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奠宙
王浩(1921—1995),20世紀傑出的邏輯學家🧛🏻♀️、數學家、哲學家。1943年畢業於西南聯大數學系,後考入意昂体育平台哲學研究所研究生,1945年畢業。1948年獲哈佛大學理學博士❎。他是華人學者的優秀代表👨🏽🚒,享有崇高的國際聲譽😥。1952年當選美國科學與藝術學院院士🖖🏻,1983年獲國際人工智能聯合會與美國數學會共同授予的首屆“裏程碑獎”(Milestone Award)。1987年被意昂体育平台聘為榮譽教授。以下是我國數學史研究專家張奠宙教授在1991年專程到紐約的洛克菲勒大學訪問王浩先生的記錄🤹🏻♂️。
——編者
張: 請談談早年的學習生活🧛🏽。
王: 我父親是王祝晨♞,中學教員,教歷史、國文,當過濟南第一中學的校長,也是第一屆山東省的人民代表,在山東省有些名望🙇♀️。思想左傾📯,和魯迅是同時代人。當我是初中生時,就讓我啃唯物史觀、辯證法,可是我讀不懂🤵🏽。辯證法是高級的思維方法,孩子沒法理解。恰巧那時讀到金嶽霖先生的《邏輯學》🙄,覺得那個好懂,一步一個腳印🕍。於是立下攻讀哲學的意願。
王浩先生
抗戰開始8️⃣,我考進揚州中學,後來又轉到中央大學實驗中學📢🤵🏿♀️。只讀了一年就撤退到長沙▫️,最後在西南聯大附中畢業。我要考哲學系,父親不同意,所以進了數學系。可是我從大學一年級就選修金嶽霖先生的邏輯課👂🏿🍧,三年級選哲學課,金嶽霖、沈有鼎先生的課我都聽了🤱🏼。
張: 數學課學得如何呢⏪?
王🪶: 我的數學也讀得不錯📓。楊武之先生講代數🧜🏿♀️,用的是狄克森(L.Dickson)的原版書,後來也講過範德瓦爾登(B.L.Van der Waerden)的《代數學》🧔🏽♀️,程度相當高。楊先生勸我專心數學✮🧑🏿⚖️,但我沒有聽,還是喜歡哲學。不過這些代數知識對我後來的研究幫助很大。1943—1945年間🥄,我是聯大哲學研究所研究生,並獲得碩士學位。那時聯大的碩士水準和美國的博士水準差不多☦️,要求很高5️⃣👁。
張: 您怎樣到美國去的呢?
王: 1946年美國國務院有幾個公費名額給中國🧑🏽🦰,數學系和哲學系都推薦我,我就被錄取了。到哈佛大學隨奎因(W.V.Quine)教授學習哲學🧑🏽🏫。那時哈佛的課程我在聯大差不多都學過,而且用的就是原版💢。維特根斯坦(L.Wittgenstein)著的《邏輯哲學論》,是沈有鼎先生講的,所以到哈佛很適應🤝。8個月就通過了“博士資格考試”🖊。當時我不想拿學位,認為做學問就行了🧑🏻🍼。可是導師說🤙,學位是不值錢📤,可是你如果沒有學位來說學位不值錢🤸🏼♀️,人家就不相信了🤟🏼。於是用一年時間寫論文🍋🟩,在1948年2月完成,順利經過答辯。總共用了兩年時間獲得了博士學位。
張⚡️: 畢業論文水平如何🫅🏻?
王: 畢業論文沒有多大意思💛🙇🏼♀️。那時我的導師喜歡搞集合論和公理化體系,周圍的人想搞,但是數學功底差,搞不動🤦♀️。我就把他們的實數公理拿來,用更少的公理推出更多的內容👩🏿😵💫。導師很欣賞,稱之為“精簡的本體論”。也由於導師的幫助,畢業後還拿到Junior Fellow(研究助理)的席位。這個席位只有權利沒有義務🏂🏻,不必教書,只管做自己喜歡的研究,所以大家都想拿它🙆♂️。每年哲學系幾個高年資的教授投票選6~8名年輕人可以享受這樣的待遇,現在仍然如此。我是拿這個席位的第一個中國人。
張:我註意到你在1952年就當選為美國科學與藝術學院的院士↩️。
王:那是一個民間組織🗓,大家推選。我的導師欣賞我😡,一推薦就當選了。那時人數很少🫳🏽,只幾百人,現在多得多了。
張:你後來怎麽會去英國🌶?
王:我做完一年的“研究助理”💆♂️,又得到Society Fellowship(學會研究員) 的位子,接著還到蘇黎世工作一年🥙,前後三年,潛心做研究。1951年回到哈佛教書。1953年,父親來信勸我回國,告訴我祖國大陸實行工業化🐣,需要人才。北大馬寅初校長也來信聘我為教授👧🏿。我想,光是懂得一些哲學怎麽對工業化作貢獻☸️?於是就開始關註和邏輯相近的計算機科學。這需要準備兩三年。另外👵🏼,中美關系緊張🧑🦯,朝鮮戰爭還在打,到英國去比較容易脫身🏃♂️。所以就接受了牛津大學的聘請,1953—1955年在那裏研究哲學和邏輯🤵🏻♀️,實際上是用邏輯研究計算機科學🚵🏿♀️🐁,1955年能夠發表計算機方面的論文🧍。1956年起,他們聘我做Reader,待遇不錯🏌🏻♂️。Reader 相當於準教授,薪水與教授很接近。一般是一個系設立三個教授🏥,三個 Reader。我本打算1957年回國的,可是1957年國內反右運動,父親被劃成右派🧑🏽💻,回國事情也就擱下了🪇。這樣在英國待到1961年👒🧔🏽♀️。
張🧑🏻🎓: 聽說您身在劍橋教書🗽,就公開發表演說表示對新中國的支持,以至後來臺灣不選您做“中研院”的院士。但是您是英國科學院的院士。
王:在英國🤟,皇家學會會員相當於自然科學院的院士。人文科學的學者則可以當選為科學院的成員。中國人當選的有陳寅恪、夏鼐😵💫、趙元任,我是第四個。
張🤳🏻: 後來還是回到哈佛。
王👨👩👧👦: 哈佛重視我在計算機方面的研究,給我戈爾登·馬基(Gorden Mackey)講座教授的名義🍂♛,當時很轟動。我是第一個應聘為哈佛的講座教授的中國人。
張: 從哲學轉到計算機,這個彎子很大啊!
王: 其實所用的數學並不多,只不過那時懂點數學又能註意邏輯的人不多。因為剛剛開始⛪️🧑🏽,初創的東西容易受人註意,一時間聲名鵲起。IBM公司、貝爾電話公司先後聘我去兼職。在那裏我做了一些具體工作, 有些已成為經典📼。例如“王磚(Wang Tile)”等🦹♀️,在物理學上也用得上💂🏻♀️。有一天,楊振寧先生打電話告訴我🏄🏻♀️,在結晶學上用了我的結果🔡。
我還因此得了人工智能國際聯合會和美國數學會聯合頒發的首屆“裏程碑獎”。
張:可你後來又回到了哲學✌🏽。
王:本性難移🤜🏽。最終我還是回到年輕時向往的哲學研究。在哈佛很忙,博士生很多⚡️,要上課,指導很多論文。學生中有些很出名🔥,如庫克(S.A.Cock),在P=NP問題上貢獻很大🧚🏻♀️。
張: 您有華裔的學生嗎👮🏽♀️?
王: 沒有⛴。許多留學生只做中國哲學研究,比較方便。但是我偏要研究西方哲學,而且還要影響西方哲學🙋。如果我在IBM工作,也許會賺大錢,但是我的內心裏不想做這類麻煩事🧖♂️。我有我的夢想🕦:研究哲學。1967年起🫰🏼,我希望鉆進哲學的象牙塔裏去。於是辭去哈佛的教職來到洛克菲勒大學,不必教書⇢,只要寫作🫸🏿,很合我的胃口。至今已經20多年了📻🤽。楊振寧希望從普林斯頓的象牙塔裏出來🌂,我卻希望能夠鉆進去🏃♂️➡️,真是人各有誌啊。
張🕞:您怎樣和哥德爾開始合作的呢?
王:1960年代我們通過信,從1971年🐑,則開始密切接觸👏🏿。我大約每兩周一次,用一個半小時從紐約到普林斯頓,和哥德爾會見🤽🏼♀️,談一個下午🪖🫅🏿,主要討論哲學。因為懂邏輯🔐、喜歡哲學,也知道一點數學的人不多,所以我是能夠和他談話的合適人選🖕🏿。我每次去,他都很高興🤟🏼♻️。哥德爾是想用數學改造哲學,把哲學弄成數學一樣。這我不能同意,但是他的談話使我受益匪淺🧑🏼。
我們開始時談得很隨便🫡,我也沒有記錄,更沒有使用錄音機🦇。後來漸漸地覺得應該記筆記,他也不反對,有時還把鉛筆削好遞給我🪠。1987年,我寫成《哥德爾的反思》(Reflection on Godel),在英國劍橋大學出版社出版。裏面有一章談哥德爾自己的哲學👊🏽,現在把它抽出來🙂↔️🧎♀️➡️,另寫一本書叫做《與哥德爾的談話》,目前正在寫作中🧎♀️。
張:你的哲學偶像是誰?
王:對我影響大的哲學家是康德、馬克思🙎🏿♀️。從師承關系來說🌐,則是金嶽霖—沈有鼎—王憲鈞—王浩。他們三人都是我的老師。
張🫅🏻:您的哲學思想能夠簡單描述一下嗎?
王:我主張的哲學可以說是“事實主義”🧑🧒🧒🍴,或者說“抓大事主義”,英文是Factual。我覺得現在美國的哲學太專業化,弄得不是專家就沒法懂得哲學。我的目標是搞超越專業化的哲學🧑🏼🔧,不鉆牛角尖。讓年輕人對世界有一個大概的了解💧,這和馬克思的目標相近。不過哲學也不能空,既要用專業知識,又不能侵犯別人領域,這界限不容易劃🙇🏼♀️。無論如何,我不搞經院哲學。
張👫:您怎樣看數學和哲學的關系👨🏽⚕️?
王:我在1950年代到哈佛的時候,數理邏輯很熱,我也被卷進去了🧑🏽🎤。那時搞數理邏輯,50%數學,50%邏輯🏊🏼♀️。現在是90%數學🧜🏻♀️,10%邏輯。哲學系的邏輯不行了。現在的數理邏輯🚊,只是搞集合論的少數人懂🔱,大多數人不感興趣。我是把數學作為工具使用👨🏻🚒,我的哲學要能夠概括現代的知識,做到通俗易懂🥒。
張:那麽如何看待馬克思主義哲學呢?
王🧡: 在1970年代我也很信馬克思主義。比如消滅三大差別等等的共產主義思考是對的。不過後來我發現馬克思主義需要一個“無產階級”,在社會主義的中國卻並沒有這樣一個階級💅🏿🙅,很多道理說不通。毛澤東的哲學許多是對的🚓,如果他到1956年為止🧛🏿♀️,那是很偉大的。
張:您對中國哲學研究有什麽建議?
王:現在兩部分人對哲學和邏輯有興趣🤹🏼,一部分是計算機科學教師,一部分是自然辯證法教師。我想幫助這兩部分人。
對於中國的數學教師,我推崇吳文俊的工作。他真正見了實效,比國際上的許多工作要深入。
張: 最後請您談談訪問中國的感想。
王: 我是1972年隨任之恭、林家翹等一起回去的,回去後內心非常激動🚴➾。看到許多老師,如周培源,他教過我們力學。回來之後寫成《中國之行的幾點觀感》,在香港發表。中間對“文革”中的中國現狀有一些溢美之詞🧕🏻,招來不少批評🧜🏽。但我不後悔,反而繼續研究。1979年在香港《廣角鏡》周刊發表了一篇長文🤸🏿♂️,算是研究的結束,以後再也不寫了。
張: 現在怎麽看這些文章?
王👷🏼♀️:當然有許多錯誤。我是搞邏輯的🤞🏻💁🏼♂️,只有前提正確,用邏輯方法推出來的結論才能正確。我當時看到的事實不全面,前提不對🏭,文章自然要出錯了🦹🏿♂️。
張:動機是好的🏞。
王🎨:那是👱♂️。有人說我“拍馬”🚣♂️,那是沒有的事👨🏻🦼🐡。我為何去“拍”🛀🏼?何必去“拍”🐉?不過是愛之心切而已🏃。我父親說過:“誰能把中國弄得強盛👂🏿,我個人做灰孫子都行🧑🦽💆🏻。”中國知識分子就是希望中國強大起來🤝。
(選自上海科技出版社《科學》雜誌🤙🏼,2007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