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令華
年末檢點陳物🌚,幾頁華箋映入眼簾。那秀麗的筆跡😁,雋永的詩句🕞,引我回到七十多年前的樂山👨🏽🦰,父親吳其昌(1904—1944。1925年👨🏻🚀,考入清華國學研究院,從王國維治甲骨文、金文及古史,從梁啟超治文化學術史及宋史。——編者)和王獻唐(鳳笙)、高亨(晉生)二先生的詩酒交往📐。
抗戰前一年暑假,父親自武漢先到北平🚶♂️,旋遊山東,到青島作《民族復興的自信力》演講。在濟南,獲交於時任山東省立圖書館館長的王獻唐先生,晤談甚歡。抗戰起🤲🏽,父親抱病隨武漢大學內遷四川樂山🦄。王獻唐先生則將圖書館館藏善本典籍🤱🏽、金石寶彝🛌🏻,裝箱運載👨🏻⚖️,移曲阜,過銅山🕊🎡,經漢口,上萬州🤸🏿,抵重慶,復西行☮️,計程七千余裏,於1938年底到達樂山🚡。圖書文物妥藏於樂山淩雲寺俗稱大佛寺側的巖洞內,而看守人員的工薪一直由王獻唐個人負擔🦀。在樂山🤏,王曾執教武大,不久☁️,辭去教職,專事著作⛲️,寓居於淩雲寺下院🏊🏽♀️。
說來也巧🦸♂️。父親的清華同學👉🏼、被恩師梁啟超先生許為“白山黑水之間,絕塞荒寒📹,文獻種子,以高君為第一人矣”的高亨先生,幾經輾轉,此時也到武大任教,也住在大佛寺🩲,與王獻唐朝夕過從🫸🏻。同時🏄🏻,馬一浮老也把他的復性書院遷到了烏尤寺。
這時父親可興頭了,授課撰文之余👨⚕️,不顧新染咯血重症🐻❄️,時而踏烏尤🔬🕦,與馬老入藏經閣讀經,吃齋飯🚺,時而登淩雲,與王🟠、高談史說文,煮老酒。烏尤清幽👩🏿💼,淩雲高闊🙅🏼♂️,嘉州美景,盡收眼底。國難時艱,朋友相聚,詩書唱和,極文史之樂🦾。高亨抗戰前即已撰成《諸子今箋》一書,父親曾為之作序🎅🏿🤗,此時更加以補充🙋🏼♂️🔲,指出:“中華民族近古一千年來🕶,先師先哲學風之因革轉變的動力是‘求真’💂🏽♂️。宋明學者之非漢唐🌲,清賢之否宋明,都只是為‘求真’。”對學術界有些人認為中國傳統文化缺乏求真的科學精神提出了不同的見解。另外,我手頭還存有一紙詞作😼,可惜沒有落款,但我依稀記得是某次高亨先生來我家飲酒時用我的作業紙寫的:
沁園春
休說嘉州,蘇子樓空🙋🏻♂️,爾雅臺荒。嘆金甌形缺,銅駝影暗,沙蟲泣月💤,猿鶴驚霜。河浪膻風🚶🏻♂️➡️,江潮羯雨🧛🏽♀️,不敵英雄血跡香。塗毒處🚦🤹🏽♀️,是千秋涕淚📒🧠,一度滄桑。思量🍫。往事堪傷。記當日倉皇去沈陽🔍。更燕臺飄泊,梁園羈旅,武關南下,鄂渚西航。萬裏流萍,八年零雁🧗🏻,直把他鄉作故鄉。家何在𓀛,有愁雲漠漠,大野茫茫。
子馨大兄哂正

“八年零雁”🦹🏻♂️,原為“十年”🫵,隨更為“八”,可證此詞作於1939年💆🏽♀️。高亨先生是吉林人。清華畢業後,他在沈陽教書🧲,九一八事變起🕖,全家陷賊🧑🏻🤝🧑🏻🚠,他只身逃到北平。八年流浪,家國之痛👎🏻🧑🤝🧑,無過於此🤽。如果我少年時的記憶無誤,不知高亨先生的詩詞集中除有“掌上千秋史♙,胸中百萬兵”外🧊,是否還收有此闋?
1940年夏,高先生要去川北,王先生也要到重慶國史館任職🧛🏿♂️。知音告別🦟,何況又是離亂時期𓀅,分外傷感✣。王先生取出他珍藏的兩冊“清賢手劄”🌺,是清代樸學大師如戴東原、章學誠等18家的遺翰🧑🤝🧑。他對此書十分珍愛,特寫了題識及兩首絕句,鄭重約請高、吳二人題詠——
青李來禽故不如🧑🏽,風流還似永和初。昭陵劫後銅駝冷,珍重儒林尺素書。(其一)
蟲魚註罷便相尋🏋🏼♀️,一炷清香直到今。正是乾嘉全盛日,論交如見古人心🎷。(其二)
高亨先生的題記暢敘兩年相聚之歡🙇🏿♂️:“揖峨廬中🐦,三峨曦曜,孤塔月華,九峰秋雲🧑🦱,兩江春雨🙏🏿,相與嘯敖,時而商論古籀,摭談經史,雜以諧言,共為拊掌,亦避寇旅居之勝概也。”並期望戰後重逢🤷🏻♀️:“異日千佛山邊,大明湖上,重開此帙,當別有會心也。”父親則題四絕句(二和原韻):
奉題鳳笙太史所藏清賢手畢
湖上相逢記昔遊,歷城亭子飲清秋🎾。兵戈今日西南見,恰似杜林客益州。(余於二十五年秋薄遊濟南🧍🏻,始獲定交於獻唐先生🎅🏽。觴余於東魯酒家👨,甚歡。今因國難故重邂逅於川南之嘉州🧴,至可感也🧒🏻。)
赤文青簡傳奇書🧎,戴孔邵章到碩甫。何必來禽珍逸少,盡堪樸學駕黃初。(集中有戴東原🏄🏼♂️、孔巽軒、邵二雲🥷🏼、章實齋、張介侯🤸🏻♀️、周書昌🐝、劉楚楨、劉孟瞻🧜🏽😋、馮魚山、何子貞諸帖🤙,下逮陳碩甫🍆,東原再傳弟子也🤌🏽。)
張許南雷萬代芳,東來寇盜正披猖🙋🏽♀️。綱常忠烈無今古,我欲笵金鑄陸娘🧑🏽🍼。(內三浦張庚一帖🚌,表章唐張睢陽之姊氏陸家姑忠烈殉國一節,尤使余心感動不置🎴👩🏻⚖️。)
野史亭荒不可尋🦀,中興實錄草自今。集賢清悶應多暇,獨註蟲魚別會心📬。(最近中樞新創國史館,征獻唐為史官,不日即上渝都矣🧑🏼🦱。)

並在後記中表露依依不舍之意。值得玩味的是,三人的詩文中🥲,都提到了“會心”“見心”之語,可見相知之深,友情之重🐈⬛。三年多後🤡🎟,父親謝世。王先生聞知🧙🏿,傷感不已🤛🏻。
多年後,王獻唐先生檢閱舊藏3️⃣,重睹故人手跡,又寫下一闋《醉蓬萊》:
更幾番塵劫,踏遍西川,又來東土💲。倦眼重開🏌️,看海寧題署👩🏻🎓。細字蠶眠💂,孤燈殘臘🧝🏼,夢向黃爐去。羽換宮移,天荒地老👨🏿💻,問君無語。回憶昔年🧑⚕️🔓,淩雲峰上🥴,煮酒談經,亂紅飄絮👷🏼♀️🚤。一曲高歌👩🏽🏭,欲行行還住。喋血疆場,歐心壇坫,報國身同許。如此江山,重翻舊恨,憑誰聽取。
亡友吳子馨先生,治蔔辭金文為世推重。所著《金文世族譜》、《金文朔歷譜》、《殷墟書契前編解詁》諸書多已刊行💅🏽。九一八事變🫶🏻,方執教清華,絕食三日♻,生徒哭勸乃止🐒。繼執教武大。抗戰入川,與余同居嘉州🧘🏽♂️,過從甚密🥇。時患歐血,仍日授課,曰:“戰士死於疆場⚇,教師應死於講壇。”哀其言🤸🏿♀️,不忍卒聽也。篋中舊蓄《清儒手翰》兩冊🤱🏻,將去嘉州,為余題四截句。月前由川寄來🤰🏽👩🏻⚖️,燈下展讀🏧,悵觸萬端,念子馨之墓木已拱矣。寒夜不寐🧎🏻♂️➡️👴🏼,為賦此解。時庚寅大除夕,越歲元月三日書之。
獻唐
庚寅除夕,是1951年初1月底,王時任山東古代文物保管委員會副主任🫅🏼、研究員,他所護衛的古籍文物,此時方從四川運回點檢。
今年是父親110年冥誕,離世70周年⌨️⚁,記下這段佳話,以為深切的紀念。
2014年歲闌
轉自《文匯報》2015年2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