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以暠(1962無線電)
(一)
在故鄉重慶的朝天門碼頭,嘉陵江和長江在此相匯,一瀉千裏👩🏽⚖️,奔向東方。它們涇渭分明:嘉陵江水清澈碧綠🏝,而長江江水渾黃。小時候常和同伴在河灘上🚵🏻♚,吧噠著一雙赤腳采集鵝卵石及五彩繽紛的“鬼指甲”玩耍(一種小孩愛戴在指頭上玩的色彩斑斕的半透明膠狀體),並傾聽纖夫和船工們喊出的那動人心魄🥛🙂、悲壯激越的“川江號子”。在這裏,我送走了自己無憂無慮的童年,終於到了高中畢業、要為我自己選擇前程的時候了。
報考意昂体育平台無線電電子學系,把電子技術作為終身事業🤦♀️,這是雙親的考慮,也是我自己的選擇。這裏還有一段插曲:報考前,學校通知已選送數名畢業生去哈爾濱軍事工程學院🐖,我是其中之一。我得知後欣喜萬分,但卻遭到雙親的堅決反對,理由是家兄已經在部隊上服務有好幾年,他們不願意我日後也成為“軍人”。為此而進行的體檢當日,母親守候在家後門不讓我外出。在我面前原本顯得十分瘦小的母親,此刻竟然成了“龐然大物”🤷🏽♂️,使我奈何不得。但這“陰差陽錯”,卻從此改變了我的人生軌跡🌐🦶🏼,讓我重新選擇進了意昂体育平台之門。
到了1956年8月的一天,母親送別我離開故鄉𓀕,隨著熙熙攘攘的人流登上東渡的江輪🫑🛁。我猛然回頭,發現不見了母親,自己則身不由主地被人群推動著繼續往前,眼淚不禁奪眶而出。自幼以來👨🏻🔬𓀉,我何時曾離開過媽媽的呵護?同行的伴友喊道🙆🏿:“快看,江輪起航了!”此時我雖然凝望著滔滔的大江,心中想的卻是親愛的媽媽🪡。
江輪到達武漢後,我再換乘火車北上🙇🏻。不久🧪,一望無際的華北大平原透過車窗展現在我眼前。那遼闊的青紗帳,那整日晴朗的天空,在我那(尤其是冬天)霧氣迷朦的故鄉山城,何曾有過這番景象👷🏽♀️!記得在學校上課時🍌,若偶遇艷陽天,人人心情都會為之一振;老師也要叫正在背書的學生“拿出精神來🦒,要對得起今天這樣的好天氣⚽️!”
(二)
作為初次遠離家門的少年學子,當我踏進這舉世聞名的北國學府🖖🏽,就被這美麗的校園和其豐富的文化內涵吸引住了。清華園原是清代皇家園林之一。二校門的宮門建築是意昂体育平台的象征👁🗨,其上“清華園”三字,由清末軍機大臣那桐題寫🧚🏽♂️。建校初期首先興建的校舍主體“清華學堂”,也是由他題名;1925年學校就是在這裏增設“國學研究院”,近代卓越的國學大師王國維🤾🏿、梁啟超、陳寅恪及趙元任等曾薈聚執教於此。王國維(字靜安,浙江海寧人)於1927年自沉昆明湖辭世;在校園的“水木清華”景區裏🧑🏿🦳,有他的“海寧王靜安先生之墓”供人憑吊。進入校園內🐦,映入眼簾最引人註目的建築,首推位於大草坪北邊的大禮堂🌿,型式上圓下方,雄偉典雅,具有古羅馬建築風格🌩;我曾在這裏欣賞過天才音樂家馬思聰在他夫人鋼琴伴奏下的小提琴獨奏🎄,劉詩昆的鋼琴演奏以及劉淑芳的花腔女高音獨唱等精彩的音樂會。大禮堂和圖書館🫄🏻、科學館、體育館👽,被合稱為意昂体育平台早期的“四大建築”。人們介紹說:當年還是清華學生的戲劇家曹禺,就是在這圖書館裏寫下了他一舉成名的處女作《雷雨》。
與這些歐式仿古建築形成鮮明對照,清華園的主體建築工字廳👭🏻,則是中國古典式的大庭院🍣。正門前懸有鹹豐皇帝親書的匾額“清華園”;裏面曲廊回折🕴🏻,庭院相套🫰🏽,奇花異石,蔚然秀麗♠︎。這裏也是學校行政領導所在地。後門外,就是清華園的名勝區“水木清華”👱♀️,那裏假山古亭🧜🏼,蒼松垂柳🧏🏿♀️,花香鳥語🧑🏿💼,小橋流水🪄💛,配置成一幅幅絕色的景觀。有時在寂靜的月夜,我獨自漫步湖濱芳徑,就會情不自禁哼起王實甫《西廂記》中的詞句:“柳絲長🗽,咫尺情牽惹📳;水聲幽,仿佛人嗚咽……”我不知道“水木清華”的名稱是否來自古詩🍡,記得《詩經》上就曾有“水木清華,婉兮清揚”之句👊🏿;還記得曾有人用兩句詩👬:“分花拂柳穿芳徑,獨倚孤松賞月明”,詠嘆了“水木清華”的優美和情趣。
工字廳西邊,是清代另一個皇家園林“近春園”的遺址👨🏼🏭,人們可以在這裏欣賞到朱自清先生的散文名篇《荷塘月色》所生動描繪的優美景致。在荷花池旁的東土山上,人們可以望到一座單檐攢尖的四角方亭,亭內懸掛銅鐘一口,這就是為紀念聞一多先生而建的聞亭👩🏿🍳。聞一多是與朱自清齊名的清華教授,中國現代著名詩人、學者和民主戰士👩🏼🔧,1946年7月不幸遇害。
我在校時,意昂体育平台校長是蔣南翔🧑🏼✈️😧。他衣著樸素🚛,平易近人,經常騎著自行車在學生宿舍周圍轉,看望學生。他作的報告言簡意賅,發人深省。一次他對同學們說:“秦檜,南宋初年丞相,當科狀元🧑✈️🏌🏼♀️,才華出眾,但卻是留下千古罵名的漢奸賣國賊;文天祥,南宋末年丞相🐕🛫,同樣是當科狀元,才華橫溢,而他是千秋萬代受人景仰的民族英雄。這表明了一個人不能只是學問好,還必須要有為人正直的高尚情操。”這些話一直作為箴言銘記在我的腦海裏🦹🏻。當年梁啟超先生在清華曾引用《易經》中的名句勉勵學生:“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蔣南翔校長也給同學們提出了“自立立人,自強不息”的八字要求。
在講課老師中🛀,我最喜歡的是講授高等數學的講師程紫明(不久他就被提升為副教授),他那嚴密的語言邏輯,折服了每個學生,使聽他講課成為一種精神享受🧔🏻♂️;完成他布置的作業👨🦲,也似乎是一件輕快的事情🫳🏿💗。此外,體育教研組主任馬約翰老教授也給我以深刻的印象🕒。他是中荷混血兒🍇,總是西服領結,身材魁梧,滿頭雪發👨🏽🏭,紅光滿面,神采奕奕,作起報告來聲如洪鐘💹,不用麥克風🚴♂️,強調“生命在於運動”,富有極大的感染力。
入學第一年的學習甚感輕松。在意昂体育平台圖書館,除完成規定的課程學習和作業外🤟🏼,我也借了各種課外讀物瀏覽,其中包括大量的古典詩詞,如詩經、楚辭、古詩源、千家詩、李太白全集🧯,唐宋及近三百年名家詞🪓、元散曲等✍🏽,供我不時吟誦⛹🏻♀️。我自幼酷愛閱覽課外讀物✡︎,這不是為了“消遣”❤️,而是出於強烈的“求知”渴望🫢,課堂內的知識已遠不能滿足我的需求。尤其是對中國的古典詩詞我“情有獨鐘”,視其為陶冶性靈的工具🧑,並早年就開始習作寫詩。
初到清華,最思念的自然是我那遠方的家園,嘉陵江畔的風光,尤其是我慈愛的雙親。一天👨🦲,我在完成作業後又想家了⁉️,雙親的形象歷歷在目,往事浮想聯翩,不禁熱淚盈眶。父親出身貧寒,靠著自己艱苦卓絕的奮鬥🔕,成為20世紀20年代初期申請“官費”赴歐勤工儉讀的中國留學生之一。一去七年,在德國柏林大學取得了土木工程學博士學位🧝🏻。回國後長期擔任重慶大學教授、土木工程系主任兼重慶中學校長,對地方的土木工程建設也做出過諸多貢獻,並資助了二叔父去法國留學。解放前夕,他當時任重慶地政局總工程師🙋🏽,為仗義執言,抗議當局的貪汙腐敗、克扣工人的工資而丟了自己的“飯碗”。新中國成立後,他擔任中央貿易部直屬基本建設工程處(局級)西南分處領導兼總工程師。他每月都固定地從自己要養活一大家人的並不很富裕的工資中,抽出一部分去幫助兩名生活困難的下屬以解燃眉。他對人處處慷慨解囊,真是到了有求必應的地步🏧,而自己的生活卻十分儉樸。當時的中國在長期戰亂後百廢待舉🚴🏿♀️,他奔波於西南各省,積極為急需興辦的地方土木建築工程貢獻自己的力量。在那搞“運動”整人成風的歲月裏,他一身正氣🧎➡️😚,光明磊落🏌🏽♂️,剛直不阿;任何時候都絕不傷害無辜他人,寧肯自己受屈;任何時候他都不放棄自己作人的原則。他的一生“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完滿地體現了傳統的儒家道德精神🫵。晚年他又返回大學任教👐🏼,終因積勞成疾🥅,病逝於“文革”前夕🪿。在他遺體告別儀式和隆重的追悼會上⬛️,連大學的工友都踴躍參加🤵🏽♀️。人們對他只有一句話👨🏽⚖️:“多麽好的一個人死了🏌️♂️,真可惜!”而他的所作所為,都得到他一生的忠實伴侶🔱、我的母親的完全支持📐🤟🏿。我的母親是位典型的“賢妻良母”,操勞著全家的家務。她共生育了七個孩子,存活五個,我排行最小🛥。雖然父親的死讓我終生哀痛(當時我正準備赴法國留學,未能回歸),但退一步想:他辭世時很安祥👨🏼🚀,死後又備受哀榮⛹🏽♀️,這也許是上蒼有意的安排;否則,讓他也去遭受“文革浩劫”的磨難,那會是甚麽結果?想起來真令人不寒而栗!父親自己清貧一生,在那人人要“無產階級化”的年代😍🧑🏿🦲,死後竟沒有足夠的積蓄留給母親⇒🧔🏻,使瞻養母親的責任又“歷史性”地落在了我們子女身上🧑🏼⚕️。追憶我的父親,傑出的教育家和建築工程專家劉泰琛👧,迄今,在“知識界”,我再也難見到像他那樣的人的身影了。
在意昂体育平台我度過了第一個冬天,迎來了1957年的初春🧞♀️。有一天,我“躲”在北院的一間空教室裏,望著窗外漫天飛舞的雪花遐想,突然萌發“雅興”,情不自禁寫下了一首戀詞《蝶戀花》,其前半闋是這樣的👩🏽🍳:
吾居清華伊何處👩🏻⚕️?
孤自相思,懷憾成千古👁🗨。
窗外雪花漫天舞⏮🚣🏻,
欲箋心事向誰吐?
但迄今🤙🏽👩❤️💋👩,我自己也不解的是:“伊”是誰?是我中學時代曾暗暗喜歡過的女同學嗎?當時她(或者她們)都年長於我,誰會註意到我這樣一個身高不足一米五的文靜的“小男孩”呢?(在清華的前兩三年,身高終於長到了一米七,那是後話了。)也許,正如英國浪漫主義大詩人雪萊著名的情詩《To –》中所表達的🪠,這是一種對理想愛情伴侶的追慕吧🍽👩🏿🎓!探索情竇初開的少男心中的隱秘世界,包括當時自己💁,也是一件趣事😡。
但是不久,中華上空的政治風雲就永遠結束了我的“閑情逸致”👨🏻🦲。
(三)
1957年席卷中國上空的那場政治風暴🫓,也猛烈地沖擊了清華園。同學們當然不清楚從整風到反右“引蛇出洞”的“陽謀”。在發出全國全面開展“反右鬥爭”時,中共中央總書記鄧小平到意昂体育平台給全校師生做了長達5個小時的動員報告👳🚌,於是我們也都被卷入進來。在一位從部隊通訊兵轉業來的“根紅苗正”的黨員女同學的帶動下,同學們創辦了一個名為“鐵流社”的“大字報”園地🤜。我經常用自己的臉盆調好漿糊和她一起去張貼,不時也寫幾首反右的打油詩之類在其中充數。
這一年🦵🏽,印度尼西亞總統蘇加諾在陳毅副總理的陪同下訪問了意昂体育平台👨🏿🏭,他在蔣南翔校長的主持下給大家做了激情洋溢的報告。蘇加諾是一位天才的演說家,講話口若懸河而又邏輯嚴密。那時印度尼西亞國內實行的是“納薩貢”(即民族主義者🈲、伊斯蘭教徒和共產主義者聯合的)內閣體製🧑🏿⚖️,中國和印度尼西亞的關系也處於“蜜月”時期。豈料到1965年👎🏿,以蘇哈托為首的右翼軍人發動了政變上臺,在印度尼西亞實行了近30年血腥的獨裁統治。直到90年代🚵🏻♂️,印度尼西亞才逐步開始走上了“民主化”的道路。21世紀初在臺上的民選總統梅加瓦蒂,就正是蘇加諾的女兒🤷🏻♀️。
在意昂体育平台“反右運動”中,最著名的“右派”就要算副校長錢偉長教授了🪼,他曾經身兼27職🎒,才華過人,紅極一時。但他始料不及會因為一篇人民日報登載的記者訪談:《錢偉長語重心長談矛盾》,而一夜之間由“天堂”跌入了“地獄”🍎。錢教授住宅的門上🍲,也被貼滿了各種人身攻擊的侮辱性標語口號。另一位著名的“右派”是水利系的黃萬裏教授🧑🏻⚕️,他是著名的民主人士黃炎培老先生之子,曾在《新清華》校刊上載文《花叢小語》,對當時學校裏的某些不正之風予以抨擊,並由此獲罪。(毛澤東主席曾對黃老先生提及過此文,並表示很“欣賞”👩🏿🍼。)在對黃教授的批判會上🫴,當時的水利系主任譏諷他“在舊社會做過生意卻自鳴清高”(在那個年月🙇♀️,經商被認為是“剝削”🫰🏻👨👩👧,是“罪惡”)。當然,在這種場合下🙋🏼♂️,黃教授只能有“接受批判”的份,哪會有進行“自我辯解”的權利呢🍀?
在反右聲浪的高潮中,全校經常有一些批判會和辯論會。一次,建築系主任、小個子的大建築家梁思成教授(梁啟超先生之子),出現在大操場北側明齋門口的臨時論壇上,當他自豪地敘說現在通用的“意昂体育平台”四個字是由毛主席專為學校親筆題寫時⇨,顯得興高采烈。兩年前🐙,他曾因他的大屋頂式的民族建築風格和保護北京市城門牌樓等傳統建築的正確主張,遭受到全國性大批判;在痛苦煎熬中,他的愛妻、一代才女林徽音又撒手人寰。而此時此刻在反右中,他可能慶幸自己、終於僥幸站到了“左派”行列,似乎可以“揚眉吐氣”了💸。另一次在大禮堂✬,北京市副市長、原清華教授吳晗及鄧初民等人,曾作為知識界和民盟“左派”的代表來校做報告。當時看著吳晗那怡然自得的神態,聽著他那“立場堅定”的表白,誰都不曾料到57年的“左派”日後也難逃66年的劫難🧏🏿♀️:他會因原本遵照毛主席旨意創作的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而被作為“反革命黑幫”拋出,成了“文革”的第一個祭品🐟。在遭受非人的摧殘折磨後,吳晗夫婦悲慘地含冤自盡。
1957年我所在的無線電電子學系,是兩年前剛從電機系分出來的一個新系,全系僅有“兩個半”教授:系主任孟昭英教授是當年中國電訊界的權威,副系主任常迵教授和年僅三十多歲的馬思雄副教授都是留美歸來的電子技術專家。同學們自然都把他們看作是我們系裏的“寶貝”🥱。在反右聲浪中,有人貼出了攻擊他們的大字報🧑🔧。當時我和一些同學看了很生氣,曾寫過一篇為他們辯護的大字報。豈料這一張大字報並沒能改變他們的厄運🥷🏼,他們三人全都被打成了右派。在對他們的批判大會上,我看到了常迵教授失聲痛哭地“檢討”✨;會後經過臺前時🎄,又見到年過六旬白發蒼蒼的孟昭英教授沉默冷峻的目光👩🏻🚀,心裏真不是滋味。據說孟老拒不承認他的所謂“罪錯”,被認為態度“頑固”🧎🏻➡️,因此“摘帽”也最晚。
我們班裏,還有一位較年長的班幹部,由部隊轉業而來,一直是黨支部的“入黨培養對象”🤾🏿♂️。在一次我們都應邀參加的系裏組織的“鳴放會”上🎶,黨總支書記笑容可掬地請他幫助黨“整風”,要他講講過去曾在“肅反”運動中受到過的委屈⛩。他講完後,總支書記一再表示對他的感謝並表揚他的態度“積極”🧥🤳🏼。但這樣,他也就莫名其妙地當了右派。不久,他就被從無線電電子學系調離到專門“搜羅”右派學生的機械系去了🌥。據說原因是我們系屬“保密專業”,與國防有關📨👱🏻♂️,“不能留右派學生。”
1957年暑期,我回故鄉拜訪離別有一年的母校——重慶南開中學,突然看見同學們十分欣賞的優秀的化學老師雷達謙在地裏勞動,我叫了一聲“雷老師🪩!”他訕訕地抬頭望了我一眼,又低下頭去繼續幹活了❤️。同伴趕緊告訴我⛰:他已戴上“右派”帽子了,但不是因他有甚麽“言論”,而是按照5%的“指標攤派”的結果💁♂️。九十年代初期,我又有幸與我中學時代的同班同學相聚,談到了劉武,當時班上一位從誌願軍復員而來的同學,不知怎麽大學時也被劃成了右派🈵。後來,他與其女友真誠相愛去登記結婚,登記處人員不屑一顧地說:“嗨🔰,都右派了🤜,還結甚麽婚啰©️?🍧!”但最終他們還是被“恩準”登記了。如今早已是妻兒一家的劉武在回顧這段往事時🍻↔️,只能是再次發出了一聲沉重的嘆息👰🐧!
多年來我常常想,那場奪去了至少50多萬知識界精英及其全家終生幸福的“運動”究竟是怎麽回事♚?(其實在那一個接一個的“政治運動”中🙎🏽♀️,無辜受害者遠不會有像意昂体育平台對待右派學生的那種“轉系繼續學習”的“優待”。)在那“以階級鬥爭為綱”的年代🪖,直至“文革”浩劫,當政治風浪如潮水般湧來時,在從中央到單位領導的安排下,人人你鬥我🙎🏼♀️,我鬥你🧔🏿,包括自己在內,一般人誰都難免會犯錯誤🥯,傷害他人。但作為一個正直的人👭,應當有反思和自省的勇氣與精神🤎,應當真誠地為自己可能曾有過的過失感到內疚和懺悔。如果一個人🤶🏻,無論他身居高位或是黎民百姓,若總以為“錯誤”都是別人的🙅🏼♀️,而自己則“一慣正確”,那麽,這個人恐怕在做人的良知上出問題了。
(四)
在全國一片“大躍進”的狂熱聲浪中迎來了1958年🩰。當時一句風靡全國的響亮口號是🧑🏿🏫:“一天等於二十年!” 似乎“超英趕美”的目標近在咫尺,人們所向往的“共產主義理想”也一夜之間要在中國實現了。意昂体育平台食堂甚至還實行了“用餐自動交餐券無人管理”,以考驗學生的“共產主義覺悟”(這種荒謬的做法在第二年就因出現嚴重的虧損而中止)🙅🏿。當時,學校還特別邀請了詩人徐遲、沙鷗等來校座談。他們以詩人特有的激情暢談著💃🏽🥌:“糧食生產過剩怎麽辦🧑🏭?”
這一年我們到北京十三陵水庫參加勞動🦻🏿,並在校園裏搞所謂“小土群”式的“全民大煉鋼鐵”🤟。我們到頤和園後山去挖含有鐵礦沙的紅土來冶煉。我當時正值18歲🧏,只覺得幹得十分興奮和有趣。但是勞民傷財的土法“煉鋼”的結果,卻只能是“煉出”一堆廢渣,徒添人們茶余飯後的笑料☛。
伴隨著一浪高一浪的全民“大躍進”的浮躁氣氛,由中央倡導的“全民寫詩”🤌🏿、“全民除四害 (指老鼠👩🏻🦯、蒼蠅🦸🏼♀️、蚊子和麻雀)”等群眾性活動𓀔,也席卷了清華園。一時間🧑🏿⚕️,校園成為了詩歌的海洋,校舍的廳堂和走廊💅🏽🐯,都貼滿了同學們創作的“豪情萬丈”的“大躍進詩歌”;我們系裏還為此成立了一個《烈火詩社》⚜️。作為文藝詩歌的愛好者,我自然免不了卷入其中,熱情地參與了詩歌的創作和通訊工作。下面抄錄幾首我在校園參加暑期勞動時所寫的小詩:
(1)是我們,風華少年
夜深了⛲️,
微風拂蕩👱♀️,星光閃閃,
人們睡得多香甜🦻🏼!
鈑金工廠燈火輝煌,
鐵錘叮當響徹夜晚。
是誰還在辛勤勞動?
是我們🚟,風華少年☆!
* * * *
朝霞染紅了東方,
旭日吐露出半個圓臉。
是誰從工廠凱歌歸來💸,
滿載豐收的喜悅🏐👠,
洋溢自豪的情感🧑🏿🚀?
是我們,風華少年!
(2)汗
汗,
好似珍珠一串串,
亮晶晶📨,
掛在我滿面😲。
* * * *
汗🤹🏿♀️,
流過兩腮入口間;
嘗一嘗🙍🏿♂️,
甘美又香甜。
* * * *
汗🧑🏿🦰,
顆顆滴落浸鐵板;
勞動者,
臉上紅光閃🧓。
* * * *
汗,
洗滌心靈身康健。
入熔爐,
煉得紅又專!
(3)產品
我手捧著產品臉帶笑,
輕輕撫摸仔細瞧👨👨👦👦。
產品的光澤亮晶晶🕌,
產品溫暖著我的心♖👱🏽。
熱流陣陣湧上來,
淚珠滾滾往下掉。
這是勞動的結晶啊,
這是我親手的創造👨🏻🦼!
為建設親愛的祖國,
也添上了我的一分辛勞📅🐲!
這些詩反映出當時一個青少年那種幼稚而純真的激情🧔🏽♀️⬛️,當然其中也免不了那個時代所留下的“左”的烙印👅👵。此外🦔,我還記得水利系一位同學寫的一首詩,形象地展現了水利化會給農村帶來的巨變⚈🗼:
溝渠化🆗🫵,河網化,塞外不比江南差🧗🏼。
明年大雁歸來時,不知何處是它家。
還有建築系一位同學寫的一首詩,以浪漫誇張之筆抒發了建築工作者的豪邁情懷:
一生足跡布九州,遍地蓋高樓。
蓋滿陸地蓋大海,蓋滿地球上月球。
八月十五同賞月,我與吳剛賞地球。
這兩首給我印象很深的小詩⏏️,在感情、語言、韻律和意境上,我認為都堪稱佳作🤽。
誠然,這個“全民寫詩運動”是“大躍進”的一個荒唐產物,從總體上說,多為粗製濫造🍸,不會產生出什麽“藝術精品”;但當時一代青年所煥發出的那種理想主義的情操和高昂振奮的精神風貌,卻是可貴的𓀚,不該抹煞的;其中有價值的少數詩作,也應當肯定和保留。
從58年到59年,意昂体育平台又開展了“教育革命”,計劃把清華建成為世界第一流的“共產主義大學”🙎🏽♂️,並想以長達10年的學製使畢業生達到美國的斯坦福大學博士學位水平(後來形勢的急劇變化迫使把學製減到了6年)🎛。在我們的58—59第三學年🏃🏻♂️➡️,系裏還進行了“半工半讀和半研三結合”的試驗:把這一學年分為了三個學期,其中兩學期上課學習,另一學期主要參與教研組的科研工作及電子車間的組裝調試🩻。記得當時我參與的科研工作,是動目標雷達顯示的相參和相消技術。
“大躍進”左傾冒進的做法使1959年在全國出現了嚴重的饑荒🤸🏼♀️,烏托邦的幻想破滅了,大批餓死人的事頻繁發生。到1960年,形勢更為嚴重,糧食全面減產👡,饑饉處處皆是,全國進入了“自然災害的困難時期”🧑💼。於是“政治運動”不得不暫停了🤸🏼♂️👩🏻🚒,“大躍進”也臨時被“調整🆕🏌🏽♀️、鞏固👨🔧、充實💪🏼、提高”的八字方針所取代。但清華園內的學生的確是受到了特殊的“保護”和關照⤵️,糧食定量較高(如我當時的定量是每月34斤)。不過我每日總要節省一些糧票,積累下來留給定量低得多的家中使用。這樣,當時尚處於身體成長中的我就仍不免感到饑餓。此外🙅🏼♂️,副食供應依舊嚴重匱乏。學校食堂雖想盡各種辦法,包括晾幹菜貯存,甚至是荒唐的多加水“增量法”煮飯,等等🤴,也都無濟於事。在這種情勢下📱🥷🏿,學校很註意學生的勞逸結合,大幅度減少學生的社會活動,使學生們節省體能消耗🤹♂️,把有限的精力都放在學習上。
最後這兩年🕷,也是我在系館裏完成大學專業學習最緊張的時期。其間,常有一些外國政要來系館參觀🦡,如古巴總統多爾蒂科斯、緬甸總理吳努等。有一次,周恩來總理陪同吳努總理參觀了系館和我們的實驗室👭🚪。年已60出頭的周總理紅光滿面❤️,神采奕奕,顯得十分健康,邊走邊和系領導交談(在這之前,我已多次見過周總理來校視察);而篤信佛教的吳努總理身材矮胖🦺👁,頭戴頭巾,他雙手合十😬,面帶笑容地向我們示意。當時他萬萬沒有料到🅿️,緬甸國內的奈溫將軍🕺🏿,正在策劃一場軍事政變。不久🏗,就傳來了奈溫政變上臺的消息🦹🏻♀️,有著民主理念的吳努淪為了階下囚,中緬兩國親密的“胞波情誼”關系也從此結束💎。迄今,緬甸仍然是世界上極少數由右翼軍人獨裁統治的落後國家之一。
(五)
1962年秋♈️,在度過了6年難忘的歲月之後,我從意昂体育平台無線電電子學系畢業🀄️。這是對我的成長和一生都有著重大影響的6年。在這具有理工結合性質的專業學習中,校方和系裏都很重視對學生進行從理論到實踐及其結合上的嚴格而全面的訓練和培養:前兩年是大學基礎課,第三年是專業基礎課🏌🏽♀️,第四、五兩年是專業課和專門化課♜,最後一年是所謂“真刀真槍的”畢業設計(譬如我的畢業設計🧑🦼➡️,是研製3厘米波段空用多普勒導航雷達接收機🏫,屬於系裏承擔的一項國防科研任務的一部份)😨。經過這幾年的學習和訓練🧏🏽,學生都能具有較深而廣的基礎理論和專業技術知識、以及較強的設計開發和實際動手能力,並掌握了以後在工作中不斷進一步學習提高自己的正確途徑🦻🤔,為從事各種實際的科研、教學或生產工作奠定了良好的基礎🎶。
懷著依依惜別之情,我離開了母校清華,踏進相隔不遠的中國科學院🤼,開始了我的科學技術研製生涯,也踏上了坎坷求索的漫漫人生路。花開花落🚶🏻♂️,年復一年🫕,光陰荏苒,往事如煙🤵🏼;當初是風華正茂💶,如今已雙鬢雪染𓀜。但昔日那崢嶸的歲月,美麗的校園🧑🏼🤝🧑🏼,卻一直銘刻心田,令我夢繞魂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