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鄧建華
如何認知中國傳統學術,如何認知西學以及兩者的相互關系,一直是困擾晚清學術界的重大歷史課題。圍繞這些問題展開的“古今(新舊)中西”之爭,是晚清學術的重要內容之一。平心而論,在那場爭論中,表現傑出的學者不多,而王國維無疑是其中的佼佼者之一。
王國維的中西學術觀可簡述為“學無新舊,無中西,無有用無用”。王國維不僅對當時學者熱衷於“古今中西”之爭的現象大不以為然,甚至認為將學術強分為“古今中西”毫無道理。他在《國學叢刊序》一文中開宗明義地指出:“學之義,不明於天下久矣!今之言學者,有新舊之爭,有中西之爭,有有用之學與無用之學之爭。余正告天下曰:‘學無新舊也,無中西也,無有用無用也。凡立此名者,均不學之徒,即學焉而未嘗知學者也。’”
王國維的“三無”說依憑的是理性分析方法。他從學術分類的基本原理入手,肯定人類學術具有通約性。他指出,一切學術依其功能都可以歸為科學、史學、文學三大類,“凡事物必盡其真,而道理必求其是,此科學之所有事也;而欲求知識之真與道理之是者,不可不知事物道理之所以存在之由,與其變遷之故,此史學之所有事也;若夫知識道理之不能表以議論,而但可表以情感者,與夫不能求諸實地,而但可求諸想像者,此則文學之所有事。”在他看來“科學”的出現,起源於人類對事物“盡真”、“求是”的需要,“史學”的形成,導因於人類探求事物的變遷軌跡以及事物間的因果關系,“文學”是人類“表情感”、“求諸想像”的產物,而人無分古今中西皆有此三種需求,因此,“古今東西之為學,均不能出此三者”。
由此出發,王國維提出“學無新舊”說。他指出,學術研究的宗旨在於求事物的“真”與“是”,但事物的“真”與“是”是相對的。從學術史的角度來看,“不獨事理之真與是者足資研究而已,即今日所視為不真之學說,不是之製度風俗,必有所以成立之由,與其所以適於一時之故。……故物理學之歷史,謬說居其半焉,哲學之歷史,空想居其半焉;製度風俗之歷史,弁髦居其半焉;而史學家弗棄也。”在他看來,任何既存的學術物態,都是人類認識史中的必然一環,都有其存在的合理性,即使是那些一時被視為“謬說”、“空想”、“弁髦”的東西也有其存在的價值,從這個意義上說,“學無新舊”之分。而以時間序列來劃分學術的新舊古今,實際上是以今人的價值判斷,作為學術取舍的標準,這顯然有違為學宗旨。王國維要求人們以辯證發展的觀念看待全部的學術發展史,以獲取學術研究的真諦。
王國維也反對學分中西的說法。他指出,之所以說“學無中西”,乃因“世界學問,不出科學、史學、文學”。這些學問,無論中西“類皆有之”,“所異者,廣狹疏密耳”。他進一步指出,“中西二學,盛則俱盛,衰則俱衰,風氣既開,互相推助。且居今日之世,講今日之學,未有西學不興,而中學能興者;亦未有中學不興,而西學能興者。”在他看來,中學與西學不是相互對立、相互排斥的。相反,作為世界學術共同體的組成部分,兩者盛衰與共,“互相推助”。比如西人的推算日食方法,可以與中國傳統歷算術相互驗證。他斷言,只有“兼通世界學術”,才能“發明光大我國之學術”。王國維力圖在中西學問之間構建起一座平等交流的平臺,其意在拆除中西學術之間的藩籬,消除時人對西方學術思想的隔膜和敵視,為中西學術的融會貫通,營造一種良好的社會氛圍。
當然,王國維並不否認中西學術的差異。他認為世界文化的發展不是一元的,而是多元多流的。以哲學為例,“無論古今東西,其國民之文化苟達一定之程度者,無不有一種之哲學。”學術文化的多元性,使不同學術體系產生差異,但這種差異,只是“廣狹疏密”之別,並不意味有絕對的高下優劣之分,而是各有短長。王國維指出,中西國民素質“各有所特長”,其學術思想自然有所不同,“抑我國人之特質,實際的也,通俗的也”,中學之所長“寧在於實踐之方面”,其短在於“以具體的知識為滿足”,故“抽象與分類”,“皆我國人之所不長”。“西洋人之特質,思辨的也,科學的也,長於抽象而精於分類,對世界一切有形無形之事物,無往而不用綜括及分析之二法。”(《論新學語之輸入》)但其弊端也是顯而易見的,“夫抽象之過,往往泥於名而遠於實,此歐洲中世學術之一大弊,而今世之學者猶或不免焉”。出現於晚清學術界的“古今中西之爭”,源於甲午戰敗引起的傳統文化失落感、失敗感。在這種學術文化困境中,有的人以“保存國粹”為旗幟,試圖以此復興傳統,有的以“西化”相號召,唯中是棄,唯西是從,有的則以“中體西用”為名,企圖在不觸動傳統學術根本的前提下,汲納西學中的“器用”之學。旗號雖有歧異,但共通之點都在於以某種學術的價值體系為參照系,去觀照、評判、取舍異質學術。顯然,這種學術價值一元觀既不利於更好地繼承傳統文化遺產,也妨礙了不同學術間的取長補短、相互促進。王國維對中西國民特質和中西學術短長的分析或許不盡科學、精確,但其中體現出的學術價值多元觀,是一種頗具世界意識的現代學術觀念。
與“學無新舊、無中西”說相聯系,王國維還特別針對以“有用”、“無用”作為學術分類與取舍標準的膚淺時論,提出“凡學皆無用也,皆有用也”說。“用”即價值。學術之“用”有兩層含義,一為學術的自身價值,一為社會價值。王國維認為學術的自身價值與其社會價值有聯系,但並不能直接轉化為社會價值,“歐洲近世農工商業之進步,固由於物理化學之興,然物理化學高深普遍之部,與蒸氣電信有何關系乎?”“以科學而猶若是,而況於史學,文學乎?”從這個意義上說“凡學皆無用”。然而,從另一方面看,知事物之“曲”“全”、“釋物”、“斷事”、求“宇宙人生之真相者”,進而“思之得其真,紀之得其實,極其會歸”,這是學術本身價值之所在,也是學者的使命所在,這是學術的真正之“用”,是一種“無用之用”。可見王國維並不否定學術之“用”,他反對的只是打著“有用”、“無用”旗號,把學術視為實現某種社會功利的工具或手段,要求學者以非功利的純粹“求真”精神從事學術研究。正因為如此,他才強調:“故欲學術之發達,必視學術為目的,而不視為手段而後可。”(《論近年之學術界》)
王國維中西學術觀中所展示的理性分析方法、學術價值多元觀、辯證發展觀念、純粹“求真”的學術訴求,為當今學人構建現代學術大廈提供了不可多得的思想營養。(作者單位:湖北大學中國思想文化史研究所)
轉自 光明日報 2010年6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