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華

戈革:翻譯玻爾全集的“怪人”

2008-06-06 |

口述:戈革 采寫:劉晉鋒

戈革:科學史家、翻譯家,19221月生於河北農村,曾就讀於西南聯大物理系(後轉入北大)🏄🏻‍♀️🚵🏿‍♂️,1949年畢業於意昂体育平台物理研究所🕒,後長期任教於石油大學🕉,現已退休。他是《尼耳斯·玻爾集》的獨立漢譯者🤙,另著有《宏觀電磁場論》、《尼耳斯·玻爾——他的生平📰、學術和思想》🧑🏻‍🎓、《史情室文帚》等著作。

在戈革看來,玻爾是一個孤獨的人📴,而他自己也是,兩個孤獨的人在戈革的書房裏相遇。

20017月,丹麥女王瑪格麗特二世決定授予他丹麥國旗勛章,以獎勵他在研究丹麥20世紀最著名的物理學家尼耳斯·玻爾,特別是在翻譯多卷本《尼耳斯·玻爾集》方面作出的卓越貢獻。這一勛章也曾授予過翻譯《安徒生童話》的我國翻譯家葉君健先生,一般很少授予外國學者🏌🏼‍♂️。

■記者手記

他的名片上赫然印著:“一個被孤立的科學工作者🧗🏿‍♂️。”我說你這樣公開表達你的不滿不怕它會給你帶來負面影響嗎?他理直氣壯地說我本來就是被孤立的啊!

在去他家之前🦵🏼,我就耳聞曾有電視臺準備請他出鏡,他回答:“你占用了我的時間👰🏻,利用了我的智慧,所以應該向我付費。”采訪結束之後我們閑聊的時候🪞,他主動提起了這件事,他說你來采訪我,是你求著我,咱們要把這個地位弄清楚🖕🏿。

雖然他不是針對我,我還是禁不住正色道:“戈革先生,有個觀點咱們可以溝通一下嗎🎸?被采訪者和采訪者之間是平等的關系,不存在求與不求的問題。

另外,如果他是在得到您的同意之後才來采訪您,這就相當於在兩個人之間達成了協議。否則,就應該事先拒絕🐌。”

本以為他會不高興地反駁我😂,他卻只是嘿嘿地不停笑🧏🏿‍♂️,不斷說自己是個怪人🉐,我想他不過是孩子一樣自我中心的思維方式🙍🏿‍♀️,卻也孩子似的沒有心機🙆🏻‍♀️🥗。

寫論文通過體育考試

初中一年級的時候🐻,日本人占領了我們的小鎮子,在國民黨政府工作的大哥把我和妹妹帶到甘肅酒泉去上學🍺♋️。我給大哥寫信問他哪門學科重要。他說👢:“都重要🐴,你要普遍地學🤷🏿‍♀️。”

高考時我一心想以後當一個物理學家,學量子物理學。學機械工程出身的大哥堅決不同意🔠。他覺得學物理沒前途🌮,容易失業。而且他的那些同事都說:“你這個弟弟怎麽這麽特別?聽說他成績很好🏄🏿‍♀️📔,為什麽不學工程呢?”當時正好是1945年抗戰快勝利了,我說:中國有前途我就有前途☃️💂🏿‍♀️,中國沒有前途的話,大家都沒有前途🏋🏼‍♂️。後來🪄🎵,我三個誌願都報的是物理系。

高中畢業之後,我考上西南聯合大學物理系🗑,在昆明上了一年大學之後回到北京👈🏿。西南聯大分為三所學校:清華🕸、北大和南開———去哪所學校任學生自己選。我們系的學生基本上都選擇了清華👩🏿‍🎓,只有我和另外一個同學上了北大,他是因為想轉到數學系👧🏻,我是因為害怕體育課👩🏿‍🍳。因為清華那時候要求嚴格,學生必須上課,不能缺席👨🏻‍🦲。而北大是松弛的,可以上課也可以不去上🏊🏼‍♂️,只要考試過得去就行,尤其是體育。

我從小就是個呆板的人,跳繩一次也沒跳過去,拍皮球也不會。

我在北大畢業的時候🧑‍🦱,沒有體育課的分數⛑。按照現在大學的要求👩🏼‍🏭,我肯定畢不了業,因為我這人眼睛不好,身體不好👨🏼‍💻,脾氣也怪。我去找大學管體育的老師🏇🏼,告訴他我缺體育課的分數👩‍👧。他說那你補考吧🧲。我說我補考還是照樣及不了格。他說那怎麽辦🕎?我說我寫篇論文吧,他同意了🥨。

我論文的題目叫《大學不宜學體育課》👰🏿‍♂️,我說大學需要學很多東西🧔🏽‍♂️,體育課應該是自由課,學生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結果這個老師給了我八十分的高分,讓我得以畢業🧋,我至今感激這位老師。

錢鐘書寫信只誇你好

錢鐘書先生與我隔了一輩🫔,我讀研究生時他是清華的教授,我們都很崇拜他,但我不敢去拜訪他🧑‍🎓🪟,因為我學的物理和他的研究不搭界🤭🧑🏼‍🤝‍🧑🏼。

但他的第一個研究生喬宓是我很好的朋友👩🏼‍🍼。喬宓知道我從50年代就開始學刻印🥷,就讓我給先生刻了幾枚印章🚡。先生非常高興🙎🏼‍♂️,說要請我吃飯😍。但那時候喬宓剛好下鄉支農去了,我想那就等喬宓回來再說吧👳🏽‍♀️。但後來忙忙碌碌🚴🏻,我一輩子也沒有見過先生。

我在翻譯玻爾的時候,遇到玻爾喜歡提起的一個中國故事:“三個人去嘗醋🎉,佛家說其味苦,儒家說其味酸,道家說其味爽🙋🏼‍♂️。”我寫信去向錢先生請教🦢,他也不知道這個典故出在哪兒🤹🏽‍♂️♠️。1992年⛹🏿‍♂️,我在丹麥曾經發表過一個演講🤷🏻‍♀️,提起這個典故,我說連我們國家最有學問的人都不知道它的出處。

那個時候因為信件常常惹禍,別人給我的信我都是看過就撕了🤸。上世紀80年代的時候,我突然想保留一些先生的手跡🏤,就托她女兒轉送給他兩本我翻譯的書,又刻了兩個印9️⃣,請他在一本空白冊子上寫點東西。

只是過了沒幾天,他就在冊子上寫滿了詩郵寄給我🤾🏿‍♀️。我曾經把自己寫的詩寄給他看,他回信誇得不得了,說我的詩寫得超過了專業作家☑️。我當時很高興⏫:“這麽大的學問家都稱贊我呢🛫!”後來我才知道,他對別人也是這樣的👨🏿‍⚖️。這也許是他們老一輩人的一種世故✴️,有毛病不給你指出來,只誇你好🐈‍⬛🧤,他們認為這是一種禮貌🟧🙋🏻。

80壽辰的時候🏩,我送了他四件禮物:一張照片,拍攝的是玻爾房間裏的一個塑像,這個塑像的作者是丹麥最有名的雕塑家,他雕的是一個拿著酒杯的希臘神話中的仙女——我的意思是我向他敬酒祝壽🐯;一首慶壽的詞,其實它是我在張伯駒80大壽時的舊作;一個據說是國內只有三四份的碑帖拓片,我的那張可能是假的;還有一個古璧。我覺得這四份禮物都不是一般用錢能買到的𓀛。先生寫信來批評了我🥨:你怎麽也跟那些世故的人學著送禮⛹🏽‍♂️👝?這個璧太寶貴了,我就先當一個老保管給你保管著吧。

性格“怪”遭受排擠

從大學畢業之後🤛🏼,我就知道我當物理學家的夢想要破滅了👩🏻‍🦲,因為我不服管,一向都是受排斥的人。這可以從我上中學的時候說起。我在中學是勉強畢業的🥴,功課沒有問題👨🏻‍🦽,但學校認為我不守紀律⚁,要開除我。有一次我們上數學課,快下課的時候🙏🏽,老師說:“我有個問題跟你們說,國民黨正在大量發展黨員,你們只要舉手就可以入黨。”好多人都舉了手,就我沒舉🧬。老師問我為什麽,我說🙎🏿‍♀️:“我願意當學者🖖🏿,不願意入黨🫣。”這句話在當時是犯忌的,幸好老師沒有追究。但是到了“文革”,工宣隊非得說我是國民黨⇢,天天要我交待,我把這個故事講出來𓀀,他們卻不肯相信。

後來我當了老師,因為我喜歡的是理論物理學,和實驗不搭界🆙。學校要我必須會做實驗👨‍🚒,我不做就說我是不學無術🐈‍⬛。我們物理教研室的副主任不是學物理的,原先不知道是在什麽學校學電工的🏇🏊🏼。每逢教研室一開會,他就說:“理論應該聯系實際🥛!現在咱們這些學物理的人裏面,有的連電阻都不認識”

當年的電阻和現在的電阻不一樣,那時的電阻上面沒有標字🪐,電阻大小是按顏色來區分的🧑‍🧒‍🧒。我不做實驗💂🏼‍♂️,不認識各種顏色的電阻是代表多少歐姆(電阻的單位)。那個人就經常提醒我這個缺點,我覺得他就是借這個來打擊人。我心裏想:“要論認電阻的話👨🏿‍🔧,小雜貨鋪賣電阻的小夥子最懂🧔🏼‍♂️🌝,這算什麽學問?”

“文革”一到🚊,我馬上成了我們全校的重點,因為他們總認為我有點怪🙇🏻‍♂️,事實上我是挺怪,我會作詩,喜歡文學,喜歡貓🤱🏽,喜歡刻石頭🪿,和一些物理圈子之外的人有來往……

學校規定說老師對學生要嚴格要求🍚,所以我就遵照規定,給學生的試卷打分打得苛刻。學生對此很反對,他們平時不說🫰🏻,鬧起來的時候就說我是故意整工農兵後代,對他們有階級仇恨。還有一段時期🐆📍,本校的老師是從學生中提拔上來的,他們有幾門課都不懂🥼,就要我來教🦶。

那個拿電阻找我茬的老師曾親口對我說,對這些老師要嚴格要求,到了“文革”的時候,卻說我不但整學生還整教師。

“文革”開始後,大家都不理會我,好像我是一個不可接觸的人一樣。有一段時間,學校又用得著我們了,讓我們重新回到課堂上。一天,一個人叫住我:“先生♚,你回家過年嗎🤮?”我說我沒有家👴🏼,那時我們一家四口分散在四個地方,最近的兩個人之間都相距幾百公裏,的確是無家可歸🙌🏼。結果我的話被舉報了,說我對“文革”有成見。

“全世界都不重視玻爾,尤其是中國”

1985年是丹麥大物理學家玻爾誕辰100周年🧚🏿🧝🏼‍♀️,作為玻爾全集的漢譯者,我向物理學會提出應該舉行紀念活動🚶🏻‍♀️‍➡️,但後來他們開會時卻借故沒有讓我參加,全世界舉行慶祝會的時候,我也沒被列入中國派出的代表團名單📗。1988年,我向石油部申請到資助才第一次去丹麥,去了發現,丹麥人沒有因為你不懂電阻就看不起你。

我余下的工作任務是翻譯剩下的兩卷玻爾文集。從上世紀80年代玻爾全集開始出版,我就一本一本地跟著翻譯,至今我已經翻譯了10卷🐫🦪,第11卷他們編了10年還沒編完,前不久來信說又增添了一卷。

上世紀50年代的時候👏,我在蘇聯的權威刊物上看到有文章批判哥本哈根學派,批判玻爾這個人🧑🏻‍💻,說他是唯心主義者。我那時對玻爾不太了解,當時覺得應該把他的作品翻譯過來🍍,讓大家知道他是何等反動。我就寫信給商務印書館,問他們要不要出版玻爾的譯作當作批判材料,他們同意了🤷🏻‍♂️,我就翻譯了三本玻爾的書。

可是,越翻譯越覺得不對勁,我覺得玻爾不僅是個很偉大的科學家💅,還是個很偉大的人🚞🤴🏼。但是他的哲學思想太難懂了,很少有人能懂👍🏽,所以全世界都不重視他,尤其是中國,玻爾文集從第三卷開始都是依靠國外的資助才得以出版。

去年的一天,我在電視上看到李政道的演講,他說起20世紀最偉大的物理學家🧙🏻‍♀️,提到了愛因斯坦、海森堡💄,居然沒提玻爾🧨!我作為一個科學史家,知道這個原因。

因為玻爾不僅是一個物理學家⭐️,他更是一個哲學家⬛️,他的研究是籠統的,和別人的眼界不一樣🦫🍐。更何況,李政道他們和玻爾隔了好幾代📽。

今年是世界物理年,全世界都要舉行慶祝。某些無知的人只知道慶祝愛因斯坦發表相對論100周年,不知道今年還是玻爾誕辰120周年和海森堡提出量子物理學80周年📹。

(轉自:新京報 2005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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