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賡身犯軍事罪,羈押南京最高軍事之審判機關,至今忽已二月有余,未見有何宣示,使人甚為懷疑。夫賡身為一旅之長官,全軍之士卒生命,胥握之於彼,彼何人歟,膽敢擅離職責,身懷重要之文件而至滬之公共租界地,使彼敵人,不費吹灰之力,獲我軍陣地圖,以致陷軍地失,喪失我國權威,我當局軍事管理者,若不嚴懲彼人,何以對為國捐軀之英魂於地下哉?”
1932年5月30日,《中華畫報》刊出《王賡何如矣》,追問“一·二八”淞滬之戰中,我方旅長王賡在公共租界被日軍逮捕事的處理意見。事發後,在美國領事館幹預下,日方很快釋放王賡,但媒體稱王隨身攜帶的絕密軍事地圖被日軍所獲,致中方慘敗。
一時間,“王賡獻地圖”說不脛而走,而王賡上次被媒體如此關註,還在他與名媛陸小曼離婚時。有傳聞稱,王賡踏入公共租界,實為與陸小曼重續舊情。好事者遂仿“九·一八”後馬君武寫詩刺張學良事,給王賡也寫了一首詩:
有口難分辨,偏遭怨鬼纏。
過橋原不必,入甕豈堪憐。
舊婦真黃陸,敵將是白川。
傷心皮夾子,責任究誰肩。
“黃陸”在上海方言中意為“沒著落”,音與“王陸”同,射王賡與陸小曼。“白川”是日將白川義則,“皮夾子”指王賡出門好攜皮夾,其中裝有絕密軍事地圖。
在媒體壓力下,王賡被判兩年半徒刑,他去世多年後,仍背負“賣國”汙名。


前排右起:羅素、勃拉克女士、蔣百裏,後排右起:孫伏園、王賡、趙元任、瞿世英。
能說三種外語的“學霸”
王賡,本名王福庚,字受慶(亦寫作綬卿),1895年生於江蘇無錫,1910年畢業於清華學校,與胡適等同年赴美留學。
王賡先後在密歇根大學、哥倫比亞大學、普林斯頓大學讀書,1915年在普林斯頓大學獲文學士學位,繼而入西點軍校。
中國學生入西點軍校,始於陳挺甲、溫應星(1905年入校),在同級104名畢業生中,溫排第84名,陳挺甲居最後一名,名將巴頓與他們同學,排名第45。
王賡是第三位考入西點軍校的中國學生,畢業時,在全校227人中排名第12,是1949年前中國學生取得的最高排名(1932年中國畢業生王之也排名第12)。西點軍校每屆淘汰率達15%,中國學生王澤蘭、張毅便未能完成學業,可見王賡水平之高,據稱他精通英語、法語和德語。
傳說王賡與艾森豪威爾同班,實誤,王年齡小於對方5歲,他入校時,艾森豪威爾已畢業。西點軍校嚴格遵守4年學製,可王賡只讀了3年,或因第一次世界大戰,西點軍校臨時改製。
1918年6月,王賡回國,任北洋陸軍部上尉科員,並在清華學校兼職。巴黎和會時,王賡作為顧維鈞的助手赴法,結識了自費前來考察的梁啟超。可能是在梁的介紹下,王賡與徐誌摩訂交。
王賡與徐誌摩一度關系密切,在《譯哈代詩〈兩位太太〉序》中,徐寫道:“王受慶再三逼迫我要我翻譯哈代這首詩,我只得獻醜……只要王受慶看了哈哈一笑就得!”
想看別人笑話才知被坑
1922年,王賡與陸小曼結婚。
陸小曼曾在顧維鈞手下任兼職翻譯,顧說:“陸建三(陸小曼的父親名陸定,字建三)的面孔,一點也不聰明,可是他女兒陸小曼小姐卻那麽漂亮、聰明。”
陸小曼與王賡只接觸了一個月,便在“‘父母之命’之下與他結了婚,但感情一直不好”。陸小曼這樣提起王賡:“他是美國西點陸軍大學畢業的,對軍事學識有一定的修養,據說對於打炮尤特有研究。但是他的個性怪癖,身為武夫而又帶著濃厚的文人脾氣,所以和當時軍界要人的人事關系相處得很不好,因此始終郁郁不得誌。”
1923年,王賡晉升陸軍少將,1924年任哈爾濱警廳廳長,赴任前,托徐誌摩照料陸小曼。
陸小曼的侄孫邱權曾說:“王賡這個人太善良,他把所有人想得都是和他一樣,所以覺得自己沒空,那麽徐誌摩是我的好朋友,那你正好可以幫我這個忙,把我太太精神上面的寂寞和空虛可以解決。”
泰戈爾訪華時,徐誌摩隨侍左右,王賡亦出動警力相助。
1924年八九月間,徐誌摩從印度回國,下榻上海某旅館,收到淩叔華、陸小曼的兩封信。恰好父親徐申如來,徐誌摩知其喜歡淩叔華,想從中牽線,便將淩的信交給父親,王賡亦湊過去同看,結果臉色大變,原來徐誌摩誤將陸小曼的信拿了出來。
回家後,王賡與陸小曼大吵一架。
王賡不只交了一個損友
徐誌摩的好友何競武的女兒何靈琰曾說:“她(指陸小曼)如果生在現在,絕對沒有資格參加選美。人不夠高,身材瘦弱,自然談不上什麽三圍,但她別有一種林下風致,淡雅靈秀。”
坊間小報稱,王賡曾以手槍威脅陸小曼。1925年初,經蔣百裏介紹,王賡投奔孫傳芳,將陸小曼留在北京,托留美同學張歆海、胡適照顧。
胡適、張歆海均利用此機會追求陸小曼,陸在日記中寫道:“我亦愛他們,只是兩樣的,我戀愛的愛已經給了他(指徐誌摩)了,我哪裏還有呢?”
王賡卻致信張、胡感謝:“她(指陸小曼)有她的天才,好好培養,可以有所造就的。將來她病體復原之後,還得希望你們引導她到Sweetness and Light(甜蜜且光明)的路上去呢。”
1925年9月,王賡與陸小曼正式離婚。據王賡的好友王天鳴說,王賡非常達觀,表示“夫婦的事,合得來,是夫婦;合不來,就算了”。
1926年,徐誌摩與陸小曼舉辦婚禮,王賡送上賀禮,被媒體贊為“到底是沐浴歐風美雨的留學生,不同凡響,婚姻上也表現出高度的涵養和博愛精神”。
讓王賡煩惱的是,從此被貼上“陸小曼前夫”的標簽。
1928年4月,李宗仁北伐,王賡臨陣倒戈,投到唐生智旗下。後宋子文以稅警名義組建私軍,“西點系”得到重用。第一任總團長是溫應星,第二任是王賡。
王賡在美留學時,曾和宋子文參加國際學生聯合會。王賡上任後,將4個團兵力擴為6個團,裝備精良,遭保定系、黃埔系猜忌。“一·二八”淞滬戰中,稅警被要求參戰,傷亡慘重。
沈醉等人都錯怪了王賡
1932年5月27日,淞滬之戰正膠著,王賡在公共租界被日軍逮捕。
蔣光鼐、蔡廷鍇等人在《十九路軍淞滬抗戰回憶》中稱:“王賡以稅警團旅長身份與會,散會後王取去十九路軍‘部署地圖’和‘作戰計劃’各一份。王當晚跑到租界舞廳跳舞,被日軍偵知,將王‘逮捕’,搜去該項軍事文件……當時上海戲劇、文化界曾編排‘王賡獻地圖’一劇公演,以揭露和譴責那些勾結敵人、出賣祖國的民族敗類。”
1949年後,曾在國民黨特務系統中任高官的沈醉稱:在一·二八上海戰爭期間,便有一個旅長王賡和死去了的名詩人徐誌摩的愛人陸小曼鬧戀愛,陸當時為上海的紅舞女,王追求陸揮金如土,最後因無錢可花,而帶著地圖去投日本人。
陸小曼看到後,寫了《關於王賡》(該文30多年後才被披露),提出反駁:“我那時正因病纏綿床笫,在四明村臥病了好幾個月”,不可能與王賡往來。
王賡常探望陸小曼的母親,所以陸對王賡被逮捕事較了解。
王賡在西點軍校主攻火炮專業,在戰爭中負責指揮炮兵作戰,因技術問題,怎麽也打不準日軍總指揮部,便去租界找他大學同學、時任美國駐上海領事館武官助理的威廉·邁爾求助。
陸小曼說,“王賡平素非常粗心而且糊塗”,不知美領事館早已搬家,換成日方一軍事機關。“王賡是一個深度近視眼的人”,騎著摩托直到門口,才發現有日軍站崗,轉身逃到禮查飯店(今浦江飯店),日軍追至,遂被捕。
被報紙送進監獄
王賡被捕後,美方立刻出面索要。
據王賡下屬莫雄說,王去之前,曾到宋子文處密談,二人均說英語,莫雄聽不懂。回來後,王賡讓莫將絕密文件全收好,自己要去美國領事館,莫問去幹什麽,王賡說:“過兩天你會明白。”
可見,王賡隨身未帶重要文件。學者蔡登山先生在高官羅家倫的遺稿中發現這樣的話:“在淞滬戰爭的時候,有許多將領,尤其是廣東將領在戰場上打得疲乏的時候,常常溜到租界裏去享受一番,這幾乎是很普遍的現象,他們認為日本軍隊不會在租界裏采取任何激烈行動,王賡便是抱著這種心理的一個人……外面人說(劫去的)皮包裏有軍事地圖,可是據軍事方面有關人說,皮包裏只有一本支票和若幹名單,並無軍事地圖。”
日軍很快釋放王賡,不久“以數師之眾,自瀏河方面登陸”,直切中國軍隊側後方,這公眾視為王賡“獻地圖”帶來的惡果。
王賡讓上海警察廳派人將自己帶到南京,向憲兵司令部投案,憲兵部不敢管,讓他去找軍政部軍法司,可軍法司也不肯插手。
報刊卻反復鼓噪,除前文所引外,《決鬥》雜誌1932年第1卷第16期以《蔣介石使王賡獻圖賣國》為題提出質疑。《民眾三日刊》第44—45合刊也表示,王賡是宋子文的走狗,一個小旅長居然去找美國領事館,誰會相信?
壓力之下,據《法律評論》132年第9卷第44期報道,當局對王賡進行審判,“獻地圖”查無實據,卻以“擅離戒嚴地點”,判王賡兩年半徒刑。
高才生沒能在社會上混出頭
服刑期間,王賡身體受損,患上了嚴重的心臟病、腎臟病,出獄後,曾赴德國治病。
上世紀40年代初,王賡在兵工署昆明辦事處任少將處長,據他下屬陳宛茵說:“他素日生活簡樸,一日三餐,都在單位單獨開夥食……每頓都是素菜淡食,素菜基本是黃豆芽、豆腐之類。有時他老病復發,倒地不起,有的青年非但不幫忙扶起,反而取笑說:‘喲!快看王頭量地皮啦!’”
王賡長期單身,別人給他介紹對象,他卻說“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後在朋友們再三勸說下,和一個比他小很多的廣東姑娘結婚,育有一子。
陳宛茵每次到王賡家,“總見他捧著一本原版的德文書埋頭閱讀,而那位王太太則在一旁翻弄她的新服裝。”
1942年秋,蔣介石派軍事代表團訪美,美方指定王賡參加,可惜王途中舊疾發作,留在埃及開羅治病,一個月後病情加重,客死他鄉,終年46歲。
據陳宛茵記:“他(王賡)身後蕭索,其妻改嫁,所遺周歲男孩由乃弟——時在西南聯大任教的王序領回撫養。”
民國時期,共有8名中國人畢業於西點軍校,溫應星(1928年4月至1928年6月出任清華學校校長)、陳挺甲、王賡、王之(清華1926級)從軍,官職不過中將,曹霖生經商,王成誌從教,張道弘、嚴樸生當官,成績亦不突出。
“西點系”缺背景,又不善拉幫結派,個人能力再強,也難免被各個擊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