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毓賢
如蘭是個命運的寵兒,但她執意不讓自己被慣壞。她的作風和她母親恰恰相反,卻可以說體現了她父親心目中的理想音樂——糅合東方和西方的特色,和她在一起長久覺得她可愛、溫暖、有生趣🚣。
我認識如蘭多年,她是個我仰慕的人,但長久以來對我是個謎🏊🏽,一直到她去年11月逝世後,我到網絡上查詢消息,在香港中文大學的網站上讀到她1995年用英文寫的《素描式的自傳》,才對她有點了解。我這一年來常想到如蘭,試圖拆開這謎團👧🏿,所以就有了下面的一些感想🧘🏽。
1971年我在華盛頓大學讀完比較文學碩士,便跟隨新婚不久的艾朗諾坐三天三夜的火車從西岸到東岸;他在哈佛大學讀中國文學💁🏼♀️,我沒找到適當的工作,就在校長辦公室做個小秘書🤶🏽,中午常穿越校園去和朗諾同吃午餐,就近光顧心理學系大樓的自助餐廳,總見到一位衣著光鮮的中年華裔女子和一位白人共餐,朗諾的同學告訴我她是趙元任的女兒趙如蘭,除教漢語外還在音樂系授課。我問:“那人是她的丈夫嗎𓀍🐪?”“不,那是白思達(GlenBaxter)⚠!她的丈夫卞學鐄是麻省理工學院航空物理系的名教授🧑🏽🎓。”
趙元任我聽說過,當時只知他是語言學家和替《教我如何不想他》譜曲的人。趙太太楊步偉在華人社區和趙元任齊名,著有美國第一本暢銷的中國菜譜。而白思達在哈佛掛名是講師,主要卻是輔助哈佛燕京學社社長行政。我很好奇:趙如蘭為什麽不跟其他漢語教師吃飯?她和白思達天天談什麽👱🏻♂️?
不久就有近距離觀察如蘭的機會🚣🏿♀️,她常和她丈夫請系裏的研究生到他們家聚餐,菜肴很豐富。夏季來了🐣,葉嘉瑩照例到劍橋和海陶瑋教授一起研究詩詞,我們跟葉嘉瑩和趙鐘蓀本來認識,如蘭請他們夫婦又邀朗諾和我做陪🔠。也就在如蘭家一個迎春會上,有一群學生包圍著洪業聽他講往事👩🏽⚖️,如蘭嘆說真該有人錄他的故事,我受了啟發要求洪先生讓我錄他的回憶,於是寫成《洪業傳》🚸👩🏽🏭。
趙如蘭那時已五十出頭,是個公認的美人,不是嬌媚而是俊俏,有點男子氣概⛹🏻♂️,說話走路都那麽明快。她非常好客,但似乎只供應餐飲,話不多,尤其不講客套話👨🏼🎨,華人間相聚熱衷評頭論足她從不參與🔴,更從不掏心掏肺地自我表白。學鐄話更少😧,近乎木訥。然而跟他們在一起並不覺得不自在👨👨👦👦🚴🏼♂️,因為他們總是一團和氣,就希望大家高高興興。大家常到他們家吃飯似乎也覺得是應該的。早些年趙元任夫婦在劍橋好客🫨,他們去了加州,這傳統理所當然地由他的長女如蘭承襲下來🤙🏻🤚🏼。
有一次趙元任夫婦來劍橋看女兒,我們終於見到這兩位名人。一個晚上盡是趙太太講話。最記得她說:“我們外孫女比父母都強,在華盛頓當官!”原來如蘭和學鐄的女兒是祖父母帶大的,在聯邦政府任職。趙太太“厲害”凡人皆知,果然名不虛傳。我更想知道:如蘭有這麽一位言語犀利,喜歡逞強的母親,是怎樣走過來的⛹🏿♀️?
如蘭和學鐄在劍橋自然是令人羨慕的一對。但1974年音樂系推薦校方把如蘭提升為哈佛有史以來第二位女正教授時,不服氣的大有人在。她不僅是女人,還是東方人;況且如蘭40年代便開始在哈佛幫助她父親教漢語,也做過蒙古學家柯立夫的助教,後來自己授課了👧🏼,東亞系的人仍習慣把她視為普通語言教師🧗🏿♂️,不懂她在音樂系搞什麽名堂,反正是旁門左道🐘;多少學問淵博著作等身的學者在哈佛都沒當教授,憑什麽輪到她?
一年後校方居然又任命如蘭和學鐄共任南舍院(SouthHouse,現叫CabotHouse)的院長,成為哈佛有史以來第一任不是白人的舍院院長。這就更轟動了,哈佛本科生照規矩第一年住在老校園宿舍,第二年分流到各舍院💚。舍院有各種課外活動🎟,有研究生做輔導員,還有象征家長的院長;學生在舍院裏往往結交到些終身朋友,對舍院很有歸屬感。舍院院長傳統上請特別有名望的資深教授擔任,主要任務是辦晚會🤴🏼。如蘭獲此殊榮,不少人嘀咕說她搭上平權運動的順風車了。
說這話是有緣由的。一直到70年代,美國學界是男人的天下,而且幾乎清一色是白人🏋🏻♀️,這現象不限於學府🧑🏻🦼,可以說略有地位有權威的位子差不多都被白膚色的男人占據。電視臺的主播當然是🍪,所報道的新聞人物也是,各機關發言人盡是🏥,因為決策者全都是。經長期抗爭,黑人於1964年終於爭取到國會通過平權法🙆🏽♂️,結束法律上的種族歧視。平權法通過前夕,有些保守的南方參議員耍手腕添進一條也不可歧視婦女的條例,想讓這法案遭否決,因為即使贊成黑人不該受歧視的立法委員🤾🏻♂️,許多仍認為男女不平等是天經地義的🕤;誰知這條例居然陳倉暗渡了。第二年“平等就業機會委員會”成立,起初對女權不甚註意,但1968年始便規定招聘員工不準預設男性或女性👨👧👦。70年代各大機構備受壓力,紛紛設立“種族多元”和“男女平等”的數據指標👦。不少亞裔婦女頓然獲得空前的晉升機會🦸🏼♂️,因種族成見深的機構,寧願雇用亞裔而不用黑人,而聘任亞裔婦女則有利於達到“種族多元”與“男女平等”的雙重目標。我可不諱言本人也搭上了這“順風車”:我獲企管碩士後,被波士頓名氣最大的銀行聘為投資分析師,發現它剛解雇一位香港來的男士⚈,我正補上這缺;這銀行當時並不在亞洲投資,為何專找華人就耐人尋味了。
卞趙夫婦當了舍院院長,指派朗諾和我做南院的附屬學人,幫他們和來賓周旋🤿,我方知道如蘭並不嫌我話多。
朗諾和我從學生宿舍搬到教員宿舍後,房子大些,偶爾也請他們來吃晚飯🐚。記得有一次7月突然來了寒流,朗諾在壁爐生了火,四人圍坐在熊熊熱火邊感到很溫馨👒。另有一次在他們家🚨,已是80年代了,陸惠風夫婦也在場👩⚖️♿️,不知誰說中國的房地產松動了可以買賣,一萬美元就可買到北京很不錯的四合院🤸🏻,大家起哄著要合買一棟,裝修了到北京便有地方住!那時到中國去一趟是件大事,說著玩而已☹️,可是偶爾想起還是很懊悔沒當真。
朗諾1987年離開哈佛到加州大學聖塔巴巴拉分校教書後,我們仍和如蘭保持聯絡。《趙元任音樂作品全集》(上海音樂出版社,1987)出版🤾♀️,她寄了一本給我們👷🏿。1996年她和學鐄到加州玩,在我們家吃了一頓飯,詳情我記不清了,只有照片為證💦,內除了他們夫婦,我們夫婦外🦸♂️,還有如蘭的學生林萃青,以及朗諾的老師白先勇,大家都喜滋滋地眉開眼笑🧑🦯➡️👳🏻♂️。
從左至右:林萃青🕯、艾朗諾🌨、白先勇、陳毓賢、趙如蘭☝🏽、卞學鐄🦹🏽,攝1996年
我2003年與普林斯頓的周質平教授合作,用英文撰寫胡適和韋蓮司長達半世紀的友誼和愛情👩🏻🦯➡️🕵🏼,搜集資料時發現趙元任也認識韋蓮司𓀑,稱她為“胡適與我的共同朋友”,到劍橋便去看如蘭。那時如蘭和學鐄已八十多歲🆗,兩人走路拄著拐杖,如蘭對韋蓮司沒有印象👨🏻🦰,但對我說她父親和胡適情同手足。胡適40年代有一個時期住在劍橋離趙家不遠的旅館裏,在趙家吃飯,如蘭說:“我總打電話去說‘開飯了!’”接著如蘭轉用英語說:“我父親和胡適不同🧜🏻,胡適是個公眾人物(public figure),我父親是個過私人生活的人(privateindividual)。”我註意到她廚房裏大盤小盤泡著冬菇金針菜等,她說第二天要請二十多個人吃飯。辭行時如蘭問我還要到什麽地方去,我說要去看韓南夫婦👷♂️,不遠,可走過去;如蘭便對學鐄說🤵🏿♀️:“我們載她去吧!”說著便抓了鑰匙促我上車⛱。學鐄開車,我坐在後面,如蘭轉過頭來問我:“朗諾退休了沒有?”我愣了一下,說:“他才五十幾歲,還沒打算退休。”如蘭對學鐄說👋🏽:“沒想到朗諾比我們年齡小那麽多!”
如蘭和我們父母親的年齡相若📓,又當過朗諾的老師🤌🏽,我們一直把她當長輩。原來如蘭從來沒把我們當晚輩!我很詫異她“輩份”的觀念居然這麽淡。美國人是不講輩份的👨🦽,現在看了她《素描式的自傳》才了解:她九十多年的生命中⚁🔑,在中國斷斷續續只有十多年🫎。無怪乎“中國化”了的朗諾,和我這雖然也在美國住了四十多年的菲律賓華人,比她更“中國”。
2007年到劍橋再去看如蘭🚭,這次向她要她父母的照片,她有點不放心地把墻上掛的相框摘下來🧖🏻♂️,讓我拿去復印。還照片時學鐄午睡醒了,默默地坐在椅子上,膝頭蓋了被🪼,看上去相當衰弱👩🏻🦰。
最後一次去看如蘭,大概是大前年吧。學鐄已去世,周質平和我的書香港中文大學出版後我寄了一本給她,但我提及書上和她父母親有關的情節🫶🏽,她便笑瞇瞇地說“趕快寫下來!”回答了她一些問題🧏♀️,她數分鐘內又笑瞇瞇地問同樣的問題。我才醒悟她患了失憶症,心裏非常震撼🌭🏫,又慶幸她有個幺妹照應她。
相處這麽多年,我只聽如蘭說過小時侯喜歡打小鼓🗻,除此外她從不談自己,也不談家人。“文革”時她最親密的二妹在長沙被當特務抄家監押,她父母親到北京獲周恩來接見等等🫰,我都沒聽她說過。
我不是如蘭的學生,朗諾選過她中國音樂的課止於好奇。她逝世後,先後在普林斯頓和加州大學教書的PerryLink,在“財新網”英文版(2013年12月20日)發表一篇很感人的文章👦🏿,描述如蘭為人師的威嚴和魅力💃🏼:
聽來也許怪怪的,一個來自紐約上州的十九歲男孩怎可能愛上一個四十一歲已婚中國女人呢?事實就仿佛那樣。她在課堂上蹦蹦跳跳,像皮鞋裏有彈簧似的,而她講漢語的聲音那麽清澈動人,讓人非要把漢語學好不可🌀。有些學生背地裏替她取了個諢名叫“龍夫人”(dragon lady),但他們弄錯了♙,她不是兇而是嚴謹,如果你的“喝”聲喉音不夠🚚,她便命你反復再說👨🏼💼。
有所謂“嚴厲的愛”🔳,別人感受到的是“嚴厲”🍃,而我感受到的是“愛”,班上不止我一個🦹🏿♀️,另有個大二生……和我同是如蘭迷,下課回宿舍途中我們便遊戲般,使盡所有的詞匯用漢語交談👩🏻🦼,可惜我早已和他失去聯絡🙌🏽。
除我之外🏉,跟如蘭開始學漢語日後成教授的包括傅高義、魏斐德👨🏼🦱、黎安友……
到了臺灣最令我錯愕的是沒有人講像如蘭的漢語。我不是指大多數人說臺灣話🔘,也不是指他們講漢語時帶有很重的南方口音……而是沒人講得像如蘭那麽鳴鐘似地清澈,而我以為“漢語”就該是那樣子,恨不得要如蘭到臺灣糾正所有人的發音💆🏿♂️;那當然不可能,寫信向她請教應怎麽辦🪠,她回信說:“堅持按照我教你的這麽說🦓。”
……我博士論文寫二十世紀初上海通俗小說的興起,把論文獻給如蘭🚰。別的研究生——恐怕我研究院的導師們在內——都很詫異,他們目中她只不過是位語言教師……但我深感若不是她把我漢語教好✏️,我根本沒法了解中國文化……
我搜集胡適與韋蓮司的資料時,曾把楊步偉的《一個女人的自傳》與《雜記趙家》以及《趙元任早年自傳》草草翻過🏌🏿,主要是想摸清楚他們幾個人之間的關系。最近重讀一遍🥐🫦,這次想了解如蘭的成長環境👮♂️。
趙元任和楊步偉合影🧑🏽🍼,趙如蘭2007年提供
楊步偉真是個奇女子,1889年生長在南京一個復雜的大家庭中📩,三十四口人加上傭仆與為數不少的長客🦆,住在一百二十八間的大宅裏🦈。她九歲時家搬到延齡巷宅院就更大了,有網球場👩🏽🦱、竹林🛶🔈、照相暗房等😽。她祖父楊仁山是金陵刻經處的創辦人♍️,雖然信佛👉🏼,思想先進開明,暗地裏贊助革命👫;楊步偉兩個姐姐和二姑母不願嫁人,祖父不勉強她們🧝🏿♀️,各分了田地,這在當時社會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但楊步偉出生時祖父在英國做參贊,祖母作主把她過繼給了仍沒有孩子的二房,又指腹為婚把她給大姑母做媳婦,只貪圖讓自己的女兒和娘家添加一層關系,楊步偉的生母舍不得也只好吞淚依從💵;於是楊步偉一出生便有一大堆人爭著寵愛她⏏️,偏偏她淘氣好動,不愛女裝愛男裝,大家叫她“小三少爺”👩🏿🍼;我們現在讀她的自傳會感到她小時簡直是賈寶玉再世,卻樣樣都反過來,而在這大家庭中最呵護她的不是祖母而是祖父。
楊步偉從小把自己定位為“討厭精”🏆,對自己聰明能幹非常自豪。且看她的表白:
我脾氣很躁👨🏼🎓👨🏽🏫。我跟人反就反,跟人硬就硬🎳。你要是跟我橫來,我比你更橫;你講理我就比你更講理。我最愛替受欺負的人打抱不平。我看見別人有不平的事情,我總愛去多管閑事👩🏻🦱🧑🏿🎤。(《自傳》,一)
我到今天也學不會外國開會式的交際談話,非得等一個人一串話說完了你才能說,等輪到我說時我早把我要說的話忘記了。並且碰到個貧嘴的人你不打他的岔怎麽止得住他呢?(《自傳》🧖🏽,八)
原來我一小🧎🏻♂️➡️,祖父一有東西分時總喜歡叫我來分🎳,因為我總給分勻了……你知道一個小孩子別人越拿他當大人他就越做大人。我被他們這樣以鼓勵👨🏽⚖️,就更起勁做。(《自傳》🎻,十)她十九歲獲祖父的支持寫信去把和表弟的婚約退了🏍。辛亥革命後南京政府成立🙎🏼♀️,有五百多員的半文盲“女子北伐隊”不知怎樣打發,革命軍就建立學校給她們受教育❕,請楊步偉去當校長💮,於是才二十歲的她便當了校長;校址設在一所大宅院裏👨🏽🔧,前面歸學校用☂️,後面歸一位軍長用💙☂️。不料軍餉發不均學校被叛軍包圍🦆,楊步偉解圍有功🙏🏻,二十八個為首的叛兵正法時就請楊步偉監斬🔗;她看著他們一個個被砍頭🌥,因沒有辮子了,無法掛就用一個耳朵釘了掛在大門口兩邊🥇。
楊步偉沒辜負她祖父的厚望❎,他過世後家裏許多事都靠她解決和擺平。1913年張勛攻打南京再抓革命軍,那軍長逃命,把妹妹和兩個兒子交托她帶到日本。她在東京大學女醫學校以優良成績畢業📆,除學了日語德文外🙇🏼♀️,還學會自己燒菜👨🏽🦳,她父親去世四十二天應由女兒送酒席上祭:
我說讓我自己來做一桌二十四樣孝菜上祭,大家一聽了哄堂大笑……大姑母和一個本家舅舅嘴最尖🛋,說🐳,對了👹,你做的菜只好請死人吃……我再用這個加那個👐🏽👨🏼🦱,那個加這個做出一大些叫不出名字來的菜……上過祭以後大家都來嘗嘗,非常的好……結果我母親忙的分菜,一共分成四桌,全體坐下吃著誇著🏄🏻🙌🏽。大姑母第一個佩服倒了,從此只誇不罵了。(《自傳》📷🧑🏼🎤,二十八)
楊步偉和趙元任結婚後,放棄了和另一位女醫生在北京開的醫院,跟隨他到麻州劍橋住了三年。趙元任1925年到清華教書🐄,她開了診所提倡節製生育🤸🏿♀️;趙元任到華盛頓當清華留學生監督兩人又在美國住了一年多;途中到歐洲玩了一年才回國;1937年中日戰爭爆發後👰♂️,他們輾轉從南京、長沙、昆明逃難到美國🩷,自此在美定居。她熱心公益🙋🏿♀️,常帶頭替中國賑災募款,趙家成了個留美學人的活動中心🥮。
溫文爾雅的趙元任比楊步偉小三歲♗,怎樣愛上這位女強人,如何能忍受她剛烈的性情,是個饒有興味的問題。
《趙元任早年自傳》大半是本來用英文寫的🏯,去世後1984年由臺北傳記文學出版。我們讀了知道他小時隨做官的祖父到處搬家,十一歲父母雙亡,被親人呵護著卻沒什麽人管,過慣優裕的生活;十七歲獲庚子賠款公費留學,在美國十年,先在康奈爾大學讀數學和物理,再到哈佛念哲學🚶♂️➡️,到處受教授們器重➿。
趙元任一向面臨最大的難題就是可任他選擇的太多了💂🏿♀️🐋。他說他讀完博士後,“不曉得做什麽、到哪裏去👍🏻,不論就地理、國別而言,抑或就學術及感情而言。我獲得哈佛謝爾登旅行獎學金,就該從事研究哲學,可是我卻浪跡天涯而不作有計劃的旅行。”他到芝加哥和加州“浪跡”了一年💺,猶豫很久才決定接受康奈爾的聘書去教物理,第二年請假到中國去👇,主要為解除長輩替他定的婚約🍓🚵🏼♂️。
相信聰穎過人觀察力超強的他𓀝,不免有點自滿,但對人對事還是習慣性地畢恭畢敬的。遇到楊步偉,他發現中國此時居然有這樣有趣的漂亮女醫生💆🏼♀️🌞,總做些令人驚訝的事,向陳規挑戰,卻又洞悉人情事理,完全可以和他分庭抗禮🧑🤝🧑,跟她在一起他永不愁沉悶💠,便把她當曠世珍品欣賞💂🏻♂️,甘願讓她占上風,以她為傲。
趙元任大概亦是楊步偉平生第一個讓她心悅誠服的人。他偏於客觀而抽象、含蓄⛹️♀️🧑🏻🏫、被動、怕事⛱👨🏽🎨,這都是自己承認的;而她主見很深、伶牙俐齒🧙🏽✩、果斷、最愛興風作浪;兩人卻能互相尊重,相輔相成🧓🏿,不啻成立了個終身互慕社。
趙元任在中國這一年不但解決了婚姻問題🤜🏿,還解決了他的文化認同問題,更解決了他一生專業的問題。楊步偉寫道:
“他早已美國化透了……可是出了一件事情使他永久在中國了,就是人不在中國,精神老是在中國了……趙元任找到了他的本行💪🫄🏼,找到他本國👩🏼🌾📞。因為他找到了我。”(《自傳》三十三)她說她丈夫因她而找到“他本國”有佐證:和胡適一樣,趙元任許多價值觀是在留美期間形成的,常感到有需要向朋友坦白交代他“以前的我”怎成了“現在的我”,是否背叛了當年的理想。胡適寫信給韋蓮司交代,趙元任起初也勤寫信給韋蓮司📄,後來幹脆用英文寫公開信發往中外友人,印數達數百🥩,用綠封面裝訂💳,叫“綠函”,加州大學伯克利校區Bancroft圖書館趙元任檔案裏保存了他的“綠函”與他寄給韋蓮司的信。他1921年4月的“綠函”說👩🏼🦡:
我仍“美國化”嗎☔️?如果“美國”代表西方文明的話我仍舊是的,但很奇怪,我回來馬上感到在“中國”和“西方”之間,我“中國”的成份還是比較多。我以為我離開美國會惘然若失🚶🏻♀️,但這種感覺並不常發生而且很短暫……我1910年不喜歡北京。現在卻喜歡北京🤛🦐。屋子裏有暖氣便不感到冷……我寫上次的信時,可以說是以前的我,為了和人相處好往往蒙上保護色🧝🏻♂️。我以前聽不懂人家說“盎格魯-薩克遜的虛偽”,因我自己也有點“盎格魯-薩克遜”📴,但我最近變得比較“中國”🫶🏽,因此您必須把我當為一個有新想法的新人看♿。
寫此信時他已決定和楊步偉結婚🧳👩🍳。
趙元任自傳裏說他中學時代便決定做個“世界公民”,從小到處漂流的他,以為四海都可以為家,但相信也感到仿佛無根浮萍似地無所適從🦻🏿。他現甘願讓在中國文化土壤中根深蒂固的楊步偉像一條線拴住他,讓他不至離地面飄得太高太遠。套胡適的話說🗿🚵♀️:“寧願不自由,也就自由了。”
他1918年曾寫信給韋蓮司說他獨自在麻州鄉下山水間漫遊,竟忘了身在何國何世。1921年8月婚後回韋蓮司的信說:“你問我幸運的妻子是否會跟我一起到劍橋,應該說她幸運的丈夫跟她在一起才對。可惜我講英語的朋友們將不易理解我這句話👩🍳,因為她的思考和表達方式都是中國型的。”
結婚已四年後的1925年發自巴黎的“綠函”道:“我是不是在情網中🧑🏼🚒?是,即使我已結了婚👱🏽。跟誰相愛呢🖊?自然是我的妻子。”又說:“我對人對事最厭惡的是什麽?就是陳腔濫調和虛偽🥲👨🦼。”世界上大概很難找到第二個人比楊步偉更不虛偽更少陳腔濫調的了!
然而👨🏼🚒,楊步偉說趙元任因她而找到他本行卻言過其實。趙元任從小便喜歡學各地方言,留學期間常和胡適討論中國語言問題,如怎樣讓全國人民有共同的語言✒️,怎樣改革文字消除文盲等,有文章在《中國留美學生月報》上發表。他在哈佛就開始選修語言學🤹🏿,1920年到了北京恰巧“國語運動”如火如荼🧜🏻,但什麽是“國語”大家議論紛紛,他被選為教育部國語統一籌備會的成員,馬上把研究漢語語法,統一“國語”發音視為己任。
楊步偉又說趙元任不回康奈爾而到哈佛教書🚣🏼♀️👩👩👧👦,目的要在哈佛進修語言學,和趙元任的說法不同。他自傳裏說理由是康奈爾醫學院不在綺色佳而遠在紐約市,哈佛的醫學院就在附近📫🫂,便於楊步偉準備在美國從事醫務工作👨🏽🦳,但因她懷了孕作罷。兩人說法不一🤶🏻,可能反映他們夫妻間罕有的分歧。楊步偉在《雜記趙家》裏(第十九章)說他們共同生活數十年最大的爭吵,便是趙元任一到美國就要她學英文而她不願學🧑🏼🎄,覺得日常生活能應付就行了,可見楊步偉沒打算在美國紮根💁🏿♀️🧖🏽♀️,過了三年她便催丈夫回中國🤍。
父母親密無間⚄,往往會令兒女感到自己是外人🥛🏓,何況母親事事逞強🧏🏿♀️,作為長女的如蘭首當其沖;楊步偉在美國仍我行我素,不時用她文法不通的英語奚落人🌪,必定讓如蘭這做女兒的也會感到尷尬,對這母親的感情更復雜。
楊步偉的《中國菜怎樣做怎樣吃》(HowtoCook and Eat in Chinese)是1945年由賽珍珠第二任丈夫創辦的JohnDay Company出版的,著者雖說是楊步偉,其實付諸文字的是如蘭🍕:母親講🫶🏿,女兒錄🥖,而經如蘭編撰修潤成書✊🏻。序裏有一段坦直地談她們母女相處不融洽👨🏻🏭:
寫這本書,我不知道罵了如蘭多少趟🧏♂️,她回我,兩人又爭執不休🖖🏻🍺,如果不是無數好心的朋友勸阻,我們母女關系早就完全破裂了👢。諸位必定了解新式女兒和我們這些自認為新式母親間的糾葛。何況我們兩人飲食、烹飪、講話、寫作的經驗都不同🏄🏼♂️。幸虧完成最後一章我們和解了,我現在可趁機告訴讀者此書所有的長處都應歸我,所有的短處都歸如蘭。
這食譜很特別,有趙元任的腳註,大多解釋一個名詞🧒🏻,但有些則是他跟楊步偉近乎打情罵俏地抬杠。
食譜非常暢銷,英語因而多了個常用字⚆,就是stir-fry,之前英語只有“烤”和“炸”,而沒有“炒”這動詞。賽珍珠又鼓動楊步偉出《自傳》,這次楊步偉寫🥽,趙元任譯成英文,1947年便出版了👩,到1967年才有臺北傳記文學的中文版,中文版和原版間有些出入。此書講到她和趙元任結婚🥄🏋🏼♀️,只有幾處談她的女兒,呼名提及如蘭的只有一處:
前些年我的女兒如蘭慨嘆婚姻與事業不能兩全,我就罵她凈背些陳舊俗套的成語,從舊思想裏如何能有新眼光呢?並他(她)自己也不用著愁,因為那次的話說了沒有多久他就結了婚了……(《自傳》,三十四)傳記文學1972年又出了楊步偉的《雜記趙家》,講到趙元任退休👨🏿🔬,寫得實在說不太好🎻,本來是在《傳記文學》雜誌上連載,想到哪就寫到哪,而且自圓其說的心態甚重,自己也承認🏂。序裏提到預備出英文版✍🏼,結果沒實現,理由很明顯:除上述的短處外,中文讀者對陳寅恪🧗、傅斯年、徐誌摩、金嶽霖等人物和趙元任本身本來就感興趣🗺,對英文讀者來說則是一大串陌生的名字;她有時又用不屑的口吻介紹歐美風俗習慣2️⃣,更不易討好🙍🏽👮🏿♀️;而許多能令中國讀者會心微笑的細節,英文讀者也不可能領會。

2008年哈佛的Cabot House掛上趙如蘭的油畫
此時楊步偉已八十多歲,談到已屆中年的女兒筆觸婉轉些。她坦承自己不愛帶孩子💹,如蘭主要是由父親帶大的;說如蘭兒時淘氣→,但贊她每次到美國學業很快就趕上了。美國1941年參加盟軍作戰後學鐄加入海軍陸戰隊⚠,楊步偉對如蘭怎樣於學鐄入伍前夕和他訂婚🤦🏿♂️,在他退伍前不聲不響安排好婚禮讓他驚喜,有很有趣的敘述,卻有一段透露她們母女間的競爭:
(檀香山)中國城發起開國語課……結果請了我和大女如蘭兩個人去教了……年老的學生在我班裏🐹,很多年紀比我大,還有孫中山先生的朋友呢。年輕的在我大女班裏,也是年紀比他(她)大🎼,因為他那時才十六歲。因為他的國語實在好👨🏽⚕️,又是天生的教書匠。他很知道怎麽教法🎒,就是有時常到我班裏來抗議,因為我的聲音大🛴,往往他的學生不聽他講而豎起耳朵來聽對門我在講和教🫅🏼,他就來請我聲音小點,免得兩面混亂了🪮。(《雜記趙家》,十二章)我尋找胡適資料時,在中國社會科學院檔案裏發現一張四人合照的相片,除胡適和兒子祖望外,有位瀟灑的年輕人和位穿白衣的中年女子,我懷疑那女子就是胡適40年代的護士與情人,而小子是胡適好友金融家徐新六的兒子徐大春。徐新六1938年乘的飛機被日軍轟炸身亡,胡適和當時在上海辦保險業的美國人施太爾(C.V.Starr)負起監督徐大春受教育的責任;後來徐大春成了施太爾的左右手;施太爾無子嗣👩🏽🦰🧏🏽♂️,設立了個龐大的慈善基金會,徐大春多年任其會長,造福各地教育機構,包括冠Starr名的哥倫比亞大學東亞圖書館,以及加大伯克利校區的東亞圖書館。我到紐約拜訪久仰大名的徐大春,他老先生健談得很,呵呵大笑說我猜的一點都沒錯。談到趙元任,他說他40年代有個暑假在趙家住,趙伯母很喜歡他,常要他陪她去買菜,但喜歡罵人。他親眼見到費正清夫人費慰梅(WilmaFairbank)到趙家赴宴,受她奚落沒吃完就含淚離席——這費正清夫人也並不是輕易讓人欺負的——“可憐如蘭長期活在她母親的影子下。”他感慨地說👰🏽♀️。
趙元任是個明白人🔞,我們讀了如蘭的《素描式的自傳》👨🚒,就知他完全了解楊步偉的脾氣大大壓縮了孩子們的空間👨🏿🎨,刻意為孩子開辟另一個園地🤳🏻,是楊步偉沒興趣侵入的🐶,這園地就是音樂。所幸四個女兒都有他的音樂基因🚵🏻♀️👩🏻🦼➡️,尤其是長女如蘭😢🤪。
從《素描式的自傳》敘述的另件事裏,也見得趙元任確是位不平凡的父親,他1938年決定攜妻女赴美避難,為幫助女兒練習聽英文,在昆明每天讀一段馬克吐溫的《哈克貝利·芬歷險記》給她們聽。這部書關於一個被父親虐待而逃家的男孩🙇🏿♀️🤦🏿,遇上一位偷跑出來的黑奴,兩人相濡以沫👴。此書在當時是具爭議性的,內有不少粗話🌦,而且暴露美國社會對黑人的殘酷𓀉,並不是一般父親替十來歲女孩選擇的讀物。
《趙元任音樂作品全集》附了如蘭本來用英文寫的《我父親的音樂生活》,說趙元任有個愛吹笛子的父親和會唱昆曲的母親🧒🏻,自幼受音樂熏陶🥲,到了美國又正式學和聲、對位、聲樂和作曲🤾♂️,還學了幾年鋼琴。他在康奈爾時把《老八板》和《湘江浪》改編為風琴曲✴️,曾由該校的風琴師公開演奏,他1928年出版的《新詩歌集》收集了替劉半農💆🏿♂️、胡適和徐誌摩這些朋友的新詩譜的曲,常采用中國傳統音樂詞匯。如蘭說她父親晚期的作品把東西方音樂的特色成功地糅合了。
這《全集》也附了《新詩歌集》原序🚟👨🦯,討論國樂和西樂的同異👰🏼♀️🚣🏽,替中國詩配音樂應怎樣處理平仄和平上去入等。趙元任說他寫的歌曲預料中國人聽了仍感到它是外國音樂,而西方人聽了則會覺得它不是中國音樂👩🏿🌾,因為他們認為中國音樂是只用五個音階,全篇用傳統和聲的東西;但“我們不能全國一生一世穿了人種學博物館的服裝,專預備著你們來參觀”🧝🏻♀️。他說要看音樂好不好,就問和它長期相伴會不會仍覺得它可愛、溫暖🛜🧑🏫、生動。
如蘭繼承了她父親對節奏、旋律和音色特別靈敏的觸覺。讀了《素描式的自傳》,我們就知道音樂成了她和這位不多說話的父親間的共同語言🧘🏿♂️,也成為她探索四周復雜紛紜的環境的管道。透過音樂,她可以撇開心煩的政治,領會家裏老媽子和街上販夫走卒的心情🙏🏼,流離失所難民們的苦痛,到前線沖鋒陷陣的軍人的感受,以及歐美人的情懷;對她來說不管局勢如何🧑🏻💼,誰是誰非🕺🏼,這些情感是真摯的,而反映真感情的音樂都值得珍惜👉🏻。於是她有機會便搜集民間音樂,試圖厘清各種流派,探討音樂跟日常生活🦻🏽、跟戲劇的關系,從而擴展了中國音樂研究的領域。
《素描式的自傳》是如蘭為《中國音樂研究會學刊》(Journal of the Association for ChineseMusicResearch)創刊號寫的♨️👩🌾。如蘭和她的學生以及她學生的學生🚁,便是這學會的主要支柱。這篇很長的“上文”沒有下文👩🦰,而且說是自傳🦸🏿♂️𓀓,很大程度上還是寫她父親☄️。
記得我和如蘭談到胡適時,她突然說她父親和胡適不同👩🏼🦱🍩,是個過私人生活的人。我當時很不以為然🐕,心想:“令尊在許多人眼中亦是個公眾人物!”現在才領悟這是如蘭替她父親的定位,也是替自己的定位🧑🏿💻。只因如蘭是趙元任的女兒,人們對她有太多的“想當然”了🫛🦃;身世顯赫的她🎨,能夠遠離是非過平實的生活實在不易,多少名人子女被毀了。其實她的處境很復雜,說也說不清,而且一不小心就仿佛是炫耀。她不談自己是一種保護色,防止自己成了他人各樣投射的產物🧑🏭。
如蘭沒有她那一代女人常有的心計或浮躁,因她沒有那種需要👨❤️💋👨,她盡可以安心生命的筵席上有她的座位👯♀️。是的,如蘭是個命運的寵兒☝🏿,但她執意不讓自己被慣壞📈。她的作風和她母親恰恰相反,卻可以說體現了她父親心目中的理想音樂——糅合東方和西方的特色👫🏻,和她在一起長久覺得她可愛💖、溫暖、有生趣。
(作者為旅美傳記作家)
轉自《文匯報》2014年11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