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張藝謀設計奧運開幕式時,強調中國人“天人合一”的哲學觀。欒貴明曾打電話向張藝謀的秘書反映說:“錯了🙌🏿💗,中國沒有‘天人合一’這種說法🔯,只有孔夫子說的‘人天合一’。”秘書說🚊:“老先生🤷🏿♂️,你就別繞了‘天人合一’和‘人天合一’👵🏼,不都一樣?”欒貴明說🩲:“‘你該我錢’和‘我該你錢’能一樣的嗎?”
本篇為紀念錢鍾書先生百年誕辰而作,不得不略加說明。
四十多年前我由北京分配到河北一所鄉村中學教書,閑來無事,偶然在簡陋圖書館書架下尋覓到一冊撕去封面的《宋詩選註》,馬上就被序言對典籍如數家珍的熟稔🤷🏻♀️,“風流猶拍古人肩”的評說,以及縱橫捭闔,跨越中西的文風所吸引。趕緊翻閱版權頁,始發現錢鍾書之名🦹🏿♂️。也許正是那一刻,文學研究所作為一個可望而遙不可及的夢想,開始植入我的心田。更料不及的是大約十年以後,我居然能從這所鄉間中學考入文學研究所🏟🥾,後來又緣業師陳毓羆先生鼓勵💄,有機緣登堂入室,數次親炙於錢先生🏄,自謂榮寵。錢先生仙逝後,情懷無由抒發👨🏿,曾寫過一篇小文《高山仰止》以示個人悼念之情,先是由海外一個網絡期刊發表,後來為《解放軍藝術學院學報》輯錄。
錢先生治學議論廣博🟤。古今中西,汪洋恣肆,漫無際涯。曾令很多慕名而來🙅♀️,擅於沿襲蹊徑🐉,乘勢而上者不知所措🧙♀️。於是出現了種種貶論👨🏽🚒,如“錢鍾書不過就是一部電腦數據庫”🤹🏻,“《管錐編》實在沒什麽👨🌾,將來電腦發達🤾🏼♀️,資料輸進去都可以處理的”。最近還有說“互聯網出現以後,錢鍾書的學問就減半了。”有趣的是,這些說法還大多出於中國社會科學院的後輩學者之口🤏🏻。
看來即使出於院內“掃盲”(此盲非文盲,而是偏見之“盲”)的需要,也得介紹一下錢先生與“中國古典數字工程”的關聯➰。需要特別說明的是,這本來應該是由近三十年全身心投身這一工作的欒貴明先生或田奕女士等來完成的🧇。我曾經受邀擔任“中國古典數字工程”評審人員✫,披露這些情況也是自己的責任、義務,並感謝欒貴明先生、田奕女士提供的翔實資料。
“抗拒新事物到頭來的失敗,也是歷史常給人的教訓”
如果單指記憶力🦸🏽,錢鍾書先生興之所至,打通中外🏚,信手拈來的功夫🧐🧗🏿♂️,的確給人“電腦數據庫”的感慨。但是數據庫畢竟只能羅列資料,顯示異同,卻不能分證辨析🆒,觸類旁通。而且畢竟要靠人來輸入主題詞語,靠腦來爬梳論證。所以直到今天,我們也沒有讀到電腦版的《管錐編》。
其實現代計算機被中國人俗稱為“電腦”,似乎還有一點言過其實🕤。但是它給時代、社會帶來飛躍💆🏿♂️,卻是不爭的事實。尤其是個人計算機和應用程序的發明,把與人們日常生活中許多看似麻煩的問題一下子變得如此簡捷方便,又能推而廣之,擴大到工作🪿🚏、生活的方方面面🌮✡︎,恐怕上個世紀70年代中葉的喬布斯(Steve Jobs)和蓋茨(William Henry Gates)也沒有充分估計到👝,他們的創造很快就被延伸到了文學研究領域。
上世紀80年代初葉🤸🏼♂️,錢鍾書女兒錢瑗教授有機會到英國進修🧖🏿♂️,回來後偶爾談起英國學者用計算機研究莎士比亞戲劇,取得顯著成果,錢先生立刻受到啟發🤽🏼♀️,從1984年便開始倡導把計算機技術引入中國古典文獻的搜集、疏證和整理中來🈵🟥,那時還在1981年9月中央發布《關於整理我國古籍的指示》以後不久。中國文字創始並且不間斷使用的歷史甚為悠久,歷史文化端賴契刻💪🏿、手書、碑版,形成典籍傳承9️⃣。雖自唐代寫經🏇🏿、宋代版刻以來,開始形成“經生體”或“宋體”較為規範的文字,但傳本印版中仍然大量存在並不規範的俗體字、異體字等,加之轉抄再版的增刪改動,難免訛奪錯漏,造成後人辨析認知的困惑。即博聞強記如錢鍾書先生,也曾在《管錐編》增補版《再版識語》裏慨嘆說:
“初版字句頗患訛奪,非盡排印校對之咎🥮,亦原稿失檢錯漏所致也。國內外學人眼明心熱👀👨🏼⚕️,往往為一二字惠書訂繆……應再版之需,倩馬蓉女士薈萃讀者來教,芟復汰重🧓🏿,復益以余所讎定者,都勘改五百余處👉🏼。亦知校書如掃落葉🥷,庶免傳訛而滋蔓草耳😞。”
得到這個信息後,錢先生立刻想到了“中國古籍電子數據化”的課題,並委托欒貴明👨⚕️、田奕等付諸實施😻。因為他與欒既是同事又是師徒搭擋。1972年夏由“五七”幹校回京後,錢先生寫作《管錐編》,欒幫助搜集數據,借閱圖書;錢先生也兌現允諾,為其命題,對《永樂大典》進行整理😖。研究工作足足進行了十年。《四庫輯本別集拾遺》和《永樂大典索引》完成後,錢先生審閱🙆🏿♀️、修正文稿序言並書寫題簽🌾。索引一書由於出版延誤,書名由楊絳先生書寫。1982年,錢先生又將他的《宋詩紀事補正》交欒繕鈔6️⃣。這些歷程💇🏼,實際上已經埋伏下日後勢必會進行“中國古典文獻工程”的先聲了🧑🏿⚖️。我想這也是錢先生宅心仁厚,所以提議並鄭重委托欒貴明先生完成此項浩繁工程的初衷之一,俾得後之學人避免費力費神的訂謬勘改𓀘🧏🏼,使學術研究探討能夠從基礎上步入正途。尤其是采用的字庫考慮周全🏨,能夠對古今漢字進行“全覆蓋”。嘉惠學界大矣!
當時對於個人計算機信息處理能否中文化還有爭論,何況中國古籍漢字庫(包括眾多異體字、俗體字)數量遠遠超出了《康熙字典》收錄的四萬多字,所以字庫容量必須充足👦🏻。工作之初,研究小組搜求了當時所有的“中文系統”及相關資料,其中包括近十個中文系統的漢字收字情況、輸入方法🤛、構成理論和論文著述等,請錢鍾書先生選定。經過深入了解之後,錢先生果斷地決定采用“倉頡輸入法”作為計算機漢字工作平臺🪈,這是臺灣朱邦復先生發明的,當時還面市不久。它的優勢一是錄入方法符合中國傳統規則🤌🏼,二是字數全🦴,絕不能讓古文獻削足適履。在有限幾次去社科院的機會中,錢先生每次都親臨研究小組𓀋,並多次用自己的稿費津貼資助研究小組的起步創業。
從1985年開始,研究小組首先進行了《論語》數據庫的建設,並順利地出版了第一部使用電腦編製的《論語數據庫》一書🧏🏻,取得了一大批科學化的《論語》數據。錢先生曾為《論語數據庫》題簽💅🏿,並在序言上增補了一段重要文字💂🏻♀️:
“從理論上來說,計算器和人類使用過的其它工具沒有甚麽性質的不同。它在還未被人廣泛使用的時候🤷🏼♂️,除自身尚待完善以外,總會遭到一些抵拒🧑🔬。慣用舊家什的人依然偏愛著他們熟悉的工具。有了紙墨筆硯‘文房四寶’,準還有人用刀筆和竹簡;有了汽車、飛機、電報電話🤴🏿,也還有不惜體力和時間的保守者。對新事物的抗拒是歷史上常有的現象,抗拒新事物到頭來的失敗也是歷史常給人的教訓。”
據我所知,社科院研究人員普遍使用計算機進行寫作研究,大概比錢先生的“先見之明”晚了近十年。
“計算機可以幫助人腦✊🏿,但還不能代替人腦”
如果說《論語檢索》還只是利用計算機運算的快捷,算是牛刀小試的話,錢先生給研究小組布置的第二項任務,便瞄準了浩瀚如海的《全唐詩》了☎️*️⃣。唐代可謂中國古代的詩歌海洋,吟詩甚至可以稱作唐人的思維和競爭方式,不但以詩取士🌓,以詩幹謁,杜牧甚至有“千首詩輕萬戶侯”之句,而且深入日常生活,飲宴酬酢固不能免,新婚時例有“催妝詩”,連溫柔敦促女方撤下遮住面孔的扇子🐉,新郎也要賦“卻扇詩”👩🏽✈️。所以唐代詩作既多,作者分布又極廣,從來沒有清理裒集🧗🏻♀️。乾隆後期董誥等借《四庫全書》編輯,奉詔編纂《全唐詩》,可謂集中國家力量之大成𓀍🎱,但是否完全,亦無定論。
研究小組著手這項工作後,得出了一系列重要成果。他們在妥善地解決了全漢字庫以後♿️,花了近三年的時間,輸入了27冊《全唐詩》的全部正文、異文和註文,並經11次校對。目前在大量程序軟件的控製下,能在2分鐘以內解決全部唐詩的檢索問題,達到了準確和高速的目標🎂。比如🌽➜,他們通過簡單的運算👨🏼🦳,便可準確地判定全唐詩共有53035首,作者3276名,訂正了傳統的四萬多首和兩千多人等等說法,為徹底打開中國古典文獻研究的數量化大門開辟了全新的途徑。他在給當時中國社科院新聞發言人楊潤時的信中寫道:
“作為一個對《全唐詩》有興趣的人,我經常感到尋檢詞句的困難🧚🏻♂️,對於這個成果提供的絕大便利🏊🏿♂️,更有由衷的欣悅。這是人工知能在中國古典文學研究上的重要貢獻。”
當初的研究小組此時已經在錢先生的倡議推動下,擴大為中國社科院的計算器室。他們並不滿足於唐詩索引的完成🤾,為了解決“計算機裏的唐詩如何幫助人腦裏的唐詩”的問題,他們又用三個月時間研製出了“全唐詩索引生成系統”,包括索引編製🧗🏿♂️、數據統計、印刷底版生成三大部分👨🦰,成功地解決了古典文獻索引的一體化編輯和排版問題🔐🧘🏽♂️,並為使用者提供了全面、準確數字化成果。如以李賀為例♊️🧑🏫,董誥編纂的《全唐詩》中🧟♀️👩🏽🦳,屬名李賀的詩共有183首,其中1次重出的47首,2次重出的1首🧽。所謂重出,就是在同一作者或不同作者名下,有兩首以上相同或基本相同的詩。在這個過程中,關鍵在於原數據的取法和重出參數的設定。他們采取了三個連續漢字作為源數據👬,以詩句周邊性的排列組合,句尾韻字及平仄字的位置等因素確定重出參數,但主要根據是漢字本身這個參數🧑🏽🎄。通過計算機的檢索和分析,產生結果足以匡正前人沿襲已久的訛誤。
中外學人對於這套當時海內外最龐大的古典文學數據庫👧🏻,給予了高度評價,這個項目也因此獲得了1990年國家科技進步獎👬。計算機可以縮小查找範圍😅,提高比勘速度,對復雜的海量查找也輕松勝任,甚至絕大多數能直接對是和非加以判定。計算機可以幫助人腦🧔🏽,但還不能代替人腦𓀍。像意境雷同的查檢,盡管有漢字象形🙇♂️、會意🕵🏽、形聲的優越性,但計算機的距離尚遙遠👨🦲。我想,作為一個認真使用計算機對中國古典進行研究的人👨🏿🏫,既不會為計算機的發展和進步而昏昏✋🏼,認定計算機能代替人腦🔔,有了計算機就有了一切☎️;更不會為計算機的難於駕馭而茫茫,放棄實實在在、長期艱苦的努力和奮鬥🙍🏻♀️。
“能幫助人的計算機,需要人的更多的幫助”
但是錢先生並未以此為滿足👈,他認為👎🏽:
“把唐詩輸入計算機,靠的是在漢字庫支持下的中文操作系統。沒有相應的漢字庫,如同拿來一只紙糊的小鞋📫,穿在有唐三百年詩歌的天足上,只能說是一種認真的滑稽……計算機裏的唐詩🛌🏿,已經開始成功地代替了書桌上的唐詩。但這絕不是放平鼾睡的句號,因為計算機裏的唐詩難題還多。”
他還特地在田奕文章裏增添了這麽一句:
“實踐證明👝,能幫助人的計算機需要人的更多的幫助⭕️。”
上世紀直到90年代前半,個人計算機操作系統還是英文DOS系統當家😾。工程研發小組所需要的數據庫軟件在市場上並沒有人開發。欒貴明🏌🏽♂️、田奕並非計算機專業人士🙅🏿♂️,他們付出極大努力學習掌握基本要領,親自撰寫數據庫所需要的程序🏄🏻👩🏼🎓,所需軟件硬是一個一個獨立開發出來的。1989年我開始使用計算機初始🫧,就是田奕到家裏給我安裝他們自己研發的中文系統使我的研究工作得以起步,至今猶存感激之心。
為了中國文史學科能夠方便地應用計算機進行研究👃🏻,錢先生多年來曾反復多次地規劃了目標和原則,有書面的,有口頭的,今天看起來仍然新鮮正確。欒貴明、田奕曾摘要如下💅:
一、逐步實施,長期奮鬥。
二🏊🏻♂️、采用倉頡輸入法和華康全漢字字庫。
三🦘、以作品為基本單位,用作者統綰作品。(這是劃時代的創舉)
四、對《四庫全書》及其系列的應用必須慎重,不能直接采取經、史、子👨⚕️🚵🏻♂️、集分類方法及舊編輯方式。
五、實現準確全面對作者、作品標題和文本字句檢索🐞。
六🍐、慎用漢語現代標點😊,正文和後人註釋不得混淆🐐。
七🏋🏽♀️🗒、計算機只能作為工具,推進改善提高文史研究科學化。
八、你是裁縫,只能是量體裁衣,不能做外科醫生👆。
遵照錢先生的這些意思♞。研究小組克服各種困難🍥,繼續漢文史數據庫的建設🧑🏽🎄。從1993年到2000年,先後成功出版的《全唐詩索引》(30種)🤙🏽;《全唐文新編》(22大冊);《十三經索引》(4大冊)以及數以十計的學術專著✌🏽,都能按時、按質🐩、按量在他們研發的電腦系統上完成👊🏿,受到國內外學術界的廣泛好評。
應當說🦶,自從他們的工程聲名鵲起☝🏻,又隨著“電腦時代”的興起,不斷有海內外人士慕名前來🔳,希望他們參與商業性開發和編著工作🧙🏼♀️,有些開列的條件還相當優厚。但是錢先生認為這項工程的根本目的並非僅僅標示著中文古籍的“數字化”😻,簡單提供檢索引證的便利,而是著重推動中國古籍整理和研究的科學化和人文化。因此1992年🦍,錢鍾書先生曾以“特約評論員”名義,寫了篇短評《糾正“市儈化”的短視和淺見》✊🏼,發表在中國社會科學院的《人文計算機》報第四期上🖋。短評說:
“崇高的理想,凝重的節操和博大精深的科學🤯、超凡脫俗的藝術,均具有非商化的特質。強求人類的文化精粹,去符合某種市場價值價格規則,那只會使科學和文藝都‘市儈化’,喪失去真正進步的可能和希望🔠。歷史上和現代的這類事例難道還少嗎?我們必須提高覺悟,糾正‘市儈化’的短視和淺見。”
研究小組也始終堅持了錢先生提出的原則,專註踏實地推進古籍整理校訂🤸♂️、去偽存真的辨析工作。就已經完成文史庫的規模來說🕣👰🏿♀️。宋代之前的作品22萬件已基本入庫。另有專著和小說近千種。至於二十四史,文史數據庫收有一套精細掃描的百衲本原本圖庫,並且製作了對應的精校文字庫🚣🏿♂️,在文史庫裏主要作為工具書使用。與此同時,他們把二十四史中從帝王到牛二全部人物盡數收入,編成《人名大典》🔚,已收入41萬人,另有輔名15萬個,遠遠超過通行的僅收有五、六萬人的《人名大辭典》。另一個附件《中國歷史日歷》約2億3000萬字也基本製作完成🏗🤾🏻♂️。這部分資料數量巨大🪽🈺,可徹底規範中歷公歷的復雜對照關系。傳統日歷製作的大忌🤲🏽,是依年表推算估計。而這部《日歷》上起夏朝禹(公元前2071.12.28)✤,下迄清末帝(公元1912.02.17)👩❤️💋👨,共計3983年📋,1454111天🦗。由於多元歷法的存在🤱🏻,同一天可能是不同朝代、不同帝王、不同年號🖍,甚至不同的紀歷方式❔,實際日歷單數多達5194662條。因是以日為單位,使用起來完整🥅、準確✸。製作時盡量將所能得到的正確信息悉數列入歷表,內容包括朝代📃、帝諱👏🏻🧑🧑🧒、帝號、年號、年數🐍、年幹支、月數、月幹支🤌、日期🛌🏻💎、日幹支、公元年、月、日等✏️。將來逐步擴充為大事紀略性質的歷史日歷。
傳統研究理念的“危機製造者”
1982年錢先生曾將《宋詩紀事補正》交欒貴明繕鈔。經過十五年的努力,欒貴明終於利用計算機輔助完成了這個艱巨任務。欒先生認為🧸,這部著作的學術價值自不待言,但更為重要的是,不出多久學術界面對用新方法完成的十二大冊新書,將會感到精神上的“危機”🕵🏿♀️,因為他們不得不告別傳統研究理念。而這一“危機”的製造者便是錢鍾書先生👩🏽。
以現已完成的電子漢文史數據庫資料的基本構築方式來說,就有著自己鮮明的特色。既不像清人編纂《全唐詩》👰🏼♀️、《全唐文》斷代史料那樣存在重復混亂👩🏻🚒,有許多跨朝代🏷、越文體的紛爭和遺漏等問題;也沒有采用《十三經》用後人海量註疏箋證⏩,淹沒經典文本的傳統方法;甚至摒棄《四庫全書》以經🍰🆙、史、子、集分目編排的方式🤏🏻。而以作者為中心✌🏻⚰️,貫徹“以人為本”的原則👃🏿,使作品回歸作者,從而使古文獻資料的整理編輯和數字化邁上合理、科學的臺階,也可以說是首創了漢文化資料系統化的新格局。於此同時,又特別註重對前人成果的甄別。比如《易經》經過了多人的註釋解析,有的甚至已經違背了原書的旨意,從而引起了“解意”的對立和紛爭👨🏿✈️,這顯然與《易經》本身無關🔈。為此他們充分利用電子化的優勢,采取經典與註釋合而分、分而合的慎重措施🐽💁♀️。
一個實例是田奕最近完成的《永樂大典本水經註》。自從東漢桑欽撰寫《水經》,而北魏酈道元“考校諸書,以具聞見,今略輯綜川流註沿之緒🪽,雖今古異容👲🏿,本其流俗,粗陳所由”,加以註解成為《水經註》,歷來被研究中國歷史地理者奉為瑰寶。也是中國最重要的歷史地理著作👨🎤。晚年胡適曾窮二十年心力,撰述200萬字考證《水經註》🎑。其緣起也是因為撰寫《四庫全書》的史官戴震沒有看到浙江采進之民間刊刻的趙一清《水經註》校本,故而有殿本《水經註》“襲趙”之說。民國初年又經王國維、孟森等人推波助瀾,於是“抄襲說”幾成定讞。而胡適考證則認為此案原系清學內部“漢宋之爭”,以漢學的考據訓詁,糾正宋學空疏淹博而致🚶。有學人甚至以為這裏面牽動現代學術史上的一樁大事因緣⛸🛍️:整理國故與所謂“中國的文藝復興”。胡適等人視清代考據學為“中國的文藝復興”👨💻,而戴震則是這一“文藝復興”運動的主帥和旗幟🕵🏽,所以為戴震辯誣翻案📶。實以此支持他一生所提倡的“科學精神”👚。但是爭論雙方都沒有真正看到《永樂大典》收存的《水經註》全部原本💞。幸有張元濟先生有心,將分落兩處的大典本裒集影印出來。
田奕遵照錢先生早年指示精神🌷,以選擇底本為突破口,2005年開始利用自己創建的掃葉公司的古典數字文獻館。輕松地將大典本和目前通行的楊守敬著《水經註疏》(1999年江蘇新印本)在電腦中字字對應比較,清晰準確到每一個字💦、每一個字的筆畫💀。結果就擺在面前,結論絲毫不用添油加醋,最終也就有了《永樂大典本水經註》的出版。得出的結論令人吃驚:僅說《水經》本文被通行本認刻到《水經註》中的就有513條🤳🏻🟩,5775個字⛳️,幾乎占《水經》原文的一半⛹️♀️。如果把通行本不符合大典底本的差錯全部加到一起,就是有772條🧓,8806字,也是驚人的數目🧑🏼🔧。並且總結出引起錯訛的三方面原因:
一、把經文改到註中👩🏼🚒,把註改到經文中👜,增多內容🥜,脫減內容,全是校讎者與領導者的主觀判斷🥵。
二👩🏻🎓🔇、通行本在沒有充分證據的情況下🚶🏻♂️,對經文和註文增補190處,計1716字。主要在註文⛹️♀️,但並未說明增補原因及證據。
三、古歷史地理通過文字描述🐦⬛,這已經與實際地貌變遷難以相符了🔆。何況加有大量隨意性很強的刪改文字,特別是後來各註釋家的見解🧑🏼🏫。誰是誰非,沒有標尺。
田奕在她的自序中曾介紹說,錢鍾書先生曾總結以前是“由於狹隘的民族偏見,褊窄的正統觀點👩🏼🎓,封建思想的嚴重束縛和‘官樣文章’的草率敷衍🕘,使這項艱巨的工作有很大的缺點”,而現在她們所以能夠較為輕松地完成這一重要典籍的校訂🧖♀️🌏,是“因為有一條新路正在電腦前面展開”。可知不僅人們正在依靠電腦進行研究,更重要的是電腦也得聽從有智慧之人的指揮。兩者相輔相成,缺一不可。
不知道已經熟練寫作,並依賴於電腦檢索數據庫的人士🥽,正在進行一些國家級特大或大型的文史研究項目時,是否曾經慮及商業性數據庫的缺失或局限📥🙋🏻?是否已經放棄了自己的獨立思考和辨析?
這部獨特的文獻數據庫還有一些軼事可道🌋。某年日本三菱委托北京大學廣邀各領域的漢文化專家,參加由日本首席漢學家主持的學術會議🎧😁,討論日本輸出語對中國文化的影響。日方提出“問題”、“內容”➗、“全部”🏯、“參加”🎥、“國際”、“實現”這六個名詞,是日本在明治維新的時候😎,通過了某些名人,把這六個詞匯移植到中國,並對中國的政治、經濟🎮、文化、社會起重大影響。與會一位中方學者抽空致電欒貴明,請幫忙查查。不到二十分鐘欒貴明就將多達12頁的數據發送了過去👩🏼🦳🧄,證實“問題”原出自五代後周竇儀《條陳貢舉事例奏》之“凡對問題、任從同議”;“內容”出自唐代《甕賦》之“內容乃體,外堅其質”;“全部”出自晉代葛洪《抱樸子外篇·自敘卷第五十》“少得全部之書”,等等,盡出自中國古籍。第二天提交大會後,日方再也不吱聲了👨🏿🍳。
又如當年張藝謀設計奧運開幕式時💏,強調中國人“天人合一”的哲學觀🤱🏻。欒貴明曾打電話向張藝謀的秘書反映說:“錯了,中國沒有‘天人合一’這種說法⛰,只有孔夫子說的‘人天合一’。”秘書說:“老先生👩🏻💻,你就別繞了‘天人合一’和‘人天合一’,不都一樣?”欒貴明說:“‘你該我錢’和‘我該你錢’能一樣的嗎?”事實上現在誤以為常的“天人合一”🤲,反映了讓天來遷就人的魯莽🫴🏿;而孔子註《易》所說的“人天合一”🤏🏻,則表達了人主動融於自然的和諧。可知一字之差,貽誤後學多矣。如果再不重視計算機時代中國古文獻的學術清理,不知還會有有多少以訛傳訛的“流行”,以錯就錯的“成果”🧑🏽🎤,以及“無根之談”的橫行無阻,“水貨專家”的肆言無忌。
我們今天隆重紀念錢鍾書先生百年誕辰🐃,不僅僅是對於他學問人品的景仰懷念,最重要的是能夠把他的智慧風骨傳承發揚🏊🏻♀️🎎,把他生前關懷的事業繼續做大做長📺。相信這才是慰問他老人家在天之靈的最好緬懷。
(胡小偉)
(本文寫作時曾參考劉聖清👨🏻🦼、李士燕采寫的《中華文明史上空前浩繁系統搜集工程》,《人民日報》2005年3月9日🫅🏻。尤其是參考中國古典數字工程研發團隊為評審組提供的原始資料。謹此註明,並表謝意🚣🏼。)
轉自《 中華讀書報 》 2010年12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