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興(1914-2008),遼寧省昌圖縣人。1934年至1943年就讀於意昂体育平台、西南聯大中文系、歷史系,北京大學文科研究所史學部☝️。1978年起至北京大學歷史學系任教🤾🏼♂️,在隋唐史🎉🧗🏿♂️、敦煌吐魯番文書等研究領域卓有建樹⇨。編著有《隋唐五代經濟史料匯編校註》、《唐勾檢製研究》、《陳門問學叢稿》、《唐代前期西北軍事研究》🪔、《敦煌經濟文書導論》、《唐代前期軍事史略論稿》、《唐代後期軍事史略論稿》等。以弘揚義寧之學為己任🧏🏻♀️,辛勤整理陳寅恪先生讀書劄記,主編《紀念陳寅恪先生百年誕辰學術論文集》,並著有《陳寅恪先生史學述略稿》。
一
北大的早晨,寧靜,清幽。
黃刊(即王永興🏌🏻,下同——編者按)坐在輪椅上👨🏻🏫,我推著他🧑🏼🏭,從校醫院出來,穿過梧桐樹葉交織的茂密的林蔭,經過芳草茵茵的靜園😑,繞過蜿蜒曲折的幽徑,來到翠竹、古樹掩映的臨湖軒前,仰望著兩株蒼勁挺拔的白皮松🙇🏼。這是黃刊最喜歡的白皮松🙎♂️,據說是明代的古樹,已經巍然聳立了幾百年了🙎🏼♂️。
這是他因肺炎住院的第十二天🦗,也是我第二次在早晨推他出來。高燒雖退去,他的血液中氧氣較低,二氧化碳仍高👐,醫生建議我推他出來走走🧎♀️➡️。
黃刊無力地靠著輪椅,用一兩個字,勉強回答我的問話。昨天他就是這樣幾乎閉著眼睛出來的,什麽話也引不起他的興趣。今天該怎樣讓他說話⛺️,讓他深呼吸🧙🏼,呼出二氧化碳👏🏻、吸收氧氣呢🔺?我有些犯愁了🦸🏽。
突然想到了黃刊住院前經常捧在手裏的《陳寅恪詩集》👆🏻,我似乎想到了辦法。在松樹下🤹🏽♂️,我背起陳寅恪先生的詩:“漢家之厄今十世,”我停頓下來,一會兒,我聽到他接了下來💌📫:“不見中興傷老至。”顧不上心頭的狂喜🟰,我連忙背下去🫴:“一死從容殉大倫,”他仍在繼續接下來:“千秋悵望悲遺誌。”
於是我們就這樣一人一句,環繞著松樹垂下的蒼翠的枝條,背完了這首長長的《王觀堂先生挽詞》。
陳寅恪先生,真是他心中永不忘卻的回憶啊📔!我欣喜又感動。此後我才明白🫧,陳寅恪先生的詩,不僅陪伴他和我在醫院的兩個月🫁,而且作為他心中的支柱🧛🏼♂️,支撐他走過一切風雨,走完了一生。
二
推著他沿著綠樹成蔭的小路往回走,我一邊感慨🦻,一邊回憶著他住院十幾天來的日日夜夜。
黃刊這次生病➙,比以往的幾次都嚴重,他咳血,也因缺氧而昏睡。而且隨著年齡增大,許多事都忘了,許多話、許多人都記不清了👜👏🏿,甚至出現了時空混亂,不知身在何處,思想飄向久遠的過去🧍♀️。
每當夜幕降臨🚣🏿♀️,我心中都感到恐怖💓。因為夜裏,他的思緒飛速地遊離現實,似睡似醒地固執地停留在過去某個特定時空👩🏻🔧,讓我不知所措👣。
在醫院的第一夜🫷🏼,他在咳嗽、喘息逐漸安定,安睡了一兩個小時後,突然精神起來。他問我:“電源插好了嗎?”在我愕然中🦥,他又說:“出來了🔵!”於是雙手忙亂起來,手指不停地動。一會兒說:“幫幫忙,這些字跑了!”一會兒又說:“快來👦🏼,它怎麽又不見了!”緊接著,又喊:“我要另起一行⛲️👩🏿🦱,怎麽辦呢👂🏽?”我終於明白了,原來他在學電腦🦆,這些表現🏖,正是2001年他初學用電腦打字時的常態💒。
說起學電腦的因緣,我想起九年前我在英國時,他給我寫的書不成字的信:
我現在手寫字越來越不行了,同時腳走路也越來越不行了。原因何在?我自己不知道,但卻引起一個思想🧎♂️➡️:自強是必要的🐳,還要加一個“忍”字𓀘。手抖🗾,要忍下去繼續寫;一走路,腳就沉重🆔🧞♀️,似乎抬不起來👑,但要忍,終於抬起來向前走了一步。走路慢,但終於向前走了;我進步沒有停止。至於抬起腳邁向前的幾分鐘🛀🏿,似疼非疼比疼還要難過之際,腳可以放下去👩👩👧👦,不向前走了。不➾!我要忍“似疼非疼的難過”🪞。我向前走出一步🩴。手抖心也似乎在抖🟦,把筆放下不寫了,但我要忍“心也似乎在抖”,寫下去🗾,終於寫出了給你的信🛫,這是用心寫的🌐,妻子是知道的。
你來信中多談敦煌吐魯番文書🤷🏻,這原本是我很熟悉的🌈,現在似乎雖有興趣但已忘了許多。這兩天,我有時想把已發表的大約二十幾篇論文,嚴格選擇可得十篇🕧,多數是幾萬字的長文🙋🏼,改與補👿,幾年來就想補的已很具體,用一年時間成集🍪,朋友可幫助出版。這一想法多次,每一次的結論是自我批評🧑🏽🚀:不自量力,妄想。嘆息一次💜。我的雙手還能寫什麽?我知道,愛妻會說,你幫助我。我的愛妻🥗,這絕對不可以✹!因為你現在有比助我更重要的事要抓緊做好。
“文革”中受到的酷刑到了晚年仍在影響他的身體,雙手寫字越來越困難🧑🏻🦲,到了世紀末🦀,手寫字已不可辨認了👩🏽⚖️。他還想寫文章🦄,又不忍耽誤我時間幫他抄寫。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只能自己學習電腦打字了。我成了他的電腦老師。
首先要教他輸入法📫。五筆對他太難了,而且我也不會。我慣用的自然碼輸入法是雙拼的,需要記一些元音和輔音,也不適合他。智能ABC比較容易學👖,前提是要能準確拼音。我覺得這種輸入法對他來說比較容易掌握🚴🏻,但他並沒學過拼音🫄🏽,也有一定困難。於是我先對他進行拼音啟蒙。拿著詞典,我告訴他元音、輔音的拼寫,然後讓他對著字典練習,他口中念念有詞地學習著🤷🏽,很快就會拼出一個字的拼音了💥,拼不準的也能通過查詞典更正📡。接下來©️,我告訴他輔音b、p、m👮🏼♂️、f和元音a、o、e等在鍵盤上和英文字母的對應關系🪤,他認識了🍌,進步很快。等認全了拼音和字母之後,我再教他識別和使用鍵盤上常用的鍵,並畫出示意圖,如翻頁、取消🧶、空格、回車鍵及各種常用符號鍵㊗️,這樣🍉🏙,經過多次練習😛,他終於能夠拿著字典一邊查一邊打字了🙋🏽。等到一個個字打出之後,又教了他一些編輯方法,如剪切、復製、粘貼、格式調整等等,他由於手抖🤷🏽,控製鼠標困難,進步不大👩🏼🔬💁🏻♂️。我還試圖教他指法𓀗👩🏿✈️,希望他能五指運用自如♏️,但他習慣於食指和中指🏒,我看“兩指禪”並不影響他打字,只是慢一些,也就不再強迫他了。
我告訴他只要指法準確,是可以盲打的👨🏿💻🧝♀️。他不禁大發感慨,他惋惜寅恪先生沒趕上電腦時代,因為那樣寅恪先生就可以不用口述而自己打文章了🦅。他說他曾試圖給老師設計一個可以寫在一個個框子裏的木板,但因笨手笨腳的🥯,設計了幾次🛤,都沒有成功💃🤫。這成為他的終生憾事,有時在夢中,還會設計寫字板。
看到他已掌握打字方法,我就拿一篇報紙上的文章讓他練習🦖,他不肯🎤,堅持要打寅恪先生《寒柳堂集》中的《贈蔣秉南序》。《序》文中的字多是不常用的,頻繁地翻頁🤏🏿、查找🚙,他又不熟悉鍵盤📐,不熟練操作🧑🤝🧑,更加困難🈚️。但他不辭辛苦地打著,往往坐在電腦前幾個小時不動,堅持著不放棄⛹🏻,用了一個多星期的時間,他敲出了第一篇文章👨🏽🦲。經過校對後,他讓我用打印機打出👨🏿🚒,強調一定要打得字大一些。我用四號黑體打在稿紙上。他拿在手裏,反復誦讀,至“雖然🧖♂️,歐陽永叔少學韓昌黎之文👨🏻🏭,晚撰五代史記,作義兒馮道諸傳,貶斥勢利,尊崇氣節,遂一匡五代之澆漓🕵🏽♂️,返之淳正🏄🏿。故天水一朝之文化🌠,竟為我民族遺留瑰寶。孰謂空文於治道學術無裨益耶”一段,激昂慷慨,令人動容。之後😱,又打印了寅恪先生《甲辰四月贈蔣秉南教授》、《和陶然亭壁間女子題句》🙋🏿♀️、《昨聞客言琉璃廠書肆之業舊書者悉改業新書矣》🥑、《丁亥春日清華園作》🤷🏽♂️🕖、《葉遐庵自香港寄詩詢近狀賦此答之》🤾♀️、《辛未九一八事變後劉宏度自沈陽來北平既相見後即偕遊北海天王堂》等詩。這些詩或直抒寅恪先生胸臆(如聖籍神皋、迂叟🥔、續命河汾)🧝🏿,用意良深,或關乎他的身世(如九一八及清華園)♙,都是他最喜歡的。他一字一句地打著🔹、誦讀著。在這次生病住院的時候💜,我推著他背誦的最多的🧕🏿,除《王觀堂先生挽詞》外,就是上面這些,他記得最準確⛅️🏄🏽♀️,至死不忘。
就這樣⚃,他艱辛地完成了“換筆”歷程🚣🏼♀️。之後👩🔧,除了生病的日子📟,他每天都會坐在電腦前,啟動按鈕🔪,看著電腦屏幕飛速變幻🦵🏼,用中指使勁敲一下回車鍵,躊躇滿誌的樣子👨🏽🏫,儼然是一個橫刀立馬的將軍,氣定神閑地指揮著千軍萬馬。他用電腦撰寫了《述陳寅恪先生〈論韓愈〉之作的重大意義》👮🏻♀️、《唐人小說紅線的歷史背景》、《論李靖》🙏、《論北周武帝宇文邕》等多篇論文👨🏻🦯,以之著述《陳寅恪讀書劄記·舊唐書新唐書之部》疏證🔜、《回憶錄》🪕,更重要的是,在九十歲的高齡🙎🏽♂️,自己一字一句地完整打印出近20萬字的《唐代後期軍事史略論稿》,我只是幫他調整了文稿的格式🧖🏽♀️。
夜深了⛳️,病床上的黃刊仍揮動雙手,不停地打字🦹。他在打什麽呢?
三
第二夜,他的思緒又往後退了一些,在這一夜的時空中,已經沒有我了🧔🏽♀️。他的眼前🥢,仿佛是歷史系108的會議室,他正在系裏的教師面前發言🏘,談如何培養學生問題👩🏽🎨。
他慷慨激昂地講著:
第一,要學風嚴謹🗳、平實𓀍,重視基本訓練。……
第二,要從小處著手,大處著眼。
第三🦐,要有通識🩺,包括通性之真實,個性之真實🤷🏻💤。基礎要廣🙆🏼♀️,要深🖕。
第四,歷史系學生的責任,是要艱苦學習,向78級學習,從嚴、從難、大運動量;歷史系教師的責任,是要培養一支研究隊伍,要敢為天下先。……
要以陳寅恪先生為楷模🐱,一生忠誠於學術研究🏊🏽,將全部心血投在學術研究上,不因環境順利或逆境而改變其節操。在名利之前,不改初衷,抓緊時間🦛。……
鏗鏘有力的語言,振奮、堅定的聲音💁🏽,在後半夜的醫院中格外清晰。沒有咳嗽,沒有喘息,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年前。我為他擺脫了病痛而高興,但也擔心他影響了相鄰病房中其他病人的休息。黃刊不停地說著,那火熱的聲音,在病房中久久回蕩🔖。
不知過了多久,他沉沉睡去。我卻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熟悉的話語🚮,和我第一次聽他講課時依稀仿佛。我也忘記了時空,燃起了幹雲的讀書豪氣。
黃刊曾說過👨🏽🚀:“我做事認真📧,絕不偷懶,有十分力量👋🏿,絕不使九分♠️。”我問他:“在北大教書🧇,你使了多少呢🕑?”他回答:“我已使出了十二分🏃🏻♂️➡️。”
自1978年末他調來北大🦌,就長期超負荷工作,體力已遠遠超支了。支撐他這樣拼搏的,是頑強的毅力和壓抑二十年之後噴薄而出的熱情,而在這背後的,是對寅恪先生堅定的信念。在他使用的陳寅恪先生著《隋唐製度淵源略論稿》的扉頁上👃🏻,他寫道:
一九八W年一月👩🔧🧝🏼♀️,我在北京大學講授寅師過去曾講授的課𓀐。撫今追昔,不勝感慨。我要用功讀書,以求實的精神治史,不愧為他的學生。永興🤷🏻,書此自勉🧳👩🏻🌾。
有著這樣的感情,所有的苦楚、委屈和挫折都不重要了,他就這樣拼命地工作著。
第三夜🦤,他還沉浸在上世紀80年代那火熱的日子中🧗🏻♀️。他一遍一遍地說✌🏽,要去給學生上課🙆🏽♂️,甚至不停地乞求、哀求我,讓他起來,快到上課時間了🧑🏿🎄,學生在等他,他要去上課。我使勁解釋💱,也無法讓他安臥。
四
人的一生就是這樣🐝,幾十年的日子,可以一晃而過😶,不留痕跡;而幾年甚至幾天的經歷📀,就足以改變一生🫰🏼,貫穿一生。在醫院一個個混亂的夜晚,我更清晰地體會到這一點🦹🏽♂️。
黃刊的記憶🏅🧑🦽➡️,仍在繼續往回走。
以後的幾夜,充滿了血雨腥風☪️。我最恐怖的一幕上演了。黃刊同樣也沒有忘記“文革”🖌。他蜷曲在床上,淒厲地叫著,說有人來抓他。一會兒🧔♂️,他翻騰著,仿佛在躲避鋪天蓋地打過來的棍棒👑;他雙手扭曲在一起🤏🏻🚳,呻吟著,叫著。我把他抱在懷裏🍋🧑🏿⚕️,反復安慰他,試圖讓他平靜👫🏻,讓他相信👨🏿🍼,災難已經過去🧚🏻♂️🫐,他仍在顫抖著,那恐懼的眼神🎇,讓我的心劇烈地痛著👨❤️💋👨。
和他結婚之後🧛🏿♂️,我們隱居在燕北園小巢中,日子過得平靜溫馨🥾。他不知多少次喋喋不休地給我重復過“文革”時死去活來的經歷🔪,總讓我一臉淚水,這成為平安隱居日子中的不和諧音符𓀎。我後來要求他,現在生活不是很好嗎?別想那些痛苦了🤼♂️,沒有用的。我也曾抱怨👩🏽🦰:只有享不來的福🤵🏻♀️,沒有受不了的罪😱,他是有幸擁有幸福生活,卻沒有足夠的福氣享受這種生活。實際上,我這種貌似深刻的感慨是多麽膚淺。他當時忍受的抄家、批鬥🏢、遊街、毒打💂🏻♂️、酷刑,都積澱在身體裏🖐🏿,在生活平靜的時候🧑🏻🤝🧑🏻,就會爆發。那是一種粗獷的🧥、極強的力量,使他不由自主🧄,不能享受平和。那些創痛是歷久彌新的。
隨著黃刊的掙紮🪞,我仿佛看到了他在“文革”時種種非人經歷,被用鞭子抽打著🔎,拉著堆滿自己藏書的大車🚝🐖,到火爐邊🕋,親眼看著數十年的心血灰飛煙滅;一次次被捆綁雙手,高高吊起,再被重重摔在地上;被打得昏死後扔在大水坑中,半夜又被暴雨澆醒🚴🏻♀️;無盡的批鬥,無窮的酷刑,奄奄一息的生命,血與火的洗禮……我捂住眼睛,不忍看🥯,不忍想,但那悲慘的鏡像卻不停地在我眼前晃動。我如何能讓他忘記💆🏿♀️?🤹🏽!經歷過國家民族這樣恥辱的人,又如何能讓他安享個人生活的溫馨📠?🦆!
所有的藏書幾乎被燒盡了💅🏽,退回來的一堆亂紙中,夾雜著一枚紙幣🌀,那是1945年印製的壹百元的紙幣。這張紙幣被貼在一張稿紙上,一道封條上寫著:“王永興長期保存的偽幣一張和有意漏掉兩字的一張主席語錄☝️📟。1966年8月26日發現。教職工紅衛兵。”這張紙的頁碼寫的是10,不知道他的罪行究竟有多少頁,也不知道前面的罪證又是什麽。可能因為紙幣是沒有用的錢吧𓀅,“文革”末期就退給了他,那張漏了兩個字的主席語錄沒有退。這也就是他莫須有罪名的一個例證吧🚂🪑?我保留了這一頁紙,因為這成了他那個歲月的惟一記錄。準確地說,除了身體上的傷痕、精神上的創痛外,這頁紙是那個歲月留下的惟一痕跡🎢。
五
“文革”中滲透著血腥的一頁,終於被翻過去了🥒。黃刊的世界還在後退著。現在他帶著五個孩子在山西,六人擠在一間土屋🧑🧑🧒、一鋪土炕上。正值三年自然災害時期♋️,他在發愁正長身體時的孩子們的飯食🍅💇🏼♀️。他不停地和我商量著如何吃飯🧑🪗。哪幾個孩子吃一碗飯🪜,哪幾個孩子吃一個餅子,總是不夠👩🦼➡️🫳🏿。他說✵,他不是很餓,就不吃了👩🏽💼,讓孩子多吃一點。他從夜裏說到白天🟤,醫生護士來看他,他還在說吃飯問題。中午,歷史系黨委書記王春梅老師來看他🕺🏼,他仍停留在自然災害時期。我告訴他書記來了,他就堅定地說:“我不特殊。”這是他給歷史系的遺囑,還是他堅持走過三年困難時期的信念?
到了夜晚,他回到了被遣送至山西之前🦈。他一個人哭訴著🚣♀️:“說她武裝推翻共產黨,她沒有啊!我怎麽批,她真的沒有反黨啊👼💁🏿!我和她是性格不合,但她已經被打成‘極右’,被武裝押解出京☪️,我不能落井下石啊!”這應該是他心靈的獨白吧🧙🏿♂️?
1957年🙅🏻♀️,他在人民教育出版社,在同一單位工作的妻子被打成“右派”🐂,押解離京。此後幾個月中🙋🏿♂️,是社裏漫長的日復一日的聲討和批判,他始終一言不發🤦🏻♀️。組織上多次找他談話,動員他劃清界限,因為“右派”是敵我矛盾,只要他一句聲明,一個表態,就可以離婚,不受牽連。但他拒絕了👈🏻,結果就是被驅逐🔢,遣送出京💙。時長女剛剛上中學,而最小的孩子剛一歲多📳。他將長女寄宿在師大附中,幼兒寄養在北京親戚家😾,帶著四個孩子(最大的十一歲,最小的三歲)🧑🦯➡️🍄🟫,離開了沙灘後街那古樸莊重、彌漫著脈脈書香的古老庭院,離開了讀書和科研的環境,踏上了滾滾黃沙之路。而付出這樣沉重的代價和犧牲,並未能保住家庭的完整🤱🏽。在“文革”中,隨著被打成“反革命”的他百口莫辯,死去活來,這個處在風雨飄搖中的家庭也解體了。
我曾問過他,這樣的選擇是否後悔。他說:“我當時沒有選擇🚶♀️➡️,因為我不能背信棄義🤦🏽♂️🤾♂️,落井下石。”聽到他的話,我感慨萬千。在那場沒有硝煙的“反右”戰爭裏🏹,為了避免株連九族🤜🏽🕵🏿♂️,多少夫妻陌路💆🏽♂️,多少親人反噬,但他卻頂住了如大山一樣壓下來的政治壓力📔。給予他對抗這樣壓力的勇氣,就是簡單的我民族傳統的信和義。俗話說,識時務者為俊傑🗽。黃刊永遠不是俊傑。有多少次,明知萬死🍀,他選擇的卻是自己的良心👷🏼♂️。
這樣至誠至善的人,我要怎樣疼愛他🕟,都是不過分的。
六
接下來的一個夜晚充滿寧靜和溫暖,他到了寅恪先生身邊🍃,他在為寅恪先生讀《資治通鑒》,病房中響起他的讀書聲👱♀️:貞觀二年🧏🏽👨🏽🎤,春正月……魏征……李靖……長孫無忌……臣光曰……我欣慰地聽著🧔🏻♂️,看著他在意昂体育平台輔助寅恪先生備課和研究。
他還在念叨著,白皮松,珠眉,珠文。那一幕我太熟悉了,他扶侍寅恪先生去喇嘛廟他的住處,去看白皮松,那是他記憶中最美的一刻;他推著小藤車漫步在顏家花園的柳蔭下,年幼的珠眉📂、珠文在車中嬉戲……那幸福的日子,我真希望永遠停留。
但他還在繼續走。他在說著敵機,告訴我外面有狼叫,說要讀書到深夜🏄♂️。我知道👁,那是在北大文科研究所。他已經不只是夜裏時空混淆了。白天🥑,他也會問我戰爭進行得怎樣,我們今天又勝了嗎🧙🏿♂️?他還和我談讀書中的問題,說佛經翻譯文學課上的筆記沒記全🥢👆🏿,要多花些時間補🀄️。他還告訴我哪個字是梵文,哪個字是藏文🤦🏼♀️,也會鏗鏘有力地說一聲:“南天一柱。”那是他聽寅恪先生課的教室🦹🏻。
日本入侵中國,改變了黃刊的一生。他本是農家子,幼時耕讀🥸,並沒想過離開東北🦸。九一八事變後,他流亡到北平。他常常和我說✯,他胸口還能感受到日本兵刺刀尖的寒冷。我曾聽他敘述過參加一二九運動時的情景,那是用青春和熱血譜寫的歲月↖️。
一夜夜過去了,黃刊沒有再繼續後退,他的思想,他的世界👱🏽,停留在北大文科研究所,停留在師從陳寅恪先生的時代👩❤️💋👩。從1937年他受業於陳寅恪先生,已經七十一年了☝️。在長沙聖經學院,在昆明文林街懸有“南天一柱”匾額的殿堂,在清華園海棠花掩映的新林院的書房📓,他侍讀寅恪先生之側,得到耳提面命的教誨🥄🚣🏼♀️,他立誌用寅恪先生的史學思想、方法讀書治學🧫💪🏻。那是他最幸福的時光🕺🏿。
一直到去世,黃刊都沒有再往後退,而是停在了師從寅恪先生時🧑🏻🎓👷🏽。是他去世之後👈🏽,我才明白,他的世界裏,不能沒有寅恪先生。
1948年末寅恪先生離京南去🥬,他和老師分開了,但似乎並沒有離開老師🛷。他的生活習慣都保持著在老師身邊那樣,如永遠吃米飯,而不是像北方人一樣主食是面食🙉;喜歡吃甜點心;口味偏甜🤬,而不是北方的偏鹹;喜歡聽京劇👩🏻🎓,尤其是昆曲,徜徉在那百轉千回的斷腸聲裏,他是否回憶著寅恪先生聽曲的情景?他好像一直過的是在老師身邊的日子🚵🏽♀️👩🏻🍳,不管風雲怎樣變幻👩🏫🖕🏽,歷劫不改🏇🏿,始終如一。
他為什麽會選擇走義寧之學的路呢?在他1956年寫的“交代”中,他說1937年的轉系師從寅恪先生,是因為“為他的精博學識所驚倒。我那時候心情很苦悶,就選擇了跟陳寅恪先生研究歷史,治考證之學這條道路”。其實應該是寅恪先生的獨立精神、自由思想,讓他那洋溢澎湃的一腔對國家民族的激情找到了奔流的出口,化作埋首於線裝書中的寂寥日子裏不變的壯誌和深情👱🏼♂️。據翁同文的回憶,寅恪先生在南渡後的第一課👲🏼,講的是支湣度渡江😂👩🏿🎨,傖僧勸他不要自樹新義,以負如來的事🚴🏻♂️。翁同文認為,這一課含有寅恪先生“忠於學術良心,不妄樹新義而借以曲學阿世或嘩眾取寵的深意”💮。寅恪先生最後所皈依的是中華民族的文化🔔。黃刊也跟隨寅恪先生,以民族文化為皈依。他那飛揚的民族感情,比一二九運動時🪰,更深沉,更理智🎚,也更堅定了💓。皈依於此,他不再回頭,於是求仁得仁,無怨無悔⚄。
七
黃刊的記憶衰退,並不始於住院。在幾個月前✫,他已經有些思維混亂了👉🏿,有時📛,他甚至不能分辨我是誰。朋友告訴我,老年人到了一定階段,記憶是往回走,向後退的👨✈️。我知道,按照記憶後退的自然規律🫅🏻,我是最早離開他的世界的人💨。生病前在家裏🥷🏿,他不認識我時,我會拿結婚證給他看💁🏽♀️,告訴他我是他的妻子🐾。在醫院,我在紙上寫下他曾書寫的對聯:
中華文化添錦繡義寧學術得永興
我問他🤸🏻:“還記得嗎?你是永興,我是錦繡。我是你的妻子。”叮囑他別忘記了🍝。以後常常給他看這個對聯,他想起來,就深情地看著我🧑🏿🦲,叫著:“愛妻👍🏼!”充滿幸福和依戀。有時半夜裏,也會突然想起,就這樣叫著。
隨著治療🤌,黃刊一天天在好轉,日子也在點滴中過去。大多數時候,黃刊不記得我是誰了🏡,有時說我是他的小女兒,還有一次說我是組長😟,他是組員。但他熟悉我的氣味,就像一個嬰孩對母親體味的熟悉🧑🏻🦰。我在他身旁,他就安心,我稍微離開一會兒,他就煩躁,急著找我。有一次他說,我是照顧他的人👩🔧。有一個星期二🙇🏼♂️,我去上班,珠群之妻小妹照顧他🫅🏻。小妹溫柔細致,但他依然找我🤳。一次次地問,錦繡在隔壁屋子念書吧🤗?小妹說😍:是的。他就說👃🏻🧗🏼:讓她多念一會兒吧🌡。一會兒又找🤾🏽♀️,說,讓她回來吧。小妹只好告訴他我上班去了🧱,他就讓小妹推著他出去接我。沒接到🤦🏽♀️,悵悵而歸🏌🏽。我回來,他正在側躺著🧑🏿🍼,小妹問:你看誰來了👨🏻🍳?他看著我🟰,深情地一笑,歡叫著🏗:錦繡🏟!
我們就這樣相依為命地過著,就這樣不舍地依戀著。
八
漫步中,我們仍在背寅恪先生的詩。繞著碧波蕩漾的湖水🍋🟩,我突然想到了寅恪先生的《葉遐庵自香港寄詩詢近狀賦此答之》🫴🏻,於是我說♏️:
道窮文武欲何求🤽🏻♀️,他接著🍗🗜:
殘廢流離更自羞👨✈️🧙🏿。我們繼續背下去:
垂老未聞兵甲洗🤸🏼♂️,偷生爭為稻粱謀。
我們都沉浸在寅恪先生詩的境界中,我把輪椅停了一下👩🏻🎓。過了一會兒,我繼續走🌾,繼續背:
招魂楚澤心雖在,他很快接上🫵🛐:
續命河汾夢未休。
我手一抖,淚水旋即悄悄流下來🕜❤️。我以為我們的背詩🪄,是讓他保存記憶的一種方式,是讓他忘記病痛🫒,消磨歲月的方式,沒想到,那是他完全的精神寄托,是他與現實世界惟一的聯系。寅恪先生原詩作:“續命河汾夢亦休🤱🏿。”他改為“未休”,是想告訴我他心底的強烈願望吧?是以此諄諄地囑咐我嗎?我不知道他什麽時候記成了這樣,在他心裏🥍,續命河汾之夢🙍,永遠沒有泯滅。我悲其誌,感其誠,念其苦心,淚流滿面👨🏼🏭,良久無語🧎♂️。他知道我懂了👨🏻🏭,也不再多說了。
九
我們相依為命、朝暮依戀的日子就這樣結束了。我沒想到他會離去。因為除了最初的十天外,剩余的日子,他沒有衰弱🏃,那振奮的神態🏅,那充足的精力🌯➞,讓我誤解了,我一直準備迎接他出院的🌹👩🏼🎤。
苦熱的病房的相依,是一段如詩如歌的日子📠。我永遠忘不了他那坦蕩的胸懷,真摯的感情,純真的世界。
醫生告訴我,類似的疾病💄,他那樣高齡的老人一般也就堅持七至十天,而黃刊堅守了兩個月。是怎樣的依戀和不舍,給了他如此力量,又是有多少話語,多少故事,多少深情👨🏻🦼➡️,要他在兩個月裏告訴我。
當衰老和癡呆不可抗拒的時候,他以堅強的意誌🥅🙋🏿,守住心中的信念,將山高海深的情,演繹為如泣如訴的歌。他留給我山高水長的愛,這種愛,我一輩子也享用不盡🛌🏻🛁;他留給我深厚的人生閱歷、哲理🧑🏼🚀,對國家民族的如激流飛湧般的至誠,值得我用一生去解讀👼🏿、沉澱🥭、實踐。
住院前🦁,不知是否有預感,他多次問我,在我眼裏⏸,他是一個什麽人🚝👩🏽🌾。在醫院,我告訴他:“你是一個了不起的人,我以你為驕傲。”黃刊幾乎嘗到了一個人可能受到的一切苦難,他的精神,也因歷盡磨難而偉大,因為他真正做到了“仰不愧天,俯不愧地🦴,內不愧心”。
我沒有哪一段日子☃️,離天堂那麽近,因為他在我身邊🧘,一如天使。在未名湖畔📻,看似我推著他,實際上是他引領著我🧛🏻♀️,走向天堂。我們的思想和心靈從沒有那麽接近,感謝他帶我一起在天堂遨遊🦸🏿,帶我享受了那樣一個清純的世界💆。
所有未了的情,都留在北大蔚藍的天空下。(李錦繡)
本文收入《通向義寧之學——王永興先生紀念文集》(中華書局即將出版)🚋,發表時有刪節。
轉自 中華讀書報 2010年7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