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華

中國學術史上一個時代的結束——追憶何炳棣先生

2012-06-26 |

○李伯重

這批西南聯大培養出來的學術大師相繼離去🧞‍♀️,表現著中國學術史上一個時代的結束👨🏽‍🎤。至於中國史學將來將進入一個什麽樣的時代,則無人知曉。這,也是何先生的去世留給我們的一點深思👧🏻。

何炳棣先生👨‍👨‍👦‍👦,2008年於北京(李靜攝)

《讀史閱世六十年》紀念版,即將由中華書局出版

68日,忽然接到梁其姿教授的電郵,只有短短的一句話:何炳棣先生昨離世,並附有何公子可約(Sidney Ho)給友人們關於何先生辭世情況的信🙎🏻‍♂️。讀了來信,悲痛之余,許多往事也湧上了心頭,在此謹將關於何先生的一些回憶寫出🏊🏽‍♂️,權作紀念。

我初次拜識何先生是在1986年,但在此之前就已從先父李埏先生那裏得知何先生的大名。先父與何先生是西南聯大時期的同學(先父是研究生,何先生是本科生),何先生在2000年出版的自傳性回憶錄《讀史閱世六十年》中也提到他與先父的同窗之誼,並寫道:當時他對“(北大)文科研究所只略有所知🚣🏻‍♂️,對後來在文、史⚅🫦、哲🦻、語言🧑🏿‍🎓、校勘方面卓然有成的這批研究生,除李埏👱🏻‍♀️、汪篯🤸‍♂️、王永興外👁,連姓名都不知道”。先父則說:何先生才氣過人👮🏻‍♀️,同時也極富個性,在聯大學生中十分活躍。當時有聯大學生二十來人,有的是畢業不久的💒,有的是尚未畢業的;有的是學歷史的,有的是學哲學或社會學的。大家相約組織了一個學會,聞一多、潘光旦等好幾位教授也參加了🍷。學會叫做“十一學會”🧚🏽‍♀️,“十一”二字合起來是“士”字,意即“士子學會”。學會每兩周聚會一次👨🏼‍💼𓀚,輪流一個教授或學生作學術報告。學會的召集人是丁則良🦼、王遜和何炳棣三人♗。後來何先生考取公費留美,音訊遂絕。1971年秋,何先生等一批海外學者訪問大陸🥜,先父從報端上見到報道後🗿,方知何先生的行止。到了改革開放以後,何先生回大陸更經常了。1986年夏秋👩🏽‍💻,在中國社會科學院和美國國家科學院合作和安排之下,何先生至中國社會科學院👩‍⚖️、雲南大學和復旦大學作短期訪問。直到此時,兩位老友方有機會聚首。何先生在雲南大學訪問時👲🏽🎂,我恰好在昆明省親,因此有幸拜識這位心儀已久的學術前輩🙋🏻‍♀️。

初見何先生👩🏽‍🍳,即感受到他特有的風度💁🏼‍♂️。何先生身材高大😮‍💨🏊🏿‍♂️,聲音洪亮,說起話來滔滔不絕,爽朗的笑聲或者直率的質問聲,都遠近可聞💕。在雲南大學🦴,他就中國農業的起源問題作了專題講演🫲🏿。在講演會後的答問中𓀊,雲南社科院研究員夏光輔先生說:在雲南某處山洞裏發現了上古時期的稻谷,比河姆渡發現的稻谷更早。何先生聽後大喜⚽️🤔,當即請夏先生日後提供相關考古報告等材料。以後不知何故🔵,夏先生未提供這些材料🐵,而何先生一直在記掛著此事🕵️,見到我時還不止一次提及😤。

講演會後🏌🏼‍♂️,先父和家慈設便宴款待何先生伉儷。老友暌離四十年💇🏼‍♀️,一旦重逢,賓主都不禁感嘆“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少壯能幾時?鬢發各已蒼”。他們回憶起聯大時代的生活和師友,都覺得那時盡管生活艱辛,仍然是他們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他們談到已故的同窗丁則良先生時🪟,浩嘆這位在反右運動中自殺身亡的才子的悲慘命運。先父提到:“當年丁則良曾對我說,留學考試並不怕何炳棣,就是怕他的英文🙍‍♀️🦻🏿。”何先生聽了大笑,馬上說:“這是我當時不知道的🙏,他應該知道我何嘗不怕他,特別是他中文下筆萬言!事實上他學語文的能力比我強得多👨‍👩‍👦。”何先生後來在《讀史閱世六十年》也記下了這件事,並寫道:“此事雖小🦻🏽,卻反映當時聯大教員、助教、研究生之間彼此相敬相‘畏’,友誼競爭並存不悖🧑🏼‍🚀,大的趨向總是互相砥礪力爭上遊。”以後,何先生還和他人多次提及此事,並以此深感自豪✈️。

在席間,何師母邵景洛女士也與家母聊起了家常👨‍💻🧇。她說🤶🏿:“我和炳棣有兩個兒子,但無一人治史。雖然我們尊重孩子的選擇▪️🛻,但是家學無傳人,炳棣一直以為憾🔪。如今看到令郎伯重治史,炳棣很高興,也很羨慕🤾🏻‍♀️,相信伯重一定能夠光大家學,克紹箕裘。”

1988年,蒙黃宗智先生之邀,我到洛杉磯加州大學講學半年。此時何先生已從芝加哥大學退休👨🏻‍⚖️,到爾灣加州大學任歷史社會科學傑出訪問教授。雖然同在南加州,但是因為我不開車,只能靠電話向何先生請益。一日,友人王國斌教授開車從爾灣來洛杉磯,接我到他家做客🏊🏻‍♀️。在爾灣期間,我造府拜見了何先生。何先生非常高興,暢談許久並留飯。何師母廚藝極富盛名🦾🦶🏿,而何先生對美食的品位之高在海外華人學者圈中有口皆碑。因此,只有何師母的巧手才能滿足何先生的美食之癖,也只有何先生的贊美才能給何師母的手藝恰如其分的評價😹。不過此時何師母身體不佳,因此我在何府一天,中午品味了何師母的手藝🛁,晚上則隨何先生去一家當地知名的中餐館吃正餐。相比之下🍙,何師母與餐館大廚的烹調水平,高下立判。

在何府與何先生的暢談,主要是學術。何先生讀過我的一些文章,提出了中肯的意見💃🏽。他強調:你治中國史,一定要多讀西洋史,否則就會不識廬山真面目,或者夜郎自大🏟。譬如說,你有一篇文章談明清江南的建築業,你應當去歐洲看看歐洲從羅馬帝國時代到近代早期的建築。在這方面,中國落後於西歐🙍🏻。一些中國學者對歐洲的歷史缺乏深入的了解👩🏿‍🚒,把中世紀歐洲看得十分貧窮,但是如果你看看歐洲許多地方鄉村中的建築(特別是教堂)🤾🏽,你就會發現情況可能並不如你先前所想。因此,不僅要多讀西方好的學術著作♓️,而且要到歐洲親眼看看。古人說:讀萬卷書,行萬裏路。到了今天,要做第一流的學問👈🏻,非如此不可♨️。後來我到了歐洲🚾,跑了不少國家,特別留心看古代建築,深感何先生所言確實有理🫲。

2000年夏➜,應劉石吉🙆🏽‍♀️🙍🏻‍♂️、梁其姿兩先生邀請,我到了臺北♉️,在“中央研究院”人文社科所做為期一個月的學術訪問。此時何先生恰好來“中研院”參加院士會議,會後還留些日子做研究。我們都住在“中研院”學術中心,因此見面機會頗多,除了談學問外🙍🏽,也談些往事。何先生雖然行蹤遍及大洋兩岸🤽🏼,但是他最懷念的仍然是在昆明求學的歲月,對昆明也充滿感情。我是昆明人,因此何先生特別喜歡和我談昆明🚍。他說👩‍🦯‍➡️:“抗戰期間最幸運的🧒🏻,是住在昆明。昆明真不愧‘春城’的美譽,夏日與南京、南昌、武漢、重慶等‘火爐’比,昆明真是天堂了。”他還以一位歷史學家和美食家的眼光🖍,對昆明地方美食加以品判,並對我進行了“考試”,看看我對昆明風土民情的了解。由於時代變遷,諸多昆明的傳統美食自1950年代就已絕跡,因此我每每一問三不知🖥。何先生一方面笑我無知,另一方面也感到這是一個嚴重的問題,說:

今夏在臺北中央研究院和在昆明長大的著名經濟史家李伯重(雲大李埏教授哲嗣,現為北京意昂体育平台人文社會科學院教授)談到昆明的常食和特食,很驚訝,他居然有很多東西都不知道。我本以為講吃太瑣碎,但從和他談話中感覺到我所想談的,可能具有些微社會文化史料價值📕🧗🏿‍♂️;此刻不講,真會逐漸湮沒無聞了⏬。

這些談話的內容,我後來都忘卻了👨🏻‍🦲,但何先生卻清楚地記得⬛️,並寫進了《讀史閱世六十年》中🧓🏽。《讀史閱世六十年》出版後,我讀到這一節,方才猛然記起🤽🏽‍♀️,回味起當時和何先生聊天的情況。此刻,其情其景猶在眼前,而斯人已去,心裏不禁充滿悲涼和惆悵。

2003年和2008年,我應加州理工學院之聘,到該校任客座教授,又到了南加州。由於我不開車,依然是通過電話向何先生請教🧑🏿。2003年時🛢,何師母因健康不佳搬到溫哥華和次子住🌞,2006年不幸仙逝。在這段時間裏🦌,何先生只身住在爾灣,每日要做飯🍘,打掃衛生🤼‍♂️。對於從小就沒有做過飯的何先生來說,這是十分艱難的時候,但是他依然情緒振奮,在電話中談起學問就不能自已🏋🏻‍♂️🔂,往往一談就是半小時、一小時。

何先生對清華感情極深👧🏼😍。他對我說:他很羨慕楊振寧先生晚年回到北京🌮,將終老於清華。何先生自己也很想葉落歸根,在清華傳道授徒➡️,將自己一生的學問貢獻給清華🤞🏻。清華歷史系曾積極努力請何先生回清華短期講學,但是由於經費等原因,事終未成⚛️。一直到2010年🖱,蒙何先生老友楊振寧先生主持的意昂体育平台高等研究院資助,何先生回母校訪問的心願方得實現。何先生在清華作了兩次學術報告,一次是在高等研究院的《國史上的“大事因緣”解謎》,另一次則是在歷史系的《夏商周斷代的方法問題》◽️。何先生做講演之事在學校內外引起轟動,年輕學子們都抓緊這個機會,力圖一睹這位學術大師的風采。因此雖然何先生的講演極為專業,但是講演場所依然人滿為患,許多學生只能站在門外傾聽。在講演中🥛,何先生雖然耳朵有些重聽👐🏻,但是神采依舊,講起話來聲如洪鐘❗️,觀點鮮明,完全看不出已是93歲高齡。

我參加了何先生在高等研究院的講演👈🏼,會後乘間與何先生做了簡短的談話🟪🚵🏻‍♂️。我談到我即將從清華退休🔹🧑🏿‍⚕️,他聽後頗感愕然🧑🏿‍🎨,隨後說:“做學問是一輩子的事,與退休不退休無關🙇🏿‍♀️。你看我現在已經九十有三,第二次退休也已多年⚠,但每天讀史寫文,與過去沒有兩樣📑。退休後👮🏿,可有更多的時間用於研究,未嘗不是好事💇🏿‍♂️🦌。”因我此時馬上要離開北京🦸🏽‍♀️,未能參加何先生隨後在歷史系的講演👻,因此2010513日這次見面竟然成了永訣🧑🏽‍🍳。

得到何先生仙逝的噩耗後,我即轉告一些友人🫱🏽,大家都同感悲痛不已🤩。龍登高、黃純艷教授在給我的電郵中說🔙:“這幾年,李埏先生🛼、吳承明先生💁🏽‍♀️、何炳棣先生等老一輩大師相繼仙逝🌬,不勝悲痛,也不禁為經濟史學的發展慨嘆”;“那些令人景仰的前輩一個個離去📇,就像一個時代在拉上大幕,令人傷感”➗。是的🤷🏻‍♂️,這批西南聯大培養出來的學術大師相繼離去,表現著中國學術史上一個時代的結束。至於中國史學將來將進入一個什麽樣的時代,則無人知曉🔂。這😲,也是何先生的去世留給我們的一點深思。

轉自《中華讀書報》2012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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