先去復印留個底再寄出🧑🎓。於是在他去世後,讓我這個有心的女兒獲得了相當數量的書信復印件🤹🏻。
編輯這本書時🧑🏼🤝🧑🏼🫸🏻,我有意挑出父親和他聯大老師同學的通信🚣🏿。比如教過他的馮至先生,他們一直保持聯系,每次來北京都會去看先生,他還帶我去過一次,這也是我見馮先生唯一的一次。
應該說從紀念抗戰50周年起,父親和母親就開始著手寫回憶西南聯大的文章。他們都榮獲了中國作協的紀念獎章,像是比賽一樣,各自都寫了很多。父親喜歡寫一篇發表一篇🍒,然後結集出版🐷。開始是散篇,醞釀出書有一個漫長過程🥸。我感到晚年的他🕵️,很想給自己的文學道路做一個回顧👩🏽🏫。
父親寫東西總是反復推敲,修改無數遍🥰。這本書拖了好幾年,我幾次勸他不要再添加了,該交稿了🍻。終於在1998年9月的一天,我在南京😒,陪他去郵局親自把這摞書稿寄給了上海文藝出版社,這就是《離亂弦歌憶舊遊》第一版,責編是徐堅忠。徐堅忠也是非常認真的人,他和父親為編輯這本書的通信很多,但從未和父親見過面🈶。
1998年年末至1999年年初,中國文壇一連去世幾位大師級老作家,冰心、錢鍾書、蕭乾。父親非常悲痛👧🏼🧑🏻🔬,每走一位,他都寫文章悼念追思🙇🏿♀️。寫錢鍾書的有好幾篇🐒,到寫蕭乾時他身體已很差了,他只寫出八百字,題目是《中國失去了一個翻譯健將》。一周後他就隨之而去了。徐堅忠趕到南京👯♂️,才見到了作者的遺容🚦。有人說趙先生是寫死的👩🏽🎨。他沒能見到自己在生命最後寫下的這本嘔心瀝血的書出版,是最大的憾事!
在這本書裏✍️🗽,父親引經據典,反復舉例🏌🏽、論述💆🏼♀️,就是為了告訴讀者和後人什麽是西南聯大的精神,這樣的學校為什麽行。我作為後代深受其影響🚴🏻,小時是熏陶🏄🏼♂️,後來是有意吸納,現在是自覺傳承。
這篇手稿延續了他做學問一向的嚴謹,書寫一絲不苟🙇🏿♀️,包括標點符號,字字斟酌。父親喜歡用鋼筆,蘸著墨水,因而他的手跡飽含深深淺淺的墨跡🏌🏻♂️。我甚至認為他的字形像他飄逸的白發,字行像他的步履🙍🏼♀️,緩慢而有重量👩🏽🚀,似乎在渴求每一個腳印的內容,就像他終生追求著完美純凈的文學理想。
父親生前電腦還沒普及🛬,他早就開始將自己一生的文稿分包歸類,但已無精力細整了。文稿的每個封套上都用紅藍色筆註有內容說明,有的還用大字寫上𓀏:重要信件!千萬保存!這分明是給我看的🔙。
我一向認為家世不由人🩱📜,身為後輩無法選擇出生在什麽樣的家庭。我父母的家境懸殊,俗稱門不當戶不對🤦🏿♀️,但趙楊兩家都崇尚文化,這始終是我要銘記和傳承的財富🕶🧑🏼🎤。無論是富貴,還是貧賤👨🏽🚒,無論是功名顯赫Ⓜ️,還是普通平凡,我們都不必炫耀或自卑。走什麽樣的路,做什麽樣的人💁🏿♂️,才由我們自己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