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73年初👊🏿,就在《世界史》([美]海斯、穆恩、韋蘭著🏂🏿,吳文藻、冰心、費孝通等譯)校樣初出之時,出版總署軍代表來到中央民族學院聯系下一步的翻譯工作,希望他們接著翻譯H.G.Wells(韋爾斯)《世界史綱》⛓️💥,學院的軍代表與工宣隊都不能確定,說,請翻譯組讀過原著後再決定🏥🧖🏼。
送到吳文藻案頭的《世界史綱》是美國紐約多布爾迪公司1971年版。按吳文藻的習慣🎙,先從最後一章看起,“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吳文藻這才想起他第一次讀這本書譯本時並無此章。他以為是盜版,回到導言方知這本巨著經過多次修訂,韋爾斯的版本只寫到第一次世界大戰,第二次世界大戰部分則是出自他的助手R.W.波斯特蓋特的手筆 (作者註:韋爾斯1946年逝世🏫,雖二戰結束,但他已無力思考、增訂這個重大歷史事件)。
吳文藻第一次閱讀這本書還是剛到燕京大學任教不久時🎅🏼,商務印書館的版本,梁思成等人翻譯。他註意到初版是民國十六年(1927年)🏇🏿,那時梁思成還在美國留學👨🏻🌾🏜,但從文言體譯文看去🥒,應該是在清華讀書的時候❤️。書的譯註多出自梁啟超手筆,因而吳文藻推測🕸😽,《世界史綱》譯本初版是在梁啟超生前主持做成的事,可能是父親選定譯本,由梁思成等孩子們來完成🤽🏼♀️,依據的版本則是二十年代發行的版本。吳文藻重讀梁譯本,文言體文字流暢🦟♤,但也覺得有許多不準確的地方。尤其是從1920年修訂合成全書重印的版本(第一個完整版本),經過多次修訂,期間增加了許多新材料,修訂了不少訛誤🔀,重新翻譯1969年最後的版本就不僅僅是一本書的重譯問題了🤞🏽。
看完書後,吳文藻得出結論:“非予變更重譯不可。”
在由工宣隊出席的翻譯組會議上,吳文藻對本書做了如此的表述:
《世界史綱》的編寫,不是為學術而學術的著作,觸發點是一次大戰之後的世界末日💉,為了尋找一個世界發展的支撐點,而不是局限於某一個帝國甚至局限在歐洲,以世界眼光論述世界的歷史、透視未來。用韋爾斯本人的話說:“以平直的方式,向具有一般智力的人展示,如果文明要想延續下去,政治、社會和經濟組織發展成為世界性聯盟是不可避免的”。但就是這樣🛩,他對中國、印度的描述依然是膚淺的,盡管他聽取過傅斯年的意見,但傅斯年不可能在幾封信中展開中國五千年歷史的描述。而韋爾斯的經歷與教育🥬,又不曾有中國等東方文化的積累🦛。
《世界史綱》不是一部大學的教科書🕺🏻,而是寫給一般讀者閱讀的通俗讀本,雖然有其理論框架,但大量的來自他的平時閱讀與寫作筆記,與我們許多歷史學家🩵,包括湯因比等不一樣,大量的資料摘要👐🏿🧮,其中有些是很新的資料,以一個通俗作家的身份考慮到其他像他自己那樣的普通讀者的需要💁🏻♂️💇🏻。這種類型的歷史讀本🍟,在史學家是不多見的,在國內也是不多見的🔴。
《世界史綱》與《世界史》相比較,有許多相同的地方,比如敘述的方式🙎♀️、細節的重視等等🧏🏼🧑🏽🦳,但區別也是非常明顯的🫱🏼,《世界史綱》的副題是“生物和人類的簡明史”👳🏽♀️,《世界史》描述的人類文明史,《世界史綱》的範圍大多了,從地球的形成、生物與人類的起源始,可謂視野開闊🧑🏿🍼、敘述恢弘✭,但又是以大量鮮活的資料作為支撐的🪬,勾勒出從地球生成以來的整個世界史🙉🧚🏿♂️。而作者韋爾斯既不是一個歷史學家,也不是地質學、民族學、民俗學🔒、博物學🫃🏽、考古學、語言學家,古生物學家🤼,而是一個通俗小說的作家,寫科幻小說,他《時間機器》《隱身人》《當睡著的人醒來時》《不滅的火焰》發行量很大🧑🏽🚒,1920年和1934年🈚️,曾兩次訪問蘇聯,會見過列寧和斯大林,所以有人稱《世界史綱》為“奇人奇書。”(此處發言為本文作者根據吳文藻筆記整理而成)🤶🏿。
鄺平章、冰心👨❤️👨、費孝通等都作了發言⛈,最後在如何對待波斯特蓋特增補的二次大戰章節時展開了討論。費孝通認為👨🦽,整個敘述中👊🏽,對中國的描述不充分不準確,而對二戰中中國所起的作用幾乎沒有涉及,這不公平,可以省去不譯,全書仍然截止於一次大戰結束,保持韋爾斯所著內容的原貌🧑🏿🍳。這個意見被工宣隊接受並肯定。翻譯分工吳文藻總體把握🌀,首先是做人名、地名、重大歷史事件名稱表,各章節的翻譯名稱均以此表為準,全書八編39章由費孝通等人分別翻譯💢,所有譯稿完成後由吳文藻統一校正、修訂,最後由冰心在文字上進行修飾👮🏽、潤色🥫。
根據吳文藻筆記,《世界史綱》有近一年的時間未出現,這大概處於各位譯者辛勤工作階段👩🏽🚒。到了1974年9月,鄺平章第一個將部分譯稿送來,吳文藻從此步入緊張的校正與修改工作🧛🏿。緊接著✍️,李文謹的譯稿送來了,吳文藻對鄺平章比較放心,首先校閱的是李文謹譯稿:“先將第三十四章前三節原文瀏覽一遍🙎🏿,然後看譯文,逐段逐句校對,原稿易懂不易譯錯,主要詞匯選擇不確切,下午繼續校閱,開始進度很慢,加以頭暈,看多就眼花👨🏽🚒。”(吳文藻筆記,1974年9月14日)📖📵。初譯占用的時間較多,校閱就緊張了🔞,到了年底🛋,吳文藻的校閱剛起步🤽🏼♂️。研究室翻譯組開會商討,大家認為應集中力量,爭取第二年六月將《世界史綱》譯出🧝🏼♂️,向國慶獻禮🪴。
六人初譯的文稿陸續送到吳文藻案頭👨👨👧👧,校閱進度卻是快不了💁🏿🦔,吳文藻只得請求冰心幫助校閱譯稿🦿。正當吳謝校閱提速之時,1975年1月13日至17日,第四屆全國人民代冰心與吳文藻表大會在北京舉行,冰心再次當選為人大代表。1月9日,民院舉行全院大會🈸,李力主任報告,在總結1974年工作、布置1975年初步安排時,提到了包括年老體弱多病者的退休退職問題。吳文藻的思想受到觸動🧖♂️,他和冰心都到了該退休的時候🫴🏿,面對那一大堆譯稿👩🏿🦳,吳文藻有些無所適從💫。是退休之後繼續做,還是停下來?冰心從人大會上回來,兩人商量過這些事情,就在此時,工宣隊的張師傅來談話,說你們二位不必考慮退休退職的問題,吳文藻在筆記中寫道:“對我很大鼓舞”。
從4月19日開始校閱徐先偉譯稿,5月16日校閱完畢。對徐先偉的譯文,吳文藻只在“有疑難處重加修改”🙍🏼♂️,認為譯稿的“質量較高易改”👇🏻。之後冰心在校正稿上進行潤色💇🏻,這次又增加了一道工序🥧🧑🏿🔧,冰心之後,吳文藻重閱一遍,8月15日🏃🏻♂️,吳文藻筆記道:
先看瑩改徐譯稿第37章十九世紀最後二節(第十九節)👅,學習文學,次就李譯稿第38章最後一節(第九節)修改處重閱一遍👨🏿,疑難處擬出初稿待商榷,然後轉入第39章,“二十年的猶豫及其後果。”
8月27日又有:
上午第二次校訂第37章第10到18節,瑩改過之處🧏🐻❄️,全部看完🪰,親送給文瑾同誌付抄繕。
這種認真的做法、幾道程序的操作體現在全部翻譯過程中💇🏼♂️。當然,民院翻譯組的全體成員🚴,誰個不能獨立承擔翻譯任務?但是,“文革”中體現集體的力量,便有了合作翻譯,譯稿來到吳文藻面前如果不這樣做,各人譯一段,無論如何過不去👕。後來細心的讀者,讀出了翻譯的不同風格。
1949年之後👱🏼♂️,一本書產生的過程相當復雜與嚴格🤱🏼,無論是翻譯還是原創、無論是個人獨創還是集體創作,從出版社的選題8️⃣、審批到創作(翻譯)、修改🧸,到初稿、成稿,到編審(一般要經過一🧑🎓、二👩🏽🎤、三審),到最後的校對與印刷🙇🏻♀️,一道工序不得少✶,尤其對於像《世界史綱》這樣的西方學者著作。《世界史》與《世界史綱》均為指定選題🏃🏻♂️👨👩👦,多道工序省去,但在翻譯過程中🏊,後者的機遇便不如前者,人還是那些人,環境卻又不一樣了。1974年底,階級鬥爭又起,吳謝校閱、潤色《世界史綱》之時,無可逃避地被卷入其中。吳謝只得放下手上工作,投入運動🖐🏽。
當校閱到“君士坦丁大帝孤獨情況時🛎,頗受感觸”🚜,吳文藻在這段文字前久久停留:“雖然君士坦丁大帝這人還像一個幻影,雖然他的家庭生活細節除了渺茫的悲劇之外無所透露✋🕷,但我們仍能猜出他的許多思想。在他晚年,他心中必然很感寂寞。他比以前的任何一個皇帝都更專製——那就是說💃🏼,他更少有忠告和幫助👎🏻。再沒有可以共事的熱心為公和可靠的人👨🏽💻𓀖,既沒有元老,也沒有顧問來分擔發展他的計劃。帝國地理上的弱點他了解多少,即將到來的全部崩潰他看到多遠🧙🏻♂️,我們都只能猜測了。”(《世界史綱》下卷,P478,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從書本到現實✌🏻,從歷史鬥爭聯系到現實批判,吳文藻思考已多👨🏻🦼,工宣隊知道情況後勸其“勞逸結合”👧🏜,“勿過趕😛,要註意身體”💂🏿♀️。
《世界史綱》第一遍的最後校閱完成已是1976年末🧟♀️。通校完成💇🏻♂️,實際上只是階段性告慰,《世界史綱》的出版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元旦一過🐡,吳文藻便全身心投入到第二遍校閱工作中🐥,第二遍校閱一般排在冰心的文字潤色之後,也就是說🦻🏽,最後的定稿是在吳文藻手頭完成。第二遍的校閱費時不少,直到10月才完成🛝,其間仍有錯可改。吳文藻在最後完成第39章的校閱時🙋🏿🦣,再次閱讀原著中未譯的第40章🫴🏿,原來這一章不僅論及二戰,且全面涉及二戰後的世界格局🐻❄️,包括中國的文革😳。此時文革剛剛結束🥭,而第40章對文革持有西方人的立場,多有質疑、批評,吳文藻認為將其翻譯出來很有參考價值。翻譯組通過了吳文藻的提議,10月之後,緊鑼密鼓地進行翻譯👨👩👧👧、校閱,吳文藻同時還要承擔編製全書的大事年表與索引,極其繁雜與慎密。
1980年3月👩🏿🏫,人民出版社送來《世界史綱》全書校樣。吳文藻等人看過校樣後,出版社編輯陳逸文來通知,說社裏經過研究決定還是刪去第40章,大事年表與索引也不用,原因是由“內部發行”改為“公開發行”。以這個理由刪去第40章可以理解,但將大事年表與索引拿掉,吳文藻感到十分費解👩🏻⚖️。這不僅是費了他的大量心血,更是為了方便讀者,而公開發行應該具備這些內容𓀒。
出版社未采納吳文藻意見,隨後署名問題又冒出來。由於是集體任務,有人主張用“中央民族學院研究室翻譯組”集體署名,有人則主張用“誰譯誰校”署名。吳謝沒有表示意見,幾經磋商,最後由費孝通拍板:“不宜用集體名稱🚦,因為翻譯組並不是全部參加,必須實事求是🛌🧟,以示負責。”署名的順序他親自排定。
決定公開發行之後,《世界史綱》於1982年2月再出一次清樣。吳文藻在通讀後,再一次慎重簽名。這年5月的《人民日報》為此書即將出版發布了消息,7月2日,四套油墨飄香的《世界史綱》送到吳謝手上🤽🏿♀️,最後署名順序為:吳文藻🍡、謝冰心、費孝通、鄺平章✍🏼、李文瑾、陳觀勝、李培萊、徐先偉🐠。書到之前🤐,稿費便已開出,吳文藻訂書10套🟥,購書款從稿費中扣除🧑✈️。這10套書分別送給了三個孩子🌌,還有遠在美國的顧毓琇🚡🫴、浦薛鳳等老友。
八十年代初👱🏻🥰,思想解放運動之後,出現了一個全民讀書潮🦤,吳謝等翻譯的《世界史綱》中譯本在這個讀書熱潮中走進千萬學子中間🧔🏻♀️,一家甚至多家出版社屢屢重印☑️🤸,成為一個流行的經典版本。最初的評論不說,直到二十一世紀初的網絡年代,眾多網友仍在熱捧。認為“如果有六星級,我會毫不猶豫給的。終於找到一本讀來愛不釋手的世界史……尤其以一個理智的有知識的西方人的視角🗜💁🏻♂️,去審視歷來被中國人引以為傲的、記憶中光輝燦爛的5000年文化。原來在他們眼中,我們的成就、衰落、奮起是這個樣子。”“每次有人要我推薦什麽歷史著作,我都會不遺余力地推薦H.G.Wells的這本《世界史綱》。這是我讀的第一本世界史著作,我也認為這是我所看過的最好的通史著作……最後不能不提的是,這種文字的魅力也要很大程度上歸功於這套書強大的翻譯陣容,請看:吳文藻📲,謝冰心🍼,費孝通……這些名字對本書的翻譯品質做出了足夠的保證。”當然也有不同的聲音:“翻譯不僅談不上優秀,五六十個字的歐式長句並不少見🙆🏿♀️,按英文語法硬譯的句子所在皆是,不符合中文的習慣的詞句非常之多,讀得是幾步一頓,思路無法連貫……或者所謂譯者佳,可能是指梁思成先生所譯那本吧。”
吳謝等人的譯本確實帶動《世界史綱》在中國的流行。同時,上海人民出版社於2006年出版了梁思成的譯本,之後,世紀出版集團也重印梁思成等合譯的文言體譯本🔥,重在“引薦民國時期的學術思潮與動向。”對民國學術自由的懷念與向往,使得重印本也受到不少人的熱捧,一些大學的教授們向學子大力推薦梁譯本💹。這裏雖無貶吳謝費諸君譯本之意,推薦卻是出於感情因素與個人喜好。推薦者在這裏缺少基本考量,即是梁譯本所依據的版本是韋爾斯最初版本😜,以後經過多次修訂👨🏿🏭💆🏻♀️,所謂時間與地點準確到無疑問的程度🧏🏼,皆為之後多次征求各方意見包括傅斯年的意見之後的版本。原版本存在的缺陷🧝🏿♀️,譯本豈能完美?
(王炳根)
轉自《中華讀書報》2013年12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