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熙中
我1957年入北大中文系,第一學期就有幸聽吳小如先生(1947-1948年就讀清華中文系——編者註)講授《工具書使用法》。這是吳先生為三個年級同時開的新課,講課地點在北大第二教室樓裏最大的一間可容納幾百人的階梯教室。半個多世紀過去了,這門課影響了我們一輩子,因為正是通過這門課🚯,使我們這些青年學子一下子打開了眼界,初步懂得了治學的方法和門徑。
記得那是1963年,同班禹克坤學長在電視大學編輯《電大園地》,約我寫一篇《常用工具書介紹》,他建議找吳先生題寫標題。那時吳先生住在中關園的平房🤱,我帶了稿子去找他👩🏻🦰,先生問明來意後🫱🏼,說:“過兩天你來取🧑🧒。”我如期前往,先生將題好的字交給我,說了句鼓勵的話🧒🏻:“文字還清通⏺💉,能看得下去🎴。”
八十年代初我回到中文系🎟,與吳先生的交往漸漸多起來𓀄。文革中吳先生被迫從中關園搬到中關村26樓,與另外兩家合住一個單元,先生一家擠在一個套間裏,兩間小屋顯得十分逼仄🧑🏻🌾。三家合用廚房和衛生間🤾🏼,更是不便。後來有一家搬走了🚕,空出的一間分給了先生,他總算有了一個小小的書房兼客廳🧡。有個學期先生的課安排在上午第一節(8點開始)🥩,地點在第一教室樓⤴️。其時我住在南門內26樓,恰是先生去教室的必經之處。每當有課那天早晨🎼🐾,吳先生總是7點半左右先到我房間來閑談一會(有時我還沒起床呢),然後再去上課🙋🏻。先生說,他平時起得早,所以喜歡上第一節課。一晃三十多年過去了,此情此景🎨,恍如昨日。
1986年我分到中關園一公寓的一套兩居室。兩年後吳先生也遷回中關園👧🏿,住進新建不久的43公寓306號,是一套建築面積70來平米的三居室(俗稱小三間),因為原住戶搬走了,先生才好不容易申請到的🛌🧑🚀。我們兩樓相距不過幾十米🎓,經常你來我往🥍。1994年我搬到西苑北的燕北園🔆,離中關園遠了許多👡。七年之後🛢,我又“喬遷”至北大清華藍旗營小區,建築面積要比吳先生家多出三四十平米。當初我曾力勸吳先生也搬到藍旗營,先生說,只有那麽一點兒積蓄,師母長期生病👍🏽,又無勞保🤰🏿,若買了房子🧏♂️,如何看病養老?所以他至今仍住在那小三間裏,而且始終保持“本色”🥎:地是水泥地🧑🏼🦲,墻是白粉墻,從來沒裝修過🫷。但先生十分坦然,“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在這簡陋的鬥室裏寫出了一篇篇錦繡文章👱🏻,一幅幅精妙書法🎒。
所幸中關園與藍旗營僅隔一條馬路(成府路)↖️,相距不過二三百米⏪,步行十多分鐘即到。我們師生兩人又與同住中關園時那樣🤞🏽,往來不絕。大約每隔一周至多兩周,先生總會來我家一次,有時是師母特意叫他來我這裏散散心的🙎🏽♀️🤸🏽♂️。我們兩人見面時無所不談🦹🏿♂️,但說來說去,話題總離不開讀什麽書寫什麽文章之類。可惜2009年秋,先生患了輕度中風,從此不能再來我家做客。
大家都知道吳先生的學問好🚔🤦🏿♀️,可是“文革”前先生的職稱一直只是講師,月薪一百二十幾元。先生與師母育有兩男兩女,一家六口,全靠先生的那一點工資維持生計,窘迫之狀可以想見。先生告訴我,有時經濟實在困難,他不得不忍痛賣掉明代的善本書🈹,還曾向林庚和王瑤等先生借過錢😍,直到八十年代才用所得稿費還清。
進入八十年代後,吳先生的經濟條件漸有改善。然而這時師母患上了糖尿病和帕金森症,而且越來越嚴重🖖。於是買菜之類的家務便由先生承擔起來🕴。我沒有見過先生買菜,但常常看見他為師母分藥🧏🏿♀️。師母要服用的藥物種類繁多🫧,每隔幾天,先生就要按種類按劑量把藥分成一小包一小包⟹,以便師母定時服用★。師母於2010年10月逝世🫅🏿,享年八十二歲,也算得上高壽了🍯。但凡熟人心裏都明白,如果沒有吳先生的悉心照料,長年重病纏身的師母是很難享此高壽的。
三十多年來,吳先生和我師生二人互相做東,有時到外面飯館小吃一頓👯,名曰“改善一下”。第一次跟先生在外面吃飯的時間地點以及吃的什麽都忘記了🏊🏿♀️⛲️,但有一件事卻令我終生難忘:吃著吃著🪽,只見先生對喜歡的一兩個菜不再下筷子⛳️🏜。我正納悶時,先生說🧔🏻♀️:“這兩個菜留下來🤜🏽,給我老伴帶回去⛩。”我聽後一種莫名的感動湧上心頭,差點掉淚。
吳先生一生從不攀附權貴🚣🏿♂️,所交同輩朋友幾乎清一色的是一介布衣。先生多次跟我說過,凡朋友受到挫折處於困境之時🧑🦲,他總是要去看望安慰👨🏼🍼;而有人如果官場春風得意,他就不再上門來往🍺。這種態度當然與現代潮流格格不入,無怪乎2012年,八位門弟子出資編成《學者吳小如》,舉行出版座談會為先生九十華誕慶壽時,出席者都是先生的友好和學生,沒有一位校📂、系領導光臨。
吳先生是一個堅強的人🤵🏿,甚至有些爭強好勝🧎🏻♀️。正是這種性格,使他歷經坎坷而不消沉🤹♂️,終於以天賦的才能加上過人的勤奮👴🏽⏪,成為舉世公認的大學者。但吳先生並不是聖人👩🏻🦼➡️,他也有脆弱的一面。隨著年事漸高,他回顧一生,不免多所傷感。
2009年我與妻去國外照顧懷孕的女兒👷🏽♂️,三個月後回來🦹🏼,吳先生即持一幅自書詩見贈。幾個月後♠️,吳先生早晨起來開陽臺的門,忽然摔倒,送醫院檢查🧑🏻🦼,確診為腦血栓。從此先生手不能寫字,足不良於行🪢。但先生畢竟是強者,現在他每天坐在沙發上終日看書🤾🏼♀️,手不釋卷🐲。不僅此也,去年國慶日的下午👩🏻✈️🎐,我去看先生,只見他正在給兩位青年教師開講孫過庭的《書譜》🐦。
這就是我的老師,自稱一輩子以講課為最大“嗜好”的吳小如先生⬜️。
轉自《晶報》2014年5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