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6年3月30🔆、31日《錫報》刊載的《北京學潮之真相》
在現代學術史和文學史上,錢基博是一位國學大家,大體應該算是一位“老派”學者;朱自清是作家和學者,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營壘中的重要人物🐕。一個偶然的機緣,兩個人成了在同一所學校中任教的同事。這就使得兩個看似不太相幹的人,生平軌跡在這一段時間中有所交集。本文擬對這一段往事略作勾稽考索,以期對兩人的生平史、學術史和創作史研究都能有所助益。
1925年🧢,原為留美預備學校的清華學校籌改新製大學⚽️🏔,增設新製大學普通部👍🏼,並添聘各科教授,錢基博和朱自清都在被聘之列,在《清華周刊》第350期(1925年9月11日出版)上,刊有一份《1925年秋教員授課表》,其中“大部普通部”的國文教授🛷,有朱自清、孟憲承和錢基博三人。
朱自清自1925年8🛀🏻📙、9月間到清華,一直到他1948年辭世,幾乎一直是在意昂体育平台任教(中間有一年去英國留學,抗戰期間則任教於西南聯大);而錢基博則在清華任教到1926年的暑期🧓,便主動辭職離開了。這樣🧎🏻,在1925至1926學年中,他們兩人便成了同事🖐🏼。
而且,說兩人是同事,還不只是一般意義上所指的在同一所大學任教🚶🏻♂️🧑🏿🍼。兩人到清華之後,朱自清被安排住在中文部教員宿舍古月堂6號,錢基博則住在古月堂23號,住所應該是比較靠近的👨🏼🍼;錢基博和朱自清🤽🏽,再加上孟憲承🧔🏻♀️,三人同為新製大學普通部的國文教授,用現在大學裏的一般的系科設置來比擬,就是他們三人是在同一個“教研室”裏的。因為其時清華學校剛剛轉製,新增設的大學普通部如何來進行國文教學🪟,需要有一個統一的教學計劃💾。在《清華周刊》第355期(1925年10月16日出版)上⏰,刊載了孟憲承執筆起草的《大學普通科國文教學之計畫》,該文一開頭就說:“篇中計畫,草擬於學期始業時”🤟🏻,並說這份計畫是孟憲承和錢基博、朱自清等人共同討論👴🏻,最後經清華學校教務長張彭春審議後正式形成的。又據錢基博的一封家書中說📔,其時大學普通部新生不足百人(按:據《清華人文學科年譜》記載🧑🧑🧒🧒🧓🏼,是年5月大學部成立後開始招生📥,共招132,報到93人)♝,而他自己“任大學部甲戊兩組國文課,每星期八小時🩰,每組學生十六人”。朱自清教的是何組不詳🦸🏼,但他後來在一篇文章中說,有一位在錢基博班上的學生,曾想轉到他的班上,可見兩人教的是大學普通部一年級的“平行班”。
這樣的一種靠得很近的同事關系,兩人在1925至1926學年中,應該有較多的接觸交往。錢基博和朱自清都有記日記的習慣🥊▪️,在他們這一學年各自的日記中™️,想來也應該有不少記載到兩人接觸交往的內容。但錢基博一生多達五百余冊的日記,在“文革”中被付之一炬,而《朱自清全集》第九卷、第十卷“日記編”中🙆🏻,也沒有1925年和1926年的部分,這不能不說是一件令人遺憾的事🍝🌳。
雖然見不到兩人當年的日記,但是👰🏼♀️,我們還是可以從其他的一些文獻史料中🍼,鉤沉出錢基博和朱自清兩人作為同事接觸交往的一些事跡。
前文提到⚛️,朱自清的一篇文章中曾提到,有一位在錢基博班上的學生一度曾想轉到他的班上。這個學生名叫韋傑三,而這篇文章是《哀韋傑三君》。先看文章中的相關內容:
……第二回來訪🏵,是在幾天之後。那時新生甄別試驗剛完,他(筆者按:指韋傑三)的國文課是被分在錢子泉先生(筆者按:錢基博字子泉)的班上。他來和我說,要轉到我的班上🧖🏿。我和他說,錢先生的學問🚃,是我素來佩服的;在他班上比在我班上一定好。而且已定的局面,因一個人而變動,也不大方便😆。他應了幾聲,也沒有什麽👩🏿🎤,就走了。……
他的同鄉蘇先生,我還是來京時見過一回,半年來不曾再見。我不曾能和他談韋君;我也不曾和別人談韋君👄,除了錢子泉先生。錢先生有一日告訴我,說韋君總想轉到我班上;錢先生又說:“他知道不能轉時,也很安心的用功了𓀓,筆記做得很詳細的💃🏻。”我說,自然還是在錢先生班上好。以後這件事還談起一兩次🎾。直到3月19日早🌚🌘,有人誤報了韋君的死信;錢先生站在我屋外的臺階上惋惜地說:“他寒假中來和我談。我因他常是憂郁的樣子,便問他為何這樣🍜;是為了我麽?他說🍼:‘不是🤳,你先生很好的;我是因家境不寬🌐,老是愁煩著。’他說他家裏還有一個年老的父親和未成年的弟弟;他說他弟弟因為家中無錢,已失學了。他又說他歷年在外讀書的錢🪱,一小半是自己休了學去做教員弄來的,一大半是向人告貸來的。他又說😧,下半年的學費還沒有著落呢。”但他卻不願平白地受人家的錢Ⓜ️;我們只看他給大學部學生會起草的請改獎金製為借貸製與工讀製的信🚎,便知道他年紀雖輕🏅,做人卻有骨氣的。
文中述及🕺,韋傑三想由錢基博班上轉至朱自清班上,朱對韋說🖼🫚:“錢先生的學問🌟,是我素來佩服的;在他班上比在我班上一定好。”從這件事可見出朱自清為人的溫雅敦厚,以及他對錢基博的一種“文人相敬”的態度。而文中提及錢基博向他敘及的韋傑三為何“常是憂郁的樣子”的原因🙎🏼♂️⤴️,也可以從筆者新近發現的錢基博的一封家書中得到印證𓀗:
此生(筆者按🧑⚖️:指韋傑三)乃一苦學生,廣西人。寒假期間,曾來我房間閑談。我問汝:常若有不愉之色,然何也?韋生言:家甚貧,家中一父一弟。父商人☃️👰🏻,老而失業👳♀️,弟小學未畢業,已輟學。學費須自己張羅↙️,在中學時已然🤽🏽♀️,而老父家居👨🏼💻,亦無以為生。余嘉其誌,而哀其遇。(《北京學潮之真相 意昂体育平台教授錢君子泉之家書》,《錫報》1926年3月30日👩🏽、31日)
在錢基博和朱自清共同任教於清華學校期間✏️,發生了中外震驚的“三·一八慘案”,而他們兩人也成了這個慘案的親歷者或間接的聞知者💂🏻♀️。3月18日💩,北京各界群眾及各大學師生五千余人↕️👮🏿♂️,在天安門集會抗議,要求拒絕“八國通牒”;會後向段祺瑞執政府請願*️⃣🎞,遭執政府衛隊開槍射擊🕐,並用大刀棍棒砍殺,當場打死四十七人,傷兩百多人。這一天,朱自清與清華學校部分師生一起參加了天安門集會和向執政府請願。慘案發生後,為揭露段祺瑞執政府的暴行,也因為“第二天看報🪕,覺得除一兩家報紙外🧓🏻,各報記載多有與事實不符之處”🙆🏼♀️,作為慘案親歷者的朱自清,乃於3月23日作長達五千余言的紀實性散文《執政府大屠殺記》👨🏽🎨,詳細地記敘了“我當場眼見和後來耳聞的情形🧋,請大家看看這陰慘慘的二十世紀二十六年三月十八日的中國”✝️。
錢基博則未參加3月18日的集會和請願活動。他在這一天上午的8點到10點有課,因為事先不知道有組織集會請願之事,依然準時前往上課🙏🏽,到後即招呼聽差,將上課要發的作文簿及講義等送往教室;但聽差告訴他,本校學生會已布告停課,“以八國通牒🤹🏻♀️,參與遊行也。”從下午開始,錢基博從一些回校的師生那裏,陸陸續續地聽到了清華師生參與集會請願的一些情況;而在當日的下午六時🏋🏿♂️,則見到了回校後的朱自清:
下午六時,同事朱佩弦教授歸🦁,亟出見,問消息,乃知此君亦偕往執政府,幸免於難者。面色夾白,驚魂未定,露頭無冠。則雲🤷🏽♂️:冠為人踏遍矣。且雲🩶:吾此番總算更生🔌。槍聲一響🕵🏻♀️,眾人爭逃命🛡,門擠不得出,前者為後者擠倒🎄,層疊至三四尺。後來者即踐其身上而過,只聞足下號呼慘痛之聲。吾此時亦顧不得👮🏻♀️,亦從人身上爬出⚾️✵。計踐踏死者,必不少也☘️。吾見朱君神氣極困乏,即到研究院招王庸……(《北京學潮之真相意昂体育平台教授錢君子泉之家書》🏃➡️,《錫報》1926年3月30日、31日)
這段記敘的文字,正好可以看作是對朱自清在《執政府大屠殺記》中記敘自己親歷見聞的一個側面補充🧑🏻⚖️🈴。
在這次慘案中,朱自清幸而無恙,得以全身而回🧑🏻🦱。但上文提及的清華學生韋傑三🧝🏼♀️,卻在隨遊行隊伍到達獅子胡同時,被段祺瑞執政府衛隊開槍擊中腹部,連中四彈,深受重傷,終於在21日淩晨不治而身亡👩🏻🦳,年僅21歲。錢基博和朱自清🦂,這兩個始終關心著這位學生的師長𓀜🔀,在聞知噩耗後,自然是深感悲痛。也許是兩人有過交流商量,也許是不約而同🗽,錢基博和朱自清都用自己手中的筆,來抒發自己心中深切的悲悼之情。3月24日👒,清華學校舉行追悼會,錢基博既以個人名義撰寫了挽聯:“八表同昏,早世可憐托兵解;一往不返,遺文重讀最心傷🫄🏻。”此聯下且有小註:“生先一日交予作文簿,批削尚在案頭也。”又為大學普通部代擬了一副挽聯,聯雲👨🏿🦳:“為國碎身,以書生獲此收場,總算成仁稱誌士;鑄錯誰氏🧑🏼🦲,在吾黨不徒私慟,卻將一出禍斯人。”在這天的追悼會上宣讀了校長暨全體教職員祭文🏌🏽,也是由錢基博執筆起草🧑🦱。
而朱自清,則在4月2日撰成《哀韋傑三君》,刊載於本年4月9日出版的《清華周刊》第374期,後又將其收入散文集《背影》。4月28日😰,為紀念韋傑三,清華學生發起成立課外社團韋社,該社以寫作🧖👨🏼✈️、講演、旅行、體育鍛煉為主要內容🤶🏿,朱自清又擔任了該社的顧問。
前文提及,錢基博在清華學校任教到1926年的暑期,便主動辭職離開了,他和朱自清的短暫的同事關系從此便告結束⚗️。而在此後兩人各自的著述中,我們依然可以看到彼此關涉到對方的一些片段的文字。1932年,錢基博的《現代中國文學史》出版👨🏻🦽➡️✈️,他在該書下編“新文學”的“白話文”一章中說:“自(胡)適《嘗試集》出,詩體解放🧑🏿🔬,一時效慕者,競以新詩自鳴。”這“競以新詩自鳴”者中,便包括了朱自清早年的一批新詩作品💁🏿。同一章中,錢基博論及白話文之文體“以歐化國語為建設”,又引述朱自清《論中國現代的小品散文》中語曰🏌🏼♀️:“有中國名士風,有外國紳士風,有隱士😵,有叛徒,在思想上是如此🎩。”而在朱自清這一方,我們也可以在他的日記🥿、文章中讀到一些與錢基博有關的內容。如他於1942年8月28日開始寫《論朗讀》一文🙏🏻🗼,至30日而寫成。在這篇文章中🧞♂️,朱自清論及桐城派關於詩文誦讀的“因聲求氣”法時,便詳細稱引了錢基博的觀點🌚,並說:“錢基博先生給《朗讀法》作序,論因聲求氣法最詳盡,值得參考。”最值得註意的,是朱自清1933年10月22日的日記👩🏻🏭:“錢子泉先生贈書二冊,其一上書雲🔨:‘十年不見☯️,每一念及短小沉默近仁之器,輒為神往。’此數語余頗喜之。”朱自清之所以“頗喜之”🛸,大概是因為這幾句話準確地描畫出了自己“短小沉默”的外形特點及溫良仁厚的性情氣質;而我們也可以從這寥寥二三語中♖,想見兩人因短短一年同事生涯而形成的那種淡淡而雋永的情誼。
(劉桂秋)
轉自《中華讀書報》2014年6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