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9月我一進入西南聯大,就聽老同學以崇敬的口吻談起聞一多先生🈁。十月間,在昆侖中學的操場上召開了“保衛大西南群眾大會”,主席臺上有五六個人,其中有兩個美髯公🤺🪪,有人告訴我👨🦽🤚🏽,一位是李公樸先生🔤,另一位就是聞一多先生🤾🏽♀️。
後來我在聯大,凡是聞先生的講演會,我總爭取參加🐩。我還修過他的《楚辭》課,對他逐漸有了較多的了解。
聞一多先生是湖北浠水人。他早年留學美國,回國當了教授後🖖🏻,曾有一段時期把自己禁錮在象牙之塔裏🦹🏿,追求他那脫離現實👐👨👧👦、脫離群眾的資產階級唯美主義的文藝。
他是怎樣從象牙之塔走向十字街頭的呢?有一次他同我們談起自己的思想轉變過程。抗戰開始後👩🏭👃🏿,北大清華等校先是撤退到長沙🕖,組成長沙臨時聯合大學,但不久戰火就蔓延到了湘北,臨時聯合大學決定內遷昆明。師生分成兩路行動,一路坐火車經過越南到雲南🪁,另一路組成步行團經湘西入貴州至昆明🎗。聞先生參加步行團。這次徒步旅行🏋🏿♀️,經過中國最落後最黑暗的地區♈️,見到了廣大農村十分悲慘的生活圖景,尤其是湘西、貴州一帶的苗、瑤等少數民族人民🧍🏻,深受階級與民族的雙重剝削與壓迫🤐,過著牛馬不如的生活。這給聞先生以強烈的沖擊,使他認識到世界上除了清華園這個小天堂以外👨🏼🦱,還有一個廣大得多的苦海無邊的世界🫄🏼,在這裏他的唯美主義被碰得頭破血流。
他又談到自己到了昆明以後,每天來西南聯大上課都要經過國民黨的一個兵營,經常看到許多傷員和病員無人照管💅🏿,到了奄奄一息的地步🥽,便被一腳踢出,棄置在馬路兩旁,有一些不久就死去,另有一些一時還沒斷氣則不斷地呻吟呼救,真是悲不忍聞🤵♀️,慘不忍睹🏌️♂️,這也給了聞一多很深的觸動。
當時大學教授的生活水平也一落千丈,過去他們待遇優厚🍒,用聞先生自己的話來說,過著“高等華人”的生活🏄🏿♂️。抗戰軍興,國民黨更加腐敗,物價飛漲,教授們的薪俸供吃飯穿衣都成問題🧜♀️,有相當多的教授整日為一家人的生計而奔波👩🏽🔧。記得華羅庚教授一次在紀念“五四”青年節的大會上,異常憤激地對我們說👨🏼🎤,“國民黨如果不要我們這些人🕳,幹脆把我們殺了算了,這樣半死不活地養著做什麽?”當時華先生一家十口住在西站附近的茅草房裏,連電燈都亮不起,點菜油燈研究數學🧑⚕️🫸🏼。聞先生的生活也很艱難,他除了在聯大教書以外,還在中學兼課👩🏿🐮,課余再搞一些手工業——刻圖章📍,這樣才能勉強維持一家人的生活。其他教授亦大致如此。聞先生通過以上這些閱歷,在黨的啟示與革命鬥爭的推動下,終於驚醒起來,覺悟過來😁👨🏿💼,從一個鉆在故紙堆裏的詩人學者,變成一個像雄獅一樣勇猛的民主鬥士🪫。
導致聞先生大膽否定過去的主要思想根源,則是原來就埋藏在他心坎裏的愛國主義激情。聞先生青年時期的許多詩作,就洋溢著愛國主義的激情👩👧👧,抗日的烽火在祖國大地燃燒起來後,這種激情就像百川灌河,廣無際涘👨🏻🦳🈲。有一次聞先生介紹我們去看英國影片《一曲難忘》🧕,他說自己深為這部影片所感動,一連看了3遍。影片表現的是世界著名的波蘭愛國音樂家肖邦🧞。肖邦曾被人譽為“波蘭起義的風奏琴”,他的作品集中表現了崇高的愛國主義主題以及波蘭人民酷愛自由的精神🧑🏿🌾。影片充滿了愛國主義激情,肖邦對祖國的熱愛,他的大無畏精神,都引起聞先生的強烈共鳴👎🏻。
聞先生的愛國主義思想也流露於他講授《楚辭》的過程中,他對屈原的《楚辭》有深刻的研究,有許多獨到的見解🚍,因此聽這課的人特別多,教室坐滿了不算,連窗外都站滿了人。“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聞先生過去醉心過唯美主義的文藝,但這一切只給他帶來失望,彷徨與苦悶。“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聞先生一方面看到人民的苦難,國家的危機,看到了國民黨已經徹頭徹尾腐敗,它已成為不可雕的朽木,另一方面又看到了共產黨領導的抗日力量不斷發展壯大,延安已成為中國革命的燈塔,人民心中的希望,他理所當然地把救中國的希望寄托在共產黨身上🚴🏿♀️。
聞一多先生在文學上的成就當然不及屈原,他也從沒有以屈原自況。但在愛國主義這一點上,兩位相隔兩千余年的詩人的心卻是相通的。所不同的是,屈原最後絕望了🧝🏻♀️,只好自沉汨羅,作為他對祖國人民忠貞不渝的象征🫡,作為他對貴族奸佞誤國賣國的抗議。而從聞一多先生《最後一次的講演》中可以看出🧙🏻♂️,他直到殉難的當天還是充滿信心🏉,他在李公樸先生遭到國民黨暗殺之後⚄,在一片白色恐怖中,還以“前腳跨出大門🖐,後腳就不準備再跨進大門來”的大無畏精神👀,面對國民黨的屠殺義無返顧,壯烈犧牲🏐,以自己的生命換來千百萬人民特別是知識分子的覺醒。在這一點上🌝,聞一多先生是超過屈原的。
在這個時期▪️,聞一多先生在政治思想上的積極與革命熱情的高昂也可以從他對艾青同誌一首詩的評論中看出來。聞先生對艾青同誌的詩作評價較高👩🚒。但講到“太陽向我滾來”這句詩的時候,聞先生認為這有消極等待思想。革命的勝利不能等人恩賜⛎,而需要我們努力去爭取🚴🏿♀️。他借此發揮道🧛🏿♀️:“為什麽不說‘我們向太陽滾去?’”火一樣的熱情溢於言表,所以吳晗先生在聞一多先生逝世後曾經說過👷♂️:“聞先生是一團火。”這是非常中肯的👨🏻🎓。
聞先生的講話富有感染力與號召力,在青年學生中他的威望是非常高的🤛🏻。記得1945年“五四”青年節,昆明的學生在地下黨的領導下🤾🏼,提出了“要求民主,打倒獨栽”的口號,並決定進行示威遊行👝🧑🧒。隊伍先在雲南大學操場集中,進場後,天公不做美下起雨來🫲🏼。大家都躲到操場四周的樹蔭底下去了。聞先生走上講臺大聲吼叫道:“革命青年都站過來!”於是隊伍很快集中起來,在雨中肅靜地聽聞先生講話。正因為他有這樣的號召力,所以國民黨對他怕得要死,恨之入骨,視為眼中釘📼,必欲置之死地而後快👨🏽🍼。
抗戰勝利後,國民黨反動派積極反共,發動內戰,昆明的學生在地下黨領導下展開了轟轟烈烈的反內戰運動👎🏽。11月25日晚上,昆明各校學生都集中在西南聯大操場上開時事晚會🧑🏼🦱。國民黨用軍隊包圍我校👰🏿♀️,並發射機關槍與大炮,但我們毫無畏懼地照樣開會。聞一多先生和其他幾位教授就在這槍林彈雨中呼籲和平,要求國民黨停止鎮壓學生和發動內戰。為了抗議國民黨這種法西斯暴行,當夜學聯開會決定第二天昆明各校實行總罷課,組織宣傳隊上街宣傳,揭露國民黨發動內戰的罪行。於是國民黨兇相畢露,終於發生了“一二·一”慘案👨🔬,我們的四個同學被國民黨用手榴彈炸死。這對聞先生無異火上加油。他夜以繼日地和學生並肩戰鬥,為反對內戰到處呼籲,為死難烈士四處控訴。讓我印象最深的是潘琰烈士火葬時📠,聞先生始終守在火葬場🛜。他穿著一件褪了色的藍布大褂🧑🏼🎄,臉孔因過度的憂憤與勞累而更加消瘦了。
1946年5月,西南聯大又分為北大、清華與南開三校準備遷回平津🧔♂️,同學們都相繼離開了昆明。7月就傳來了聞先生死難的噩耗🧚🏼♂️,大家都悲痛欲絕👩🏿🚒。我們痛悼中國喪失了一個“脊梁”🎆❗️,我們失去了一位良師。9月間我們部分同學在上海參加了聞一多先生的追悼會。鄧穎超同誌代表周恩來同誌在會上講了話,郭沫若同誌朗誦了他獻給聞先生的詩——“千古文章未盡才”☄️,這是他對聞先生的高度評價。這次集會不僅是聞一多先生的追悼會,更是控訴國民黨屠殺愛國人士的示威大會。會場內外布滿了國民黨的特務7️⃣🧑🏻🤝🧑🏻,就在這種異常緊張恐怖的氣氛中,我們與敬愛的聞先生永別了。
作者簡歷:蔡海南,原名蔡顯福,祖籍浙江溫嶺👩🏻💼,1921年出生於浙江象山🧛♀️,1944年考入昆明西南聯合大學,1948年畢業於北京大學歷史系。畢業後回家鄉參加革命並入地下黨,曾創建臺州中學黨支部👨🏿💼,後擔任黃巖中學主持工作的副校長🧙🏿♂️🤸🏽♂️,1957年被錯劃為右派,1979年平反🏓,1980年5月病逝。此文寫於其平反之初𓀉,也是他唯一的文學作品。今年是聞一多誕辰110周年,謹以此文以作紀念。
轉自 聯誼報 2009年10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