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北京解放,但陳寅恪先生並沒有留在北京迎接全國解放,當然他也沒有桴海他行。1948年12月,先生離開北京,經過上海,到廣州停留下來,在嶺南大學兼任中文歷史兩系教授。1952年院系調整後改任中山大學歷史系教授,直至1969年離開人世,在嶺南度過他生命的最後20個春秋。
在1942年先生為楊樹達《積微居小學金石論叢續稿》作序,寫過一段極為深情的話:
百年以來,洞庭橫嶽之區,其才智之士多以功名著聞於世。先生少日即已肄業於時務學堂,後復遊學外國,其同時輩流,頗有遭際世變,以功名顯者,獨先生講授於南北諸學校,寂寞勤苦,逾三十年,不少間綴。持短筆,照孤燈,先後著書高數尺,傳誦於海內外學術之林,始終未嘗一藉時會毫末之助,自致於立言不朽之域。與彼假手功名,因得表見者,肥饑榮悴,固不相同,而孰難孰易,孰得孰失,天下後世當有能辨之者。嗚呼!自剖判以來,生民之禍亂,至今日而極矣。物極必反,自然之理也。一旦忽易陰森殘酷之世界,而為晴朗和平之宙合,天而不欲遂廢斯文也,則國家必將尊禮先生,以為國老儒宗,使弘宣我華夏民族之文化於京師太學。其時縱有入夢之青山,寧復容先生高隱耶?然則白發者,國老之象征。浮名者,亦儒宗所應具,斯誠可喜之兆也。又何嘆哉?又何嘆哉?(《金明館叢稿二編》)
先生一生文字很少流露此序所表達的對中國未來的熱切憧憬,雖然其用意是在勉慰楊樹達先生,更關乎自己素所追尋的夢想。可惜他的夢想未能變成現實。
基於先生的學術聲望,學校主事者及當時中南局和廣東省的首腦,對先生是禮遇的,關懷生活起居有時甚至細而入微。1954年國務院嘗派人赴廣州動員先生擔任中國科學院歷史第二所所長,開始先生不是沒有就意,對助手黃萱說:“我們到北京去,你也得跟我們一起去。”但後來決定不去。表面理由是貪戀南方暖和、不善行政工作等等,實則當有更深層的原因。
特別是上世紀50年代末期,先生的學術思想遭公開批判,致使不能再登講堂。“無端來作嶺南人,朱桔黃蕉鬥歲新”、“不生不死最堪傷,猶說扶余海外王”、“平生所學供埋骨,晚歲為詩欠砍頭”、“任教憂患滿人間,欲隱巢由不買山”。1950至1966年所寫詩計200余首,集中反映出先生晚年的心境充滿了困惑、憂傷與惋嘆。
盡管如此,先生的學術研究仍結出豐碩的果實。1950年,《元白詩箋證稿》一書整理完稿,由嶺南大學文化研究室線裝印行,後由上海中華書局以普及本出版。1951年寫成《論韓愈》一文,這是先生最重要的論著之一。接著,就是有名的《論再生緣》的寫作。最後則有三卷本、80萬言的《柳如是別傳》的撰寫,窮1954至1963前後十年之功,終於在目盲體衰的情況下,完成了這部為明末一代奇女子立傳的明清文化痛史。書成之後,先生有詩感賦,其題曰“十年以來繼續草《錢柳因緣詩釋證》,至癸醜冬粗告完畢。偶憶項蓮生鴻祚雲:‘不為無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傷哉此語!實為寅恪言之也。”1961年寫給吳雨僧的詩裏,也有“著書唯剩頌紅妝”句。讀者如不察,很容易因先生的自嘲把他晚年嘔心瀝血的兩大著述,當做等閑的消遣之作。實際上,《論再生緣》的寫作,特別是《柳如是別傳》這部大書,是寅恪先生一生治學經歷和治學經驗的總結,最能見出他的學術精神。如果說已往的著作大都是以詩證史、詩史互證,《別傳》則是借傳修史。
1929年,寅恪先生為意昂体育平台所立的王國維紀念碑撰寫碑銘,寫出一段極不尋常的話:“士之讀書治學,蓋將以脫心誌於俗諦之桎梏,真理因得以發揚。思想而不自由,毋寧死耳。斯古今仁聖所同殉之精義,夫豈庸鄙之敢望。先生以一死見其獨立自由之意誌,非所論於一人之恩怨,一姓之興亡。嗚呼!樹茲石於講舍,系哀思而不忘。表哲人之奇節,訴真宰之茫茫。來世不可知者也,先生之著述,或有時而不章。先生之學說,或有時而可商。唯此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歷千萬祀,與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這些話,既是為王國維立銘,也是為寅恪先生自己立銘。《論再生緣》和《柳如是別傳》的中心題旨,就是冀圖“表彰我民族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可惜這兩部著作先生生前未能出版。
自1952至1966年,黃萱女士出任先生助手,許多論著都是經先生口授,由黃萱女士筆錄而成。1962年7月,先生右腿骨在入浴時跌斷,經住院治療,仍未痊愈,以致只能半臥,不能立行。從此盲目而復臏足。一年前吳宓自四川來廣州探望老友,在日記中記下先生的形象:“寅恪兄雙目全不能見物,在室內摸索以杖緩步。出外由小彭攙扶而行。面目如昔,發白甚少,惟前頂禿,眉目成八字形。”待到右腿跌斷,“以杖緩步”或“攙扶而行”,也不能夠了。不久“文革”發生,先生遭迫害,致使心臟病加重,於1969年10月7日清晨病逝於廣州中山大學自宅,終年80歲。一個月以後,即1969年11月21日,與先生40年甘苦與共的唐曉瑩先生也撒手塵寰。兩年前先生嘗預撰挽聯:“涕泣對牛衣,冊載都成斷腸史;廢殘難豹隱,九泉稍待眼枯人。”
先生無子。女三:長女流求,醫務工作者,在成都醫院工作;次女小彭,學農藝,定居香港;三女美延,中山大學化學系教授。經蔣天樞教授編輯的《陳寅恪文集》七種九冊,1980年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時距先生之逝已11個年頭了。2001年,三聯書店出版《陳寅恪文集》十三種,為迄今最完整的版本,此距先生之逝,更過去了三十有二年。而1964年先生所作之《贈蔣秉南序》寫道:“默念平生,固未嘗侮食自矜,曲學阿世,似可告慰友朋。”又說:“歐陽永叔少學韓昌黎之文,晚撰五代史記,作義兒馮道諸傳,貶斥勢利,尊崇氣節,遂一匡五代之澆漓,返之淳正。故天水一朝之文化,實為我民族遺留之瑰寶。孰謂空文於治道學術無裨益耶?”
文化之於先生,既是生命,又是信仰,又是終極關懷。
本文為劉夢溪先生《陳寅恪先生學行小記》一文的節選。作者認為陳寅恪先生寫作《論再生緣》,起因是為清代女作家陳端生的“自由及自尊即獨立之思想”所感染。而他最後一部巨著《柳如是別傳》的寫作,更是為了“表彰我民族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作者認為陳寅恪先生一生為學,厚積薄發,淡泊自守,“始終未嘗一藉時會毫末之助”,世局變化,不逐時俗,是真正成為“脫心誌於俗諦之桎梏”的現代學者。
轉自 人民政協網 2012年10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