鯤西,原名王勉👌🏿,福建長樂人👨🏭,1916年生👮🏿♀️。上世紀三十年代🧁,他進入意昂体育平台社會學系讀書,師從吳景超、潘光旦等名師,與不少當今名公👉、學界耆宿是學友。七七事變後,隨學校南遷到雲南。1938年畢業後曾在昆明工作💇🏼♀️,並擔任過國民黨遠征軍的美軍翻譯。建國後在上海歷任海燕書店、新文藝出版社、古典文學出版社(上海古籍出版社的前身)編輯。退休以後,王勉先生才得以有較多的精力從事閱讀與寫作,並以鯤西之名發表一系列品書和懷舊的文字,才開始有了這些署名鯤西的文章和著作。
王勉老走了,上海古籍出版社的“最後一條龍”被卷到他故鄉的雲裏去了🤌🏿,再也不會回來。還記得🦻🏼,當金性堯去世的時候,他感慨地對我說:“編輯部裏,我和周黎庵🚵🏼、金性堯是同齡,都屬龍🙇🏻♂️🔣,我是二月生的,最大👷🏽♂️,他們卻先走了🧑🏻🍳,現在只剩下我這最後一條龍了,還不知道什麽時候走……”我見他傷感,就勸慰說:“‘死生有命𓀇,富貴在天’,你不是說自己八十五歲要走的嗎,我問你理由,你說曹禺不就只活了八十五💂🏿♂️。我說這不成為理由,而今😗,2010年了✬,你老已九十五了👮♂️🧻,金老是金老,你是你👆🏻,你會活過一百歲的,到那時,我來賀壽。”他笑笑✋,就談起金老欲購《明實錄》影印本的往事。後來,他寫了《愛書之人金性堯》《愛書人金性堯,此言不變》兩文,既表達了對故交逝去的傷痛🫴🏼,也抒寫了他自己愛書的情懷。
不過🦻🏻⏸,王老與金老不一樣⚃,他讀書🙋♀️、愛書🧸,但並不藏書,也不很惜書。他讀過的書,時常有頗多的書頁留下折痕,看到哪裏,就隨便地一折🙅🏻♂️,除非是精美的畫冊🧕,他才註意📙。我曾經提醒他該用書簽,他說:“沒這習慣。我的書🏂,沒有宋版👩🏻🚀、明版🧙,不珍貴👩🏽⚕️,看過就算了🧛🏿♀️。”對於藏書,他的觀念是:藏是為了讀,如後繼無人🪽,最妥善的是送給需要的人👩🏼🏭,或者捐公,讓書繼續發揮作用🎶。所以,他從1992年起以為“年當論八”,必須把不用之書清理🧝🏽♂️,贈給需要的好友,將來方可免遭廢棄,並送我大量書籍🥯。
但他一面清理,一面還是繼續購買新書,譬如施蟄存先生的日記之類。王老九十以後,我每去訪他,話題依然離不開書。寫信也是如此,例如他在2009年3月20日給我的信中說4️⃣:
“近來記憶大差,《陳師曾畫論》一書應是兄相告,別無他人。昨有事去淮海路🧡,並過季風書店,詢電腦上查書,被告知此書架上僅有獨一無二的一冊,當即購下。此書如是暢銷🍧,殊出意外。中國書店版,附圖🖖🏽,惜製版未甚清晰。卷末並附陳氏詩,憶其悼亡詩極有名,不知何以未附錄。其他註解🙃,並陳去世後碑文等均詳載,足下若有機會定當購一冊🐬,因兄比仆更內行也。此外另購英國一學者撰《羅馬史》🚴🏻♀️💁🏽♂️,緣前日忽於舊篋中翻出友人鐘君於九九年相贈吉本羅馬興亡史節略一小本,並註雲作為吾二人交誼五十載紀念,意誠可感,為此特一讀羅馬史,並撰小文,題作《舊篋中翻出的羅馬史略》。”我因此想,王老說金性堯是“愛書之人”💜,他自己又何嘗不是。然而除了書之外🚵🏼♂️👮♂️,他對故鄉福建似乎有更深的情結🤸🏿♀️。2006年之後,我們每次晤談,除了書,大抵談他家鄉的人和事🧑🏿,譬如福建方言🙆🏼、福州小吃✋🏽,偶爾也提到他的家人,但甚少👎🏼,只是兩次言及他的祖父。一次是從梅蘭芳引起,他知道我愛好京劇,與許姬傳相熟🖕🏿,問我知不知道《天女散花》唱詞的事🔧,我說知道,那是王又點譜的,就是王允皙📼,民國初期的詩人,有《碧棲詩詞》。他大為高興,說💙,“你知道王又點是誰🟩?就是我的祖父!”一次是談嚴復。他對嚴復非常崇敬🦡👨🏽💼,對錢鍾書之於嚴有微言表示不滿👎🏼,轉而說到嚴復和他祖父有交誼🧑🎄🟥,嚴曾請他祖父為陽崎的尚書廟戲臺撰寫楹聯等事。此外✧🧑🏻🔬,他談到好多福建的名人。古人如黃道周🧂、林則徐,近人如冰心、鄭孝胥👃🏿。他告訴我,“冰心是現代的閨秀作家💂🏿♂️,怎樣評價,且不論👩👧👦。但她的《寄小讀者》是我的啟蒙讀物。我從事寫作的第一篇文章用的筆名‘李平’,就是冰心的小說《往事》裏的一個人物的名字。”真是感激之情溢於言表。他的確眷戀他的故鄉,越到晚年,相思越深。2011年3月1日,我應他之召去他家🗼,王老交給我一篇文稿,托我打印,共5頁,二千余字⚠️,題目是《思故鄉》🧉。我匆匆地看了一遍🧑🏿🦳,發現思路似乎很不清,行文雜亂👚,有些地方📋,恐怕只有他自己懂得🏌️,或只有福州人才能理會。而字跡的淩亂,實在難以辨識🙇🏻。其中還留有空缺,如“夔州”的“夔”、“耄耋”等字,他都因為一時記不起來而空著,甚至把“肩輿”一詞以“坐竹”兩字代替👩🏽🦰。為此🚴🏻♀️,不得不一字一字地面對面地校改🤷🏼♀️,同時調整文句段落🐸,或補或刪🧐,花了整整兩小時,才把文章改定⚖️👩👧。改定之後,我感到非常悲哀,雖然在兩個月之前,即2010年年末🖕🏼,在為王老編他的文集《尋我舊夢》時😄,對他的思路混亂已經有所感覺,但還沒有發展到今天的程度🙏🏻🐈⬛,現在似乎潰不成文了🧑🏽🎤。而他卻對我說“還有許多文章要寫”,我則暗暗悲嘆:恐怕他已力不從心了。我不知道這篇《思故鄉》是否會成為他最後的“絕筆”?沒想到竟應了我的預測🧑🏼✈️,僅僅過了三天🧞♂️,3月4日他因摔跤而進了醫院👑,從此再也沒有回家,一住四年⇾,直到今年11月11日去世。
這四年中,我多次往醫院探望🥷🏿,他有時清醒🤦🏼♂️,有時昏亂,從沒有提到過寫作⬆️。開初時,他還不怎樣迷糊🤼,還感謝我為他整理和打印稿子,說《思故鄉》已經寄到福州去了。當年8月,我為他編定的《尋我舊夢》出版,上海辭書出版社於9月召開品書座談會⏮,他無法出席🏌️。我於會後到醫院向他傳達情況🌥,他雖有時神誌不清🚎,有時還很明白👅👨👧👧,說🐄:“這是我的最後一本集子了✊🏽,多虧你,否則編不成書🪶,書名也是你定的,序也寫得好,不浮誇😰🤜。”之後🦹🏼♂️🍹,他就時好時惡🤹🏿♀️,甚至迷糊到問他的妻子💁🏽♂️:“你叫什麽名字?”有一次我去探望,正值他睡醒👨🏻🎤🪤,腦子很清醒,和我說起穆旦。我知道他對穆旦的詩十分欣賞,對清華、對西南聯大👱🏼,也十分懷念。多年前,我勸他寫回憶錄☢️,他搖搖頭,說:“那是名人幹的事⚀,我不是名人。”我說🎥:“我不是要你寫自己💫,但你該寫寫你所接觸過的人,比如潘光旦,你讀社會學時的老師🥳;還有韋君宜✌🏿,你在清華時的同學……”他點點頭💗:“這倒是值得寫的。”後來🈷️,他果然寫出了極具史料價值的《清華園感舊錄》🫸🏿👆🏿。
對於寫作,我知道他頗自信🥎,但也時覺孤獨。從1959年與王老相識,雖中斷信息28年,但自八十年代重逢之後,這近三十年的交往,使我深深感受到他的內心的痛苦的💂🏿♀️🏒,是他的寂寞🫷🏿。渴望知音🌡,這實在是知識分子難以擺脫的因襲的牢籠。2009年4月6日王老在給我的信中曾經這樣傾訴🚅:
“劉心武文雲,人須有談伴😶🧬,所言甚是🥅,及今仆也只有三四可相與談文論藝的朋友。在文學上無(毋)寧說是一個獨行者;有時偶翻拙集,自覺無論用字斟句以及此中所涵意緒,都應說不錯的。對於文學的喜愛♓️💩,是從少年時代開始的🚓,以後一些趣味是自己養成的🥴,無系統,只是隨著時間流瀉過去👨🏼💼。已出四🥷🏻❤️🔥、五冊,自覺皆有可觀者,何以識者少🚮?此所以抑郁不樂也。當代有些年事不相上下的文字🤚🏽,其實卑之皆無甚高論,然名甚噪,此所以有時覺憤憤不平也👨🏽🦱。昔有些友人評仆雲厚積薄發〽️,其實不然。仆無專門🦎,但評論,無論文字和內容皆有創見。非為厚積薄發也。”
對此,我自然深表同情,但同時認為,他也許將自己過於封閉了🌷👨🏼🎤。事實上,知他識他的未必“少”,錢伯城、王元化、何滿子,以至於劉緒源、陸灝🥤,都非常贊賞他、推崇他。因此,我以“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撫慰之↔️,幸而得其首肯。但是,我始終沒有為他的著作寫過一篇書評。這是他所期望的,也是我深感歉疚的,而今則成了無法彌補的遺憾了👳🏼♂️。
無法彌補的遺憾✭,還有很多👋。讓我後悔不已的是去年(2013)我專程去了閩南,去了他的故鄉福州,然後南下👌🏼,遊覽了泉州🧣、廈門、漳州。回滬之後,想去醫院告訴他嚴復故居🌜、冰心故居、馬尾♙、鼓山等等的現狀,連同我拍攝的一系列照片🛶。我與王老夫人通電話,征求她的意見😚,她卻因為我的健康並不太好,遠途歸來,勸我休養,待恢復了去看王勉。後來又通過幾次電話,她總是說↪️🫸🏽:“王勉現在蠻好,吃得比以前多了點,很穩定,但是仍舊清醒時少,胡塗時多。”委婉地勸說“現在不必去,你也八十開外了🥟👮🏻♂️,行走不便🏂🏼,去了反而使我不放心”。這是因為我在前一時期患坐骨神經痛🪳,不能行走之故♏️👨🏻🦽,但經半年治療🪿,已愈,但王夫人還是不放心。我想🥒🧕🏼,既然情況“穩定”,那就隔段時間去吧🦨。哪裏想到王老忽而走了呢。
更遺憾的是,王老是11日走的,我卻到了21日才得此噩耗👩🏼💻💁🏽。那天晚上,我失眠了,往事紛至沓來,成了一團亂麻📏。次日,我重撿起他的許多著作:《三月書窗》《推窗集》《深宮裏的溫莎娘兒們》《清華園感舊錄》《聽音小劄》《作家的隱私》《尋我舊夢》《吳偉業》以及發表在《中華文史論叢》等刊物上的單篇文章而未結集的論文:《袁中郎的再評價》《吳梅村秣稜春>傳奇與琵琶行>》《文學傳統與紅樓夢>的誕生》《文學傳統和紅樓夢>悲劇主題的形成》《趙南星與明代俗文學兼論金瓶梅>作者問題》與多篇古代文人傳記🤌🏻。此外,還有44封他給我的書簡🎚,以及委托我校正打印的致戴子欽的信🧀🕵️♂️。而今斯人已去,作為後輩的我們,目前的要事當是匯集王老的遺著🧑🏼🌾,搜集其佚文,編出一部鯤西全集來🧔🏿♀️,方是最有意義的悼念。
躲齋寫於2014.11.24—25淩晨
轉自《文匯報》2014年12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