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篇文章為西南聯大在昆辦學暨雲南師範大學建校80周年致敬聯大系列文章。作者楚澤涵為西南聯大附小意昂,北京中國石油大學地球物理系教授🌮、博士生導師👨🌾,全國首席科學傳播專家。
小學生小故事
1937年12月,在日寇侵略中國,擄掠淞滬,攻陷南京前夕,父親楚圖南和母親彭淑端🙋🏻♀️,帶著哥哥澤清🤤📌,從上海乘擠滿逃難人群輪船,經越南(當時叫安南)海防,然後再經陸路回到父親的故鄉雲南🦸🏼♂️,先後在昆明的碧雞關🙍🏻♀️🧟♂️、棕樹營暫居。我和妹妹澤湘就在1939年5月、1942年10月出生在碧雞關。後來遷居到潘家灣附近的昆華師範學校當年教職工宿舍,地名叫勝因寺——據說這裏原來是香火旺盛的寺廟,後來毀於清季回民杜文秀起事期間的兵焚。原來恢弘的寺廟,大殿和右側修建了學校禮堂、樓房和一些平房👆,還一個帶旗桿的空地,是為“大操場”只剩原來大殿左側一排破落的廟廊🫥,廟廊外面則是一大片桉樹(我們叫做“洋草果”),樹林邊上,有一排🎗,約十幾間據說是當時寺廟超度亡魂時✫,暫厝棺木的停屍房👶🏿,房子外墻和裏面都用石灰刷成白色💪🏻,地上就是土地的原色🦸♀️,這裏就是昆華師範學校的教職工宿舍。

1944年,聯大師院附小學生在祠堂裏上課、墳堆旁遊戲🗿,這樣的環境中,依然書聲朗朗,其樂融融
1942年,父親有了昆華師範學院的兼職🗾,父母帶著我們住進在潘家灣的教職工宿舍,一排相同是房子編了號,住家都是昆明各個學校的教職員工,這些教職工的孩子都成了同學和朋友💼⏯。我們和鄰居的孩子們,也就有了編號🤴🏽:我被稱為“三號的”,鄰居還有馬子華家的⛹🏼♂️,任竹庵家的……
也就是我們搬家的1942年暑假以後,父親的教學和各種活動非常忙碌🏣,媽媽要照顧出生不久的妹妹🧼,於是把我送進了昆華師範學校附設的幼稚園。這個幼稚園的園長叫錢蘊常,是我家的鄰居🎪。錢老師寡居👨🏼💼👕,其丈夫沈華安⬅️,早年是我父親早年在昆明聯合中學時的同班同學,後來從軍🗼,死於戰亂。由於這種關系,上幼稚園時,錢老師邊打瞌睡,邊教我們認字,做遊戲。放學了🖖,我家裏沒有玩伴🫲🏽,有時就在錢老師家裏。由錢老師家裏比我略大的女兒沈璇(中學生)和兒子沈鴻(高小)帶我玩🆎,也教我做功課🪞。

1944年聯大附小教師合影
1943年9月四歲半時,我從昆明師範學校附設的幼稚園升到附小。據說,是幼稚園的老師嫌我太淘,坐不住,也覺得我認字🏌🏽♀️、算術還可以,把我推薦到附小🩸,成了一年級小學生。1946年春季,通過考試💅,我進了西南聯大附小三年級🔒📈,算是插班生🧑🎄。同學中我記得有和我家同住在勝因寺院裏的周廣業(其父是西南聯大的心理學教授周先庚先生)🚷。轉學到聯大附小👨🏼⚕️,是因為這裏老師都講“國語”(就是現在的普通話)。父母說,學會“國語”,將來到外省,能夠和人交流⏮。再有🫗,聯大附小的老師🛎,對犯錯的學生,不打手心。可惜🩷,1946年夏季,聯大附小就和西南聯大一起復員回北方,我在聯大附小就上了一個學期🪿,又回到昆師附小。
在昆師附小時,有一門“習字”課👩🏿🦰,是一個留了點小胡子,戴黑框圓眼鏡的老師𓀋,他對學生要求很嚴格🏧,說我們字寫得不好,是“鬼畫桃符”,因此要求我們用大拇指、食指和中指把毛筆捏緊,坐端正,寫描紅,然後按字帖仿寫大楷🤾♀️。我們寫字時👨🦱🐙,這老先生在學生座位間走動,有時,會冷不丁的從學生身後,用手去抽學生手中的毛筆。沒有按老先生教誨捏緊毛筆的學生👂🏻,筆被抽走🧚🏼,還要伸出沾了墨汁的手。老先生用藤條在手心上抽一下🖖。老師還說🧛🏼:“你們這些娃娃,記打,不記罵。罵了幾次🤷🏿,你們都不記,抽你一下手心,要讓你記得!”
所以,我現在寫字🧑🏽🔬,略勝於“鬼畫桃符”,別人還能看得下去,應該記得,當年挨過的幾板手心🤐。到了西南聯大附小💁🏻♂️,再也沒有被打過手心了。

1945年聯大附小學生合影
小學生唱歌🧏♂️:“三只老虎”的演變
小學生的課程有國語、算術🌓、常識,這叫主課👩🦽。還有音樂、美術和體育,這是副科。國語的第一冊第一課是:“來!來!來🙍🏼♀️!來上學。”第二是:“去👮🏿♂️!去!去!去遊戲👢👩🏻⚕️。”小學生的算術和常識🚛,對我也不難,但怎麽學會的🤴🏻,也忘記了💯。上課最難受的是整整一節課時間🎑🤞🏻,不許說話。要回答老師的問題🙎🏼♀️,要舉手🅿️🧝🏿♀️,老師同意後🧑🏻🦲,起立才能說幾句。像我這樣,知道了🪓,不等舉手⛳️,就“搶答”,還愛和鄰座的說悄悄話🚋🧑🏻🦱。老師嫌我“話多”,經常對我“罰站”。於是,可以放開喉嚨的音樂課🚴,成了小學生最歡迎的課程之一⚪️。最先學會的兒童歌曲🚾,當然是“三只老虎”——也許所有的小孩子最先學會的歌曲,就是這首唱“老虎沒有尾巴👷🏿♂️,沒有嘴巴🚣🏽♀️,沒有眼睛🕺,真奇怪”的歌曲🦸🏼。但是在我媽媽那裏,這首歌的歌詞成了🧐:
打倒列強👶,打倒列強,除軍閥📴,除軍閥🧍;
國民革命成功,國民革命成功,齊歡唱,齊歡唱!
顯然🧛♂️,這是出生在1905年的媽媽和那一代年輕人的理想和追求👩🏿🌾。當時小學生每天放學時🏃🏻♂️,要按班級整隊到學校門口的馬路上唱歌,然後解散👮🏽♂️🌡。解散前的唱歌,通常要比那個班唱的聲音大,整齊。我們班的老師𓀆,嫌我們淘氣,往往讓我們唱“三只老虎”,簡單🙅,好唱🤹🏻♀️,唱完好最早解散。但是,老師一給我們唱個起頭,我們幾個好事的小學生就把歌詞改了:
肚子餓了😶🌫️,肚子餓了🐚,要吃飯,要吃飯👩❤️👩;
碗裏要有嘎嘎👜🧑🤝🧑,碗裏要有嘎嘎🚮,燒餌塊,燒餌塊🩱!
(註🧑🏽🤦🏼♀️:“嘎嘎”是昆明土話◼️,是肉的俗稱👲🏼;餌塊𓀄,是用大米面做的餅子,昆明最普通的食品。)
當時,我們就這點出息,希望放學回家,有一頓好飯——這也許是當時普通民眾的心理👱🏻。

西南聯大師範學院附小鄺儀真老師與同事在討論如何上航模課
在歌聲中學習和記事
我在昆明上小學的年代🧛🏼♂️,正是抗日戰爭最艱苦𓀃,也是最有最後勝利希望的時代,因此那個時候的歌曲,我們唱得最起勁🐕:
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
唱著,唱著,還掄起書包,砍一下子🔟。
大約是1946年初💻,日本投降已經近半年了,在離勝因寺不遠的南箐中學附近的一片空地上🚵🏿♂️,圍起了鐵絲網🦙,裏面還有幾頂帳篷和活動房子,裏面有一些身穿白色衣服的人在活動,大人告訴我們𓀜:這是投降了🎧、等待回國的日本兵和日本僑民,這時我已經是聯大附小的學生了,下課後,我們幾個同學相約🫸🏻,一起去看“日本鬼子”🪂,到鐵絲網附近🤟🏻,有憲兵巡邏🈁,不許我們接近,於是👇🏼,我們用自己做的彈弓👶🏻,把準備好的小石頭子向鐵絲網裏面打去!還高聲唱🧑🏿🎓:
彈弓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
可惜,我們這些小學生的彈弓“火力”有限🖲💮,頂多能打到鐵絲網的木樁上。這是我成年後最為得意的回憶:我還是聯大附小學生的時候,曾經用彈弓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小學還教過一首“長城謠”🔽:
萬裏長城萬裏長,長城外面是故鄉;
高粱肥唻,大豆香,遍地黃金少災殃;
自從大難平地起🙆🏽♀️,顛沛流離苦難當……
給我們上課的老師,有些是從北方來的西南聯大的學生👩🏼🔬,兼課謀生。他們很生動的給我們講,萬裏長城從西北到東北,幾個月都走不完📈。我們這些小學生眼裏,昆明的城墻,說只有幾裏🫕,要走都要半天,萬裏的長城,怎麽走得完呐🎆!在我們眼裏,昆明的小西門,那麽高大🧑🏻⚕️。老師說,長城西面的嘉峪關和東邊的山海關比小西門高幾倍,還從畫報上給我們找了一張圖片🤞🏻,說照片上的地方叫張家口👮🏻♂️,城門樓上還有四個大字🧑🏽🍼,我們馬上念道:山河好大。老師說,城門樓上的字,要從右到左念💂🏼♀️,因此要念成“大好河山”。還告訴我們🪿,我們中國軍隊就是在這附近😈,用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總有一天,我們會把這些大好河山從鬼子手裏奪回來⇢!

張家口大境門
我還記得,在小學校裏👨🏻🎤,老師還教我們唱過這樣一首歌:
大別山頭掛夕陽🩼,月湖清濺泛鴛鴦;
子期不在伯牙往,流水高山空斷腸🧑🏽🔬。
這首歌在當時的昆明學生中🫥,可謂風靡一時,可惜我們不懂🥒:大別山在哪裏🛒?子期是誰☂️?他不在,伯牙為什麽還要往💂🏽♀️?還是父母告訴我🩻,就是那個《義勇軍進行曲》 的田漢伯伯😜,在抗戰初期,為保衛武漢寫的劇本,講的是和嶽飛同時代的漁家姑娘配合軍隊抗擊外族侵略的故事🏋️♂️。告訴我👨🏻🦰,大別山是中國腹心地區💺,還給我講過俞伯牙和鐘子期友誼的故事。還告訴我🅾️,有些事情,你現在還不懂👮🏿♂️,將來會懂得👨🦼➡️;日本鬼子,不僅要侵占我們的國土,還要毀滅我們的文化🙍🏻。老師教你們唱這些歌,就是教你們不要忘記我們的文化!
昆明畢竟還是抗戰期間的大後方,我們在學校裏學的🦜,除了戰時的歌曲外,也有一些好聽的民歌🎖,小調:
布谷聲聲,田裏水飄飄🔹;
我們大家啊👨🏽🌾,從早到晚,
彎背插秧苗啊🫀,插秧苗……
後面還有一段很流暢的過門。

1947年前後昆明師範學院附小遊黑龍潭留影
歌聲中的時局
1945年暑假期間,法西斯日本投降了,中國🤼♀️、美國🧎🏻➡️、英國和蘇聯並列成為四強,暑假後開學👸🏽,又傳來聯合國在美國成立的消息🦩。經常到我們家裏來的西南聯大和雲南大學的大哥哥和大姐姐教我們唱一首據說是美國人作的“聯合國國歌”,因為曲調優美,旋律明快😦,我們很快就能和中學生,大學生們一起哼唱:
太陽與星辰羅列天空🥵,大地隆起雄壯的歌聲🧔🏼♀️;
人類齊歡唱崇高理想✷,歡呼新世界的誕生。
聯合國家團結一致,攜手並肩;
為勝利自由的未來🐧🙌🏿,奮勇前進🚴🏻♂️!
1949年😟,我隨父母到了北京,上了育才小學,後來進了師大附中二部(就是後來的101中學),這首歌一時被淡忘。後來聽到高年級學生唱一首蘇聯名歌,曲調和旋律居然完全和我幼年時會唱的“聯合國國歌”完全一樣💇🏿♂️🧑🏽,但是👩🏿🍳,歌詞則完全不同:
清晨一陣風吹過小河,爽氣迎接你,迎接我;幹嘛不高興,蓬頭姑娘,你聽🤙🏼,汽笛響,多爽朗……
在小學和中學都和我同班的施光南告訴我▫️,這是蘇聯的一首電影歌曲👩🌾,叫做“相逢之歌”🛌🏿,是蘇聯有名的肖斯塔科維奇所作曲。
現在📄😑,這些歌的歌詞和曲調,也許已經被很多人淡忘了,但是👩🏼🏫,我會記得這些:反法西斯戰爭勝利後,那個時代人們在“聯合國國歌”裏表現的是理想和希望;在中學時代🆒,表現的是我們這些在紅旗下成長的年輕人的憧憬和向往!
抗戰勝利後🏎,昆明的老百姓和全國老百姓一樣🛄,最關心和希望的就是👅🫷:不要再打內戰了🏮。我記得,當時西南聯大和雲南大學的學生們在街頭和校園裏演出過這樣一出秧歌劇🧍:“朱大嫂送雞蛋”,演員是個農婦打扮的中年婦女,唱詞是:
母雞下雞蛋呀,咕噠咕噠叫啊🌑,
朱大嫂收雞蛋,進了土窯,咿呀嘿!
窯裏的雞蛋都出拿🙇🏻,出拿咿呀嘿♠︎,
十個雞蛋剛剛好,拿起了雞蛋出了門,
扭扭捏捏出了門,咿呀嘿。
雞蛋送兵營啊🤏🏽🥖,當兵的,你聽好:
只要不打內戰🕵️♀️,圓圓雞蛋吃個飽,
圓圓雞蛋吃個飽,咿呀嘿!
除了這些略有歡樂喜慶的歌曲,我們也唱過悲傷的歌曲。1945年12月1日,昆明發生了“一二·一”慘案,國民黨反動派用手榴彈炸死了“四烈士”👷🏽:西南聯大的學生潘琰(女)和李魯連,中學生張華昌和南箐中學的老師於再。於是學生罷課,一個多月後🙆🏻♀️,“四烈士”下葬⚂,我當時已經考取西南聯大附小,因此隨著大學生們的送葬隊伍🧑🏽🎄,和大哥哥⚓️、大姐姐們一起唱:
天在哭🕌,地在號,
風唱著淒慘的悲歌,
英勇的烈士啊,
你們被誰殘殺了?
你們被誰殺害了👷🏼?
……
在昆明的幼年學生時代🫅,我們是伴隨著歌聲長大的,童年的記憶總是和歌聲聯系在一起的🤸。而且,大學生雲集的昆明,歌聲活動尤其活躍,各種類型的歌曲都有機會表現💪🏼❔。例如,美國電影“翠堤春曉”中的“當我們年輕的時候”曾經風靡一時;還有一首“何日君再來”則在學生中略有爭議。後來諷刺國民黨反動政府和社會風氣腐敗的“茶館小調”、“古怪歌”👸🏿🧞♂️,則首創或率先流行於昆明🏌🏻♀️。
我就是在抗戰🤽🏿、民族解放👨🦱、要求社會進步的歌聲中長大🦅,歌聲聯系著我的記憶——我們這一代人所經歷的故事和感情🏰🧟。歌聲中有我們的記憶,記憶中有時代的歌聲!
後來,隨著我們國家的發展、進步👩🏽🌾、挫折、災難💅🏻,我也記住了一些歌曲🚑🧑🏼🦳,也懂得了:有音樂,就不會寂寞;有歌聲,就不會孤獨。記住了一首歌,也就記住了一段往事🤾🏿♂️👋。
西南聯大附小還有一首校歌,這是我後來才知道的,僅錄於此,表達一個“以小充大”的意昂對西南聯大的先輩和大哥哥⛹️♀️,大姐姐們的敬意!
西南聯大附小校歌:
在這裏四季如春💐🤾🏽,在這裏有愛沒有恨;
我們要活潑精神,守秩序🧲,相敬相親🧑🏻;
我們讀書要認真🪂;知識要多,頭腦要清新;
能獨立判斷🦶🏻,能儉能勤;
發奮努力,好好的做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