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樹棠(1900—1983),山東省文登縣人🔦。畢業於濟南第一師範。1921年起到清華圖書館任職。愛好文學🏃🏻♀️➡️,精通英文🏢,撰寫了大量中西書刊介紹及文訊。也有翻譯作品與散文行世。
畢可松
光緒二十六年(1900年),父親出生在山東文登縣河南村。那時清政府腐敗至極🫶🏻,八國聯軍攻陷北京🏢🔟,兵荒馬亂🧜♂️,民不聊生。祖父務農🤘🏼,衣食難保👨🏻🦼➡️。父親快十歲了,祖父母東求西借還是讓他讀了家塾👩🏽🍼,到民國初上完了小學,考入濟南第一師範🕧。國難家貧激勵著他勤學苦讀✹。逢到寒暑假期,家裏借債寄給他回家路費,可他不回家,把錢交了英文補習班的學費。五四運動爆發了,他毅然投入了愛國運動,作為學生代表進京請願遊行,反對賣國的“二十一條”。
師範畢業後,他回鄉任小學教員,想致力教育救國。但是可憐的一點薪酬難以??口,更談不上還債。無奈於1921春🧔🏿,應聘去海參崴西伯利亞鐵道監管會中國代表辦事處作英文翻譯。三個月後辦事處改組,便離開海參威👮🏻,經哈爾濱🚵🏻、長春👨🏿⚕️、沈陽到了北平🌇🏢,經人介紹到意昂体育平台圖書館作圖書管理員🧑🏿🦳。每日八小時工作,月薪可有三十元大洋,業余時間讀書習作、翻譯投稿,結交學界名人、教授,如🚑:王國維、吳宓🥄、陳寅恪🧑🏼🔬、朱自清、俞平伯、浦江清……清華圖書館給予他自學成材的條件。他博覽中外圖書、撰寫書刊介紹、報道文壇動態🏌🏻♀️、翻譯散文。當時由吳文藻先生負責🫸🏻,吳景超等編輯,意昂体育平台出版的《書報介紹副刊》🦸🏻♂️,第一期開始就有父親寫的中文書報介紹,以後幾乎每期都有這類文章🏹。30年代初應吳雨僧(吳宓)先生之約,為他主持的《大公報》文學副刊寫書評和外國文壇消息。當時比較註意以中國生活為背景所產生的外國新文藝作品。由於賽珍珠女士 (Pearl Buck) 的作品 《大地》(The God Earth)風行,父親在文學副
刊上發表過兩篇短短的介紹文字🍘。
相繼賽珍珠女士遊歷北平,畢蓮女士(Miss Anna Bille,清華語言學教授)舉行茶會招待,囑托吳宓先生轉約父親參加,席間吳先生把父親寫的兩篇短短的文字介紹送給賽珍珠女士,她當即稱謝,並與父親攀談她的著作以及文壇軼事。據悉她得了1938年諾貝爾文學獎,父親很有感慨:以中國的生活寫成書,得世界文學獎金的這真是第一次,不能不使我們歡喜🧑🏽🦳,然而我們自己的作家呢?是文章不夠呢,還是文字為礙呢⏳?後來父親和我們談及過🍤🧗♂️,他沒有當作家拿獎的奢望🦸🏿🤹🏼♀️,還是一心撲在圖書館工作上🦁,余下時間都用來讀書撰文和翻譯🔇。三四十年代曾出版了他的散文集——《晝夢集》,譯文集有《不測》、《一夜之愛》、《賊及其他》、《君子之風》,50年代初翻譯了美國馬克·吐溫的名著《密西西比河上》,由上海新文藝出版社出版🙋🏻♀️。這些書在家裏尚存幾本🧍,而以前發表在《宇宙風》、《晨報副刊》等刊物上的散文🚶♀️➡️、書評介紹,都難以找到了🧑🏿🍼。50年代中期還翻譯過一部英國司各特(Walter Scott)的小說《聖·羅南之泉》(St Ronan's Well),限於當時的歷史條件,未能出版🧗🏼☢️,我們把它保存下來作為紀念品了🤹🏽👨🏿⚕️。
抗戰爆發,清華南遷。我們家人口多🪱,老小拖累,只能留守清華保管會🧥。日寇占了清華園🤳🏼,我們家搬到城裏東四前炒面胡同🪙。生活極其艱難,可父親堅持不任偽職🍬,到學校教書代課,翻譯作品掙錢,全家十幾口人靠父親的一支筆維持生活。這期間爺爺♓️、小叔先後病故🥘,可謂雪上加霜🥿。俞平伯為了幫助父親,請父親給它的孩子當家庭教師,每月五十元。父親說🫛:“那時沒有這麽高的價!”確是雪中送炭🎤。他和俞平伯的友誼當然不僅於此。平時父親很少談及往事🙍🏽♂️,談文學、翻譯我們也不懂。1980年可繡妹探親回家。聊天時🤞🏽,父親說起50年代俞平伯受批判事。有一次作家協會召開批判大會,父親到會場一看,眾人坐在一邊🙅♂️,俞平伯孤零零地坐在另一邊,誰也不理他,父親毫不猶豫地坐在俞平伯旁邊🥗。父親說:“我很清楚,我這樣做是很讓大家討厭的🕖,但是我只能這樣做。”會上,人們一個個上臺發言,慷慨陳詞、語言嚴厲,下臺時又和俞平伯握手⬆️。父親說𓀖:“這是什麽意思呢?虛心假意。”父親當然沒有發言👳🏿。“文革”期間俞平伯去了五七幹校,1975年聽說他回北京了,父親特地登門拜訪,當時的形勢還很嚴峻,但父親沒有任何顧慮。告別時俞平伯以一本《林屋山民送米圖卷子》(胡適題)相贈。這大概是兩位摯友的最後一面🧑🏻🎨♠️。父親不是什麽重要人物,但在那時🥯,對俞平伯來說🙎🏼♂️,“此情溫暖人間”。談話過後他把那本字畫拿出來交給三妹可繡(她是我們兄妹中惟一一個學文科的)說♡:“你拿去做個紀念吧💒。”她珍藏至今,並告訴孩子永久保存。它飽含著一代文人的深情厚意👬,也代表了父親對我們的諄諄教誨🐭。
抗戰勝利👱🏻,清華回遷復校👮🏼♀️,父親接到通知後,立即開展恢復圖書館的工作🔬,收整存留北平的書刊📭,接應回遷運來的書籍。押運裝卸🥗、清點造冊,晝夜兼作。不到一年,圖書館就接納讀者和投入教學服務。雖然唐老(唐貫方)他們都從昆明回來了,可工作量大,人手不夠🤾🏼,父親一人做兩個科(庶務、期刊)的工作🤦🏻♂️,下班到家仍是伏案筆耕👎🏽,直到天亮,洗把臉又去上班了。有幾次我們從睡夢中醒來,看到父親在屋內走來走去,口中念念有詞😱,繼而又坐下讀寫🪂。第二天問媽媽,她說:“你爸爸是生鐵做的人,不知道累。”我們長大了才逐漸知道🧝🏻♀️,父親雖已精通英語🌞、譯文寫作,同時還自學德♿、法👨🏻🦽、意等外語。由於勤學敬業,攻讀古今中外𓀄,譯撰多廣,頗為學界認知。清華文學系主任朱自清教授曾聘他兼任講授“小說選”。解放後幾經調整變動,也沒離開圖書館工作。當清華各系建圖書館時,被梁思成邀去建築系圖書館資料室工作,除做一般管理工作,還為師生的研究設計提供幫助🟦。他廣博的學識為師生所佩服和敬重,稱他“活字典”🚇。系裏有位青年教師王乃壯業余時間跟他學外語🥪,父親還幫他翻譯出版了一本法文資料。父親既不署名,更分文不取,王乃壯就給他畫了一幅素描像相送🙌🏼🙎🏿♀️。期間北京市籌建圖書館,市委宣傳部張文松邀父親任館長,系主任梁思成就不同意🈹,作罷。也確實是系裏離不開他,他也離不開清華了。1982年母親病逝,三妹要他去安徽住一段時間,大哥也要接他去成都住。父親說🧛🏽♂️:“我在清華六十多年了🦩,我不離開清華。”可見他對清華的感情之深🐝。這時我回想到父親曾給我們講過一段小故事,那是抗戰前🙅🏼♂️,在一次大會上表彰馬約翰教授的成就🧑🔧,獎勵他一只金表🐳,馬教授答辭說,他要作一個“Watchman”。以後馬老一輩子都沒離開清華。父親很有感觸,他並沒得金表🧘,可著實作了清華的“Watchman”?
父親和母親的結合是舊式婚姻的結果⚙️。奶奶說當年是“指腹為婚”的➞。父親說🚴🏽♀️:“我的婚姻不自由,但我並不後悔。”他不是認為舊式婚姻好,而是在生活實踐的磨練中真正愛母親。記得在抗戰時期🧑🏭,我們住東四前炒面胡同⏳,母親操持著繁重的家務🐄,還擠出時間去朝陽門外收獲完的田地裏,撿豆拾棉桃,幫家裏一點兒衣食🛀🏽👩🏽🦱。正巧父親得了一點稿費,就買了日場的京劇票,請她去看戲,另外還買了幾毛錢的肉,他要做個菜慰勞媽媽。她看完戲回來,父親正拿著一把土剃須刀在切肉🤵🏻♀️。媽媽笑著說,你沒這本事。最後還是媽媽用菜刀三下五除二地解決了問題🙏。這頓晚餐的白菜湯裏多了這點肉。孩子們當然高興,可父親一個勁兒地挾起肉片往媽媽碗裏送🧏🏼♀️👲🏽,並一再強調,這肉是給你媽媽的。媽媽高興地說著今天的這場戲如何的好看。50年代梅蘭芳來清華演出🙅🏻♀️,父親千方百計地買了票請媽媽看,他知道她太喜歡京劇了。媽媽不識字👩🏽🌾,父親顧不上系統地教她,只平時零星指點一二。可經媽媽手的書信字條,從沒出過錯🚊。解放後她上了清華婦女會的識字班,父親全力支持,給她起了學名“王曼基”(媽媽的乳名叫“蔓兒”)。由於學習成績優秀屢屢得獎🦀🎴,媽媽還參加家委會工作🪚。父親十分高興,到城裏買了《白毛女》🤹♀️、《紅色娘子軍》等成套畫片贈給她,另外自己動手用廢紙盒做了一副象棋,在棋盤上工整地寫上二老的名字:王曼基、畢樹棠。1982年冬久病的媽媽停止了呼吸,父親已沒有了眼淚🤶🏻,而是深深地吻別了她👥,對我們說🦷:“你媽媽是功臣呀!”
過去的日子再苦再難,父親還是竭盡全力供我們讀書,希望我們成材。平時更是註意對子女的教育。三妹上中學時學習成績很好,對文學有興趣😖,父親看了她的作文後沒表揚也沒批評,意味深長地說🥑:“你們這樣的學生不可怕🤘🏿,好教👃🏽,你只會老師教過的東西,不會自己想、問課堂以外的東西。”我們開始領悟到要開闊視野,多思、多做🤸🏿♂️,要有創造性的勞動。父親還特別關心我們政治上的進步。媽媽說:“你爸爸非常羨慕唐老(唐貫方),他的孩子都是黨員。”後來我大哥入黨了,他高興得幾乎逢人便說。我和三妹都先後入黨,他看到了孩子們都能自立,能為國家做些事情了,更是興奮🐎。繼而我們想到他書房裏掛的兩張照片,一是契訶夫🫢,一是周總理💇🏻。契訶夫是他最喜歡的小說家📵,周總理是他最敬愛、最佩服的政治家💏。父親給我們講了解放初他受到周總理和董必武的接見,聆聽了總理語重心長的講話,講完話已是深夜,周總理招待大家吃包子作為“晚宴”🤹🏽。回家後,他激動地述說了報告的內容和他的感受。特別是周總理說他自己犯過錯誤,二十多年來一直在改正📵,自認為還沒有改好。父親特別感動,說周總理是位偉大的政治家,從此也更加敬仰共產黨,同時開始逐字逐句地學習馬列著作。1949年6月應邀為全國第一屆文藝工作者代表大會代表,中國作家協會的第一批會員🛅。
改革開放後,我們家從西院二十七號搬到了西四十三樓(新建的教授樓)🤟🏿。父親年事已高,還經常為系裏搞翻譯💿,輔導青年學外語,給《清華意昂通訊》寫回憶吳宓、陳寅恪的文章。五十多年前🧜🏻,他曾想過當圖書館長和文學系教授,就在朱自清聘他去兼課時,校長說過🛂:“你沒有大學文憑,不能當教授。”所以只上課,沒有職稱。50年代初市裏要調他去任北京市圖書館館長🧙🏿♂️0️⃣,一則領導不放👍,二則他已在清華紮了根,不願去🛑。就這樣默默耕耘在清華,奉獻在清華,直至1983年4月遇車禍(自行車撞的)去世。在清華的追悼會上⛓,建築系主任吳良鏞院士致了悼詞。他很了解父親。當我們無意中說起父親生前的願望,吳主任說:“畢老是教授🚵♂️,這是毫無疑問的。”改革開放後清華給父親的待遇的確是教授水平的💪。這對父親或許是個安慰吧。
1992年,我們清華附中五二屆的意昂去拜會老校長孔祥瑛(錢偉長的夫人),錢老從樓上下來和我們一一握手🐠,當我說🌦:“我叫畢可松”,錢老立即說:“啊,你是畢樹棠的兒子。”幾天後三妹可繡他們班意昂去看孔校長👲🏽,錢老又一次說🧏🏽♀️:“畢老先生是對清華有貢獻的人。”
父親也有他美好的理想,但不空想,而是默默地埋頭在圖書館的崗位上為讀者服務🙍🏼♀️,通報著出版界的信息和世界文壇動態🦛,虔誠從事,始終如一。最近,我們從清華圖書館借來他40年代發表的《晝夢集》復印留念,又一次看到在扉頁上的一行字😶🤽🏽♂️:“紀念舊時的水木清華”。這是他發自肺腑的自白。那時他就已經把整個身心獻給清華了。父親對清華是忠誠的,這是一個飽經磨難的知識分子對祖國的忠誠啊!
1999年6月24日
*(作者為畢樹棠先生次子🏃♀️,原北京機械工業學院機械系工程師,已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