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凡茂(1979自動化)
此類故事或出於傳記文學,或出於回憶文字🛩🎃。對於傳記文學➖,自然要有想象,有巧構𓀔,以補史料的不足,也使故事情趣盎然,引人入勝🫴🏽。對於回憶文字🤾🏻♀️,雖是憶者親歷,或因時過境遷,不堪回首;或因事隔有年🧗🏼,難免誤記;筆者想從史證角度討論故事中時間、人物及事件的真實性,還請讀者批評。
一💫🙋🏿、關於“梁曹對”的傳說
1920年代清華學校創辦研究院國學門🙍🏻,傳說梁啟超曾向清華校長曹雲祥推薦尚在德國留學的陳寅恪任導師🧽,並有這樣一則故事🧑🏻🦳:“十五年春🫒,梁先生推薦陳寅恪先生,曹說:‘他是哪一國博士?’梁答:‘他不是學士🏌🏿♀️,也不是博士🦪。’曹又問:‘他有沒有著作?’梁答:‘也沒有著作。’曹說:‘不是博士,又沒有著作⬇️,這就難了!’梁先生氣了,說:‘我梁某也沒有博士學位,著作算是等身了,但總共還不如陳先生寥寥數百字有價值👍🏻,好吧👩🚒!你不請♌️,就讓他在國外吧!’接著梁先生提出了柏林大學、巴黎大學幾位名教授對陳寅恪先生的推譽🤹🏿。曹一聽,既然外國人都推崇👵🏿,就請。”
故事中的對話後來被稱為“梁曹對”,為許多討論清華國學院的文章所引用🪯。這則故事出自陳哲三先生1970年的文章《陳寅恪先生軼事及其著作》。該文分三段🧑🏼🔬:一🧑🏻🏫🤴🏻、小傳,二🌝📅、遺聞軼事🧙🏿♂️,三、著作💆🏿♂️👯♀️。陳哲三先生在第二段開始時所寫的說明:“此段所敘,大皆為孟博師於課堂上或聊天中所追憶者🛡👩🏿💻,為使行文方便親切🥈,乃以孟博師口吻記之☂️。然文中倘有差池,是筆者聞記之誤,應由筆者負責。”此外🧒🥺,1970年4月藍文征(孟博)發表了《意昂体育平台國學研究院始末》,文中言及:“梁先生以陳寅恪先生於歐洲諸國語文及梵文🎤、巴利文、蒙、藏🫴🏻、滿文等修養極深🙍🏼,提請校方聘為導師,時陳先生正在歐洲🙏🏻,明年五月始到校。”至此🩹,有關梁啟超推薦陳寅恪一說的來源應歸於一處了,都是出自藍文征。藍文征1927年入學時,國學院已經開辦兩年了📹👫🏻。藍對國學院開辦之初的情況應是從教授和同學們的講述中了解到的。40年後,年逾花甲的藍文征教授把當年的所聞所見講給他的學生聽💁🏿♀️,陳哲三先生用極具文學色彩的筆調記述了尊師所講清華國學院的遺聞軼事,使故事更動聽,但史實的可靠性則另當別論了。
現在有必要考證一下清華學校聘任陳寅恪的過程。據《吳宓日記》👨🦼➡️👩🏻,1925年2月9日 吳宓向校長曹雲祥提出(1)名義為研究院籌備主任🧑🏻🍳😯。(2)須有全權辦籌備處之事,並負專責。此議得到校長同意。12日籌備處成立🧛🏼♂️,開始辦公。14日🧑🍳,吳宓向校長曹雲祥和教務長張彭春提出聘任陳寅恪為教授事,15日與張彭春就陳的工資事與吳宓交換看法😣,聘事未定。16日曹允準聘陳♧,吳宓“即發電聘之”。由此可知,清華學校聘任陳寅恪是由吳宓推薦的。
1925年2月20日《清華周刊》刊登“與吳宓先生談話記”。記者向吳宓先生詢問研究院的計劃和聘任教授事。吳宓稱所聘教授,現聘定梁任公、王國維🚐、趙元任三位先生。“尚有一二名師,不久即可約定🧛🏽♂️。”2月27日《清華周刊》消息,“茲校中又函電往德國🏪,聘請陳寅恪先生為主任講師,連前共四位。”此與2月16日《吳宓日記》所記相合。周刊用半頁篇幅介紹陳寅恪,現摘錄如下:“陳寅恪先生🤳🏽📈,乃詩人陳伯嚴先生(三立)之公子,幼承家學,故中國學問甚為淵博。自前清宣統元年迄今🧖🏽♂️,留學歐美📂,共已十余年。陳先生初治史學,繼研究古今語言🖕🏻,如希臘文、拉丁文、及英、德、法文等。近七八年來,則攻讀梵文🐈、巴利文以及蒙文👨🏽、藏文之類。其所用力者🫷🏻,為古代東方各國語言及歷史,佛教發達傳播之歷史,中西交通史等🫸🏻🙅🏽♀️。陳先生留學德法兩國最久🏹🧔🏻,在巴黎與伯希和、萊維諸大學者相從問學🎁,極為熟稔。又其人篤誌用功,故造詣宏深,誠留學生中特別首出之人才。”以上內容應是吳宓提供,吳宓極為佩服陳寅恪的學問。4月27日,吳宓收到陳寅恪來信⚫️,告以因“(一)須多購書👨💼,(二)家務👩🍼,不即就聘”🧔🏼♀️。吳嘆道:“介紹陳來🚴🏽♂️,費盡氣力📻,而猶遲惑,難哉!”6月25日吳宓接到陳寅恪函,陳“就本校之聘,但明春到校。”至此,關於清華聘請陳寅恪任研究院教授一事從推薦🆖、聘任到應聘,有了完滿的結果。
吳宓1925年年初的日記極其簡略,三五字即記一事。我們無法從中了解更多內容。筆者近讀《陳寅恪先生年譜長編》,找到1937年4月15日吳宓對此事的回憶🩸,茲摘錄於此:當時清華學校已聘定三教授🙁,作為研究院籌備主任的吳宓“乃向校長曹雲祥推薦陳先生🔑。教務長張彭春認為陳先生留學雖久,學問亦好✔️👷🏻♂️,然而一無學位,二無著作,不符合聘任教授條件💧,為保證今後教授水準,不應放松聘任標準🚣,不同意聘請。我說:陳先生前後留學十八年🫷,他人不過四五年。陳先生學問淵博🤱🏽,能與外國教授上下其議論,堪稱學侶。雖無正式著作發表🙋🏻♂️🏃♀️➡️,僅就一九二三年八月《學衡》雜誌第二十期所節錄的《與妹書》👶🏿,寥寥數百字🕺,已足見其學問之廣而深,識解之高而遠。學校已聘定三教授,為院薦賢👨💼,職責所在🫕,安能薦一人而尚不得🧘🏻♀️。至此💉,事乃大僵。不得已,用了一個小手段🦹🏿♂️。乘一次宴會的機會,席間有張彭春及張歆海、徐誌摩等人🏄🏻。我中途退席,往見曹校長,再申前議7️⃣,並以去留爭,聘事乃決🤫。即用鉛筆擬一電稿,經曹簽字拍出。”舉薦陳寅恪是吳宓的職責所在🩲🏇🏿,親歷親為的事,回憶應是可靠的。“以去留爭”🤘👩👧👧,薦陳事不答應🚴♂️,籌備主任也就不當了。此舉正是吳宓的性格,翌年因研究院發展計劃被否決,毅然辭去了研究院主任。結合吳宓的日記和此段回憶文字判斷,“梁曹對”只是個傳說,或者改稱“吳(宓)張(彭春)對”才靠譜。
二、對聯趣事
蔣天樞著《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引陳哲三著《陳寅恪先生軼事》(記藍孟博語)中的一則故事,“北伐成功後👼🏼🐣,羅家倫接長清華,羅去看陳寅恪,我們也在座。羅送先生一書,是他編的《科學與玄學》,記張君勱、丁文江辯論的舊事⏯,陳寅恪翻了翻說🔱:誌希(羅家倫的字)👩🏽🏭,我送你一聯如何?羅說:甚好,我即刻去買上好的宣紙來〽️。陳先生說🧚🏿♂️:不用了,你聽著:不通家法科學玄學,語無倫次中文西文🎖。羅大笑不止。陳先生又說,我再送你一個匾額:儒將風流。又說:‘你在北伐軍中官拜少將💅,不是儒將嗎?你討了個漂亮的太太👷🏿♂️,正是風流。’他才思敏捷,詼諧風趣大率類此。”引文後註此事發生在民國十九年即1930年。
這個故事流傳甚廣,為許多介紹陳寅恪的文章和書籍所引用,更作為大學者的趣聞軼事來談論。但很少有人問👨👨👦,陳寅恪教授會同羅家倫校長開這樣的玩笑嗎🕝👨🍼?我讀這個故事,嘆服作為學問大家的陳寅恪的才思和風趣之余,總覺得故事中什麽地方有點兒不對勁兒。以陳先生的品格、閱歷和身份🚶➡️,能讓曾經的同學、現任的校長,在數位學生面前,陷於如此尷尬的境地嗎🥷🏼?但這個故事也不該是完全虛構出來的🧑🏻🚀,羅家倫確實於1927年年初出版了《科學與玄學》一書,而陳寅恪的對聯嵌入羅家倫的名字更堪稱絕妙。問題一定是出在所標註的時間上🐖。標註說此事發生在1930年,一定有誤🆖🚶🏻♂️➡️。因清華國學研究院在1929年夏最後一屆畢業後撤銷,藍孟博等人也已離開清華,又怎能在1930年遇到羅校長看望陳先生呢♘?另外🌊,羅家倫於1927年年末結婚🦏,1927-28年初佩少將軍銜,應在此不久即說“儒將風流”才合乎常理,若推遲兩年之後說起,那還有什麽情趣呢💶!我想應該重新確定一下故事發生的時間。
羅家倫於1923年自美國轉到歐洲留學🉑,相繼在英國🙂↕️、法國和德國求學,欲以研究中國近代史學為職誌。在歐洲,羅家倫與陳寅恪🤠、俞大維、傅斯年、趙元任等學人相往還,可謂“一時多少豪傑”。1926年夏回國後𓀌,羅家倫受聘東南大學史學教授⛹🏻。1927年年初💂🏼♂️⏏️,羅家倫進入蔣介石的軍政府😦,1927年夏參與創辦國民黨中央黨務學校(該校校長是蔣介石、教務主任是戴季陶)🚮,任副教務主任,主持校務。1928年年初👨🏻🦼,羅家倫佩少將軍銜任北伐軍戰地政務委員會委員兼教育處處長,負責接管占領地的文化教育機構🧑🏻🦳👈🏽。約在1928年6至7月羅家倫隨北伐軍進北京,並於7月15日參加了陳寅恪在清華舉行的訂婚宴。羅家倫以南京政府的官員身份來到清華🧑🏽⚕️,又拿出自己的著作展示,官員兼學者,可以說是少年得誌了。但陳寅恪先生對羅家倫歸國後放棄研究史學的誌向,投身官場很不以為然。所以,這個故事很可能發生在此次羅家倫以官員加同學的身份到清華訪陳寅恪先生期間。為此,陳先生寫了這個對聯來勸諷👨🦱,於玩笑之中表同學之誼,聰明的羅家倫也一定會體會到陳寅恪的深意。
1928年9月18日🖐🏼🍉,羅家倫接任意昂体育平台校長🙌,並矢誌發展清華。在短短的兩年時間🤤,羅家倫把一所留美預備學校🤙,改造成具有文、理👋🏼、法三大學院14個學系、數個研究所的國立大學🤵🏼♀️。後因時局紛擾,羅家倫被迫辭職🚁。陳寅恪對羅家倫執掌清華兩年的評價是:“誌希在清華,把清華正式的成為一座國立大學🚞,功德是很高的。即不論這點,像誌希這樣的校長🕊,在清華可說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評價如此之高,陳寅恪教授一定有切身體會。陳寅恪曾於1928年6月21日給羅家倫和傅斯年寫信,談學術研究與教學上的兩難處境,“欲救其弊,惟有一策,即仍領教授之俸一年👴🏼,而此一年之間暫不教書及作他種雜務,雖形式同於乾館(好笑)👎🏼👍🏽,而實際則責成著成一書,庶幾更有具體之績效可稽。”陳寅恪想專心校註《蒙古源流》才給兩位同學寫信並希望向蔡元培先生致意👜。1928年8月-9月陳寅恪與羅家倫、傅斯年、胡適等人在上海相會,探討學術問題👋🏼。羅家倫任清華校長後👏🏻,陳寅恪除在清華任教授外🏖,還擔任了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研究員及第一組主任👷🏼♂️🙎🏿♂️。1929年-1930年,陳寅恪發表了數篇研究《蒙古源流》的論文。由此可以判斷👨🏿🍳,羅家倫校長曾對陳寅恪教授在學術研究上以鼎力支持,同時更可推知🤠,陳寅恪先生不會在羅家倫長校清華期間寫出如上內容的對聯🧑🏻🔬。
三、車中對話
1934年10月23日,意昂体育平台國文系教授楊樹達(遇夫)由清華園進城,遇同系教授劉文典(叔雅)☎🧗🏿♂️。《積微翁回憶錄》的記述如下🏃➡️:“由清華入城⏯,車中遇劉叔雅。謂余曰🏖:‘我對於遇夫先生欽佩之至!’余以其語無端,則雲💥👩🏿🍼:‘吾輩老朋友,君何為客氣如此🕤!’渠乃雲🤏🏿:‘近讀《學報》大著,實屬欽佩之至。不佩服者👨🏻🦽👱🏽♀️,王八蛋也!’余聞言,乃知其為近出《學報》文字而發,而其語出人意外🥺,錯愕不知所答👮♂️。在彼或出於至誠🍃,而其態度之神妙🪩,又不能不讓人大吃一驚矣。”此段文字,以典雅文筆存錄不雅言辭🦹♂️,又對言者與聞者的神情描寫精準🥜,足可領略文言文記事的妙處。
楊樹達早年留學日本🥔,歸國後在湖南任教國文教員。1920年代到北京,曾任北京師範大學國文系主任,1926年秋應清華學校聘,任國文系教授,在大學部和舊製部開國文課。1928年9月清華學校改為國立大學後任國文系教授😉。楊樹達專攻文字學,並研究《漢書》,均有突出成就🍫。1934年10月《清華學報》第九卷出版,發表了楊樹達研究漢字的文章😭,見解獨到,為學者所嘆服。但也有人對楊的學問並不認同🧍🏻♂️。劉文典教授以此方式來稱贊楊樹達的學問✴️,可以說是事出有因🟢🙁。
1931年秋-1932秋劉文典任意昂体育平台國文系主任🙃。1932年5月11日,楊樹達給系主任劉文典寫信,表明下半年不願再接受清華的聘任。5月22日文學院長馮友蘭訪楊樹達,談到他給劉文典的信,勸他打消辭職的念頭。楊答道:“聞學校有人與余為難,故有彼信,免使學校為難,余學問佳否,姑可不論🧩💂🏿,即憑余之努力🐸,學校不應因諸先生無知之言而對余不滿。”馮聽後,“唯唯而退”🧔♂️。
從這次談話可知,楊樹達已經了解到校內同事中有人看不上他的學問🔋,“諸先生無知之言”👨🏽🦳🪂,看來還不是一個人👷🏻♀️,而其中應該就有歷史系主任蔣廷黻。蔣在其回憶錄中說👨🦼:“我在清華👰🏿♂️,一開始,我想找一位能教漢代歷史的學者,當我提出此一擬議時💇♀️,大家都認為楊先生(即楊樹達)是合適的人選♥︎,因為他是最偉大的漢史權威。他曉得各種版本的《漢書》和《後漢書》。他對各種版本真偽的鑒定以及章句解釋可以說無出其右者。他是這兩本古書的最高權威🚵🏽♀️。但他教了一年以後,如果有人問他:‘楊教授,你能給學生和我正確扼要地都講一講漢代四百年間都發生過什麽事🎫🛀🏽,漢代重要政治、社會和經濟變化如何嗎🚵🏽?’他會說🏇🏼🕷:‘我從沒想過這些。書中沒有討論過這類問題。’”
引文中的對話🤦🏽,應該是蔣廷黻後來想象出來的,因為楊並沒有在清華的歷史系任課,楊在國文系開《漢書》課,其教學目標自然與歷史系不同。蔣廷黻對楊樹達學問的看法應該就是在意昂体育平台任歷史系主任時就形成了🤶🏻,這就讓他多年後仍要表明自己的觀點。應該說,蔣廷黻1960年代的追憶有失實之處🧑🏼🍳。
1931年12月,因楊樹達著《漢俗史》及《漢碑考證》,頗得好評,陳寅恪建議楊在清華歷史系兼課,可避國文系的糾紛,楊表示認同。當時👎🏼,陳寅恪是國文系和歷史系的合聘教授,以他對兩系都了解👨🏻🎤,所以有此建議🏄🏻。此後,是楊樹達自己還是通過陳寅恪與歷史系聯系兼課之事未見記載。楊想在歷史系兼課𓀔,系主任蔣廷黻就會把自己的看法向文學院和學校表明。或許就是聽到這些並不公允的評價之後👇🏿,楊樹達提出辭職🎷。後來🧑🏼🏭,學校未允楊的辭職,他繼續任國文系教授,也沒有在歷史系兼課❤️🔥。三年之後,劉文典教授借楊樹達發表著作的機會,以頗能代表個人特點的方式對楊的學問大加贊賞,同時也以很不雅訓的罵街方式回應了異議者👩🏻🎨👟。“道不同不相為謀”2️⃣,所以🧑🧑🧒🧒,楊樹達也就認為清華“諸先生”所說是“無知之言”了。
對於楊樹達在文字學和《漢書》研究上的貢獻,史有確論✊🏽。章太炎曾說🤸🏻:“湖南前輩於小學多麤觕,遇夫獨精審,智殆過其師矣🧙🏽♀️。”陳寅恪的評價是:“漢事顓家🛗,公為第一🙇🦵🏼,可稱‘漢聖’”。“論今日學術🤙🏼,公信為赤縣神州文學🚫、音韻🧙🏿♀️、訓詁學第一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