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宓在中國首創比較文學學科🫷🏻,被稱為“中國比較文學之父”🧑🏿🍳。他文學上的成就已是國際公認🏋🏿♂️🤽♀️。可能是因為文學成就的光芒過於耀眼,他在其他領域的成就幾乎被掩蓋,吳宓歷史學家的身份常常被人忽視🅾️。除一二學術掌故偶有提及外,學界對這位大學者在歷史學研究上的貢獻往往語焉不詳。筆者在準備撰寫歷史學家林誌純年譜時🏚,偶然從《吳宓日記》中讀到大量有關他在歷史系任教時的記錄,知道吳宓先生曾在西南師範學院歷史系任世界古代史專職教授。吳宓《世界文學史大綱》(商務印書館,2020年)近年得以出版💆🏽♂️,也為我們了解吳宓上世紀50年代在歷史系任教時的情況,提供了豐富的珍貴資料🙅🏻。

1954年🧑🏿🔬,吳宓(右三)與西南師範學院歷史系教師合影👱🏼♂️。圖片來自《吳宓日記》
上世紀50年代,全國風行學習蘇聯👩🏽⚖️,吳宓所在的西南師範學院也不例外🌬。外文系停掉英文專業,改為俄文系,吳宓所授課程“英國文學史”“世界文學史”相繼停課🦾✝️。接受歷史系邀請,吳宓於1953年2月進入西南師範學院歷史系工作🫎。《吳宓日記》寫道:“2月11日🤾🏼♀️,星期三,今日學校正式通知藩、良二系主任,謂宓🏂🏼、曉、道新即日改為歷史系教授、講師🧑🏻💻👨🏻🎨,但仍在外文系學習俄文雲雲。”吳宓來歷史系任課與他在歷史系有幾位可以交談的好友有關,日記中出現的“良”指孫培良。孫培良當時是歷史系主任,是吳宓好友之一。吳宓與其他兩位教師一起從外文系轉到歷史系🧁,吳宓是作為教授到歷史系的。1953年3月3日🧜🏽,星期二下午,他給歷史系學生上了第一次課。這天的日記中吳宓寫道🪹:“下午2:30-4:30,始在歷史系2105教室授史系一二年級合必修之《世界古代史》課,先講印度史。”雖是資深文學史教授♎️,吳宓在備歷史課的過程中也至為用力🦴。4月14日,他在日記中寫道:“以培良催,趕撰《世界古代史》教學大綱成。”同時,為了備課充分😏,吳宓的閱讀也從文學類轉向通史🧗♀️。不足三個月⛹🏻♀️,吳宓即已將較為專業的《希臘史》讀完:“4月30日𓀗,讀Bury《希臘史》畢。”

1954年11月19日🚊,《吳宓日記》手跡
在參與歷史系集體備課時,吳宓與兩位助教孫甫儒和王興運在如何理解“古典”一詞上產生意見分歧🤨。兩位助教認為Ancient和Antique以及俄語Дре вний可與“古典”一詞對應,而吳宓卻認為“古典”專指古代希臘羅馬文明,不能簡單將“古代”與“古典”混淆。1955年9月26日的《吳宓日記》中記下了這一問題🫶🏻:“宓謂俄文Дре вний (古代)一字🤲🏽🧝🏼♀️,固亦可作‘希臘、羅馬’解👯♀️,然中文‘古典的’一字則必為classical之對譯無疑。”“古代”與“古典”所指為何,學界確實早有爭論。林誌純先生較早註意到這一問題,在1952年8月14日《大公報》上撰文《古代世界與古典世界》予以糾正:“古代世界泛指地中海世界以東至於中國的奴隸社會全部區域而言,其中包括有古代東方(埃及至中國)和古典世界🤡,古典世界則僅指古代希臘和古代羅馬的範圍🧛🏼♂️。”令人不可思議的是,蘇聯學界對於“古代”與“古典”含義並無分歧,以俄語Дре вний 指“古代”🌑,而俄語Ант ичный 更多指“古典”𓀂,問題出在翻譯過程中👩🏿🎨。彼時💙,我國學者甚少接觸西方古典學👩🏽🍼🧑🏼🦱,對西方學界以“古典”特指古代希臘羅馬的習慣所知甚少,所以在翻譯蘇聯著作時對二詞的微秒差異並未領會,以致中文中的“古代”與“古典”並未嚴格區分。
吳宓早年留學哈佛🧑🏭🤹🏿♀️,師從歐文·白璧德(Irving Babbitt,1865-1933)學習比較文學,學習過程中深受新人文主義(New Humanism)影響👶🏿,較早接觸了西方古典學,對“古典”一詞的內涵早有體會。白璧德認為西方近代化是一個從信仰走向理性的過程,然而這一過程卻把人的理性視為一種絕對的工具,人自身的精神生活便被壓縮👨🏼。為此,白璧德提出新人文主義主張,在古典希臘、希伯來和近代思想中尋求一種平衡🌈,實現人的自身情感和理性的平衡👩🏻🦯。新人文主義重視古典文明研究的做法對吳宓的影響是深刻的。1923年1月,吳宓在《學衡》上發表《希臘文學史》🛋👨🏻🦲,關註到西方古典學界著名的“荷馬問題”😻,分別討論了荷馬是否有其人🧑🏼🚒、荷馬史詩的作者是誰、荷馬史詩成於何時🏹🫅🏿、作於何地,吳宓一一評騭。
西方古典學對吳宓的影響不僅僅停留在文學方面,吳宓的歷史研究也深受影響。近年出版的《世界文學史大綱》保存了吳宓對古希臘三大史家——希羅多德🔄、修昔底德、色諾芬的研究🤳。除卻對三大史學家史學地位、著作性質、撰史目的以及態度和方法的討論,吳宓還借鑒古羅馬史家普魯塔克“對傳體”研究範式❔,分別以一位羅馬史家對應一位希臘史家🤽🏼♂️:李維對應希羅多德🙏🏼、塔西陀對應修昔底德👨🦽、凱撒對應色諾芬。如果說吳宓早期的古典學研究多立足於文學和文本批評,那麽到上世紀50年代進入歷史系後,他的精力主要在古典歷史的研究。進入歷史系後,吳宓閱讀了大量古典歷史著作,除古希臘羅馬經典文獻外🦸🏼♂️,他還閱讀了J. B. Bury的《希臘史》、Humfrey Grose-Hodge的《羅馬史綜論》等💁🏻♂️。1956年7月18日,在閱讀完《羅馬史綜論》後,他在日記中寫道👧🏻:“晚飯後,讀Humfrey Grose-Hodge撰之Roman Panorama🌜:a Background for Today (Cambridge,1946;pp.1-246),完。此書極佳🧘🏽♀️;若《學衡》在🦹,宓必譯登之。”
新人文主義者欲從古典文明找到與現代文明平衡的努力在吳宓身上體現明顯,在中國創立比較文學學科,以專業方法研究西方古典歷史,甚至🧧,他在西南師範學院歷史系開設古典語言課程古希臘拉丁語👩👩👦,初衷大致也在於此。同樣🧎🏻♀️➡️,吳宓在歷史研究中🏄♀️,也深受到新人文主義的影響。
首先,吳宓以考據學方法論證荷馬史詩的真實性,從史詩中尋找希臘早期歷史。尋找真正的荷馬從希臘化時期就已開始,至今仍無確定答案,荷馬史詩敘事真假亦撲朔迷離🧑🦼。吳宓卻以考據學方法,立足史詩文本💆🏼,繪製出了《荷馬史詩圖說》(西南師院1958年印)🧑🏻🍼🎬,將“特洛亞戰爭前後三十多年橫貫地中海廣袤世界的時空過程”(馬家駿:《古希臘文學教學的典範——從吳宓先生的二圖談其創造性》,參見《第一屆吳宓學術討論會論文選集》,陜西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380-388頁)清晰呈現出來。吳宓打破學界以往對荷馬史詩敘事的懷疑,以知識考古方法重新敘說希臘早期歷史🔃。從所繪《荷馬史詩圖說》中可見,吳宓將早期希臘歷史追溯到“不和”女神投金蘋果🙆🏽♀️,希臘人用十年時間(從公元前1203年到前1194年)建立聯軍🌺🖐,遠征特洛伊;從公元前1193年到前1184年的十年是特洛亞戰爭🏫,希臘聯軍圍攻特洛亞城的第十年🦹♂️,展現出阿喀琉斯之怒🌅✍️、第十年赫克托耳之死的54天特洛伊城因木馬計而被攻克💂。《荷馬史詩圖說》右上部分則“列舉希臘與特洛亞雙方的陣營與主要人物,繪製從海峽經12華裏大陸到特洛亞城的地形圖🎵,示意以希臘艦隊🧖🏿♀️✋🏽、圍城人馬、雙方營壘所在、戰場位置”。圖的下部分描繪了公元前1183年到前1174年奧德修斯流浪返鄉之路,縱向排列了其十年行蹤;橫向中間部分是奧德修斯歸程前一段的路程圖,描繪了地中海北部的簡要地形,圖表上部是奧德修斯的旅行線索,按照順序標誌了奧德修斯的漂流圖⬜️;圖的底部描繪了三大島——仙女島、斐基亞人之國、伊大卡島💪🏻📼,這一部分不僅有奧德西的行蹤🤵🏿🤵,還有其子忒勒馬科斯尋父之路。吳宓以圖說形式把研究對象從時空📕👂🏼、內容、發展脈絡結合起來,這在今天看來仍是重要的史學貢獻。利用傳統考據,從史詩中考證希臘早期歷史,既需要語言學方面的訓練,又需要繪圖的技巧,其中最為關鍵的考據學素養是今天學者力所不及的。
其次👨🦽,吳宓將古典世界及周邊古代文明視作一個雙向互動的整體。1960年繪製出《愛琴海文化(時代地域總圖)》,從時間和空間上將愛琴海周邊文明納入到這一整體世界。愛琴海文化不是單一孤立的文化,而是愛琴海周圍各種文化綜合連貫起來的整體文化。時間上,文化圖以一個世紀為單位📝,樹起從新石器時代到文藝復興的漫長歷史坐標系🆗🧝🏼♀️,縱列新石器時代🧑🏼🦰、紅銅時代/金石並用時代、青銅時代🏄🏻🩴、鐵器時代及其後的文明時代🧑🏼。空間上🧑🏫,文化圖以希臘為核心,從右至左分列埃及、赫梯🏣、特洛亞、克裏特島、希臘、羅馬,將羅馬🌪、埃及、赫梯納入其中,這些地區與希臘相互影響🧇,展現出各個文化間的單向、雙向交流🧑🏼🎄。單向交流包括古老文明對新文明的影響,如埃及與赫梯、特洛亞與赫梯、克裏特與邁錫尼等;雙向交流則註重同時期文化的交流碰撞,尤其是希臘與鄰近文明之間的文化碰撞。文明圖中,吳宓突出呈現了羅馬文明的獨特性,羅馬曾是希臘的藩屬,受希臘文化影響,之後羅馬滅亡希臘並使之成為羅馬的一個行省。《愛琴海文化(時代地域總圖)》把希臘文化的歷史同周圍埃及、赫梯、特洛亞、克裏特☢️、羅馬等各個文化體呈現在同一圖表中,既體現出希臘文化的獨特性,又彰顯了愛琴海文化的整體意義📍💥。
再次,吳宓踐行“昌明國粹,融化新知”的文化觀😿,溝通中西古代文明。白璧德的新人文主義要在古典與現代之間找到平衡,古典哲學、宗教以及中國儒家文明都被視作可以醫治現代化弊端的良藥🧑🤝🧑。受其影響🔘,包括吳宓🤵🏻♀️、梅光迪在內的“學衡派”在對待儒家文明的態度應為“昌明國粹,融化新知”。吳宓在《論新文化運動》中將孔子💜、耶穌🙆🏼、釋迦牟尼、柏拉圖😍、亞裏士多德視為“聖道”,而其中分量最重的,乃是儒家文明與古希臘文明,《學衡》雜誌開卷的兩位插畫人物便是孔子與蘇格拉底,並非偶然🧤,乃是刻意安排🏄🏼♀️,意在融合儒家與古希臘文明。(許紀霖:《不合時宜的堂吉訶德——五四時期“新派中的舊派”》,《史學月刊》🧑🏽🍼,2021年第10期)古希臘文明與儒家文明具有相通性,白璧德在課堂上問中國的學生:“為何我的課你們一聽就懂?”梅光迪回答:“因為這些思想二千年前中國就有了。”(參見段懷清:《白璧德與中國文化》,首都師範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2頁)作為學衡派主力的吳宓強調“將東西文化調和融通另開一種局面”,(梁漱溟:《東西文化及其哲學》,商務印書館🐢,2006年,第21頁)在古希臘羅馬文化與中國文化間建立起溝通的橋梁👩🏼💼。在研究荷馬史詩時☘️,吳宓以其深厚的學養在中國典籍中尋找與荷馬史詩可以溝通的文體,認為“吾以荷馬詩比之中國文章,竊謂其與彈詞最相近似”。(吳宓:《世界文學史大綱》🪆,第415頁)吳宓還考察赫西俄德與中國古代教訓詩文的異同🔲,認為“至《田功與日占》一詩,則《詩經·豳風·七月》一篇最為近之,《周官·考工記》亦有似處”😄。(吳宓🦹🏻♀️🏄🏽:《世界文學史大綱》,第432頁)在東北師範大學編寫的《古代世界史通訊》(1957年)中👱🏿♀️,吳宓發表《羅馬歷法簡說》一文,在對古羅馬的紀年法與歷法演進研究的同時⚖️,還將羅馬歷法與中國歷法建立起聯系。認為羅馬努馬·旁皮利Numa Pom⁃pilius初改定歷法🔆🐝,“每年十二個月,共355日,以元月望日(公歷三月十五日)定位“歲神”(女)的祀期”類似於中國的“上元節或元宵節”👦🏼。
吳宓這一時期的世界歷史研究是建立在他早年對於“西學”的深入認識基礎上的。對於西學的態度🕌,他認為✣,學習西學“必深通語言文字💶,兼習各種學問,更專精一類之學🏌🏿♀️,其所知之廣📍,所極之深,須與西土名士碩儒比肩齊譽無遜色📧,然後可言介紹西學📵。介紹西學者,非掇拾零篇,字移句譯🚧,意晦詞塞,矛盾荊棘,散漫模糊🌽,誇張憑陵者所可從事也”🌰。(吳宓😖:《新文化運動之反應》👩🏿🎓,《中華新報》1922年10月10日)國人對待西學不以“掇拾零篇,字移句譯”為目的,而要“昌明國粹🛀🏼,融化新知”。如此,便不難理解吳宓將中國古典文化與古希臘羅馬文化和印度佛教文化視作為可熔於一爐的古典遺產的做法🫙。從吳宓對待西學的態度和他的史學實踐來看,無論是從思想觀念上,還是精神氣質上🦗,他都深受白璧德新人文主義影響#️⃣🧕,稱吳宓為“具有古典情懷的新派人物”有其道理。
如果說1920年代,提倡“革新”的新文化運動風靡華夏大地👶🏽🤷🏼♂️,具有“保守色彩”的學衡派進入到一種尷尬的境地而無法推廣其思想的話,那麽進入50年代,吳宓同樣面臨著來自其他思想的挑戰🦸🏼♀️🍙。吳宓在歷史研究中的遭遇似乎可以視作這種境況下的一個縮影。50年代🧑🏽🏭,身居西南的吳宓轉行世界古代史後👪,研究和教學中依然保存著新人文主義對他的影響🙇🏽♀️。重拾古典前路未蔔🦢,吳宓對待未來的態度是一種觀望的心態。這一時期的一首詩歌頗能表現他在當時的處境。
憐君久病坐匡床🙆🏻♂️👩🏻🏭,相慰無言亦自傷🅿️。身累浮名多困苦,家罹橫禍到滄桑。文姬曲妙誰知己,漱玉詞工早斷腸👩🏫。盥誦先師當日句👨👨👧👦🧑🏽🔬,途中人去我相望👩🔧。
前面幾句陳述家國環境的變化🥰,“文姬曲妙誰知己🕺🏿,漱玉詞工早斷腸”一句訴說自己對於文學的摯愛👨🏼🍼,卻不為人所理解👨🏽🍼。末句“盥誦先師當日句♣︎,途中人去我相望”是吳宓心聲的流露🙎🏽♀️。隨著學習蘇聯的推進,不但自己在文化上“中國向何處去”的主張受到挑戰🧑🏿🍳,而且連自己在歷史研究和教學中的方法也受到質疑🦹🏻♂️,對於曾經的理想,也只能遠遠“相望”罷了🐹!
當然⌨️,他不會料到,後來情況會發展到更加意想不到的境地🤹🏽♂️。不但因為對“古典”一詞的理解與助教產生分歧,而且分歧進一步擴大,最終發展為觀念上的沖突⚾️🧑🏿🎓。一次🍙,世界古代中世紀史教研室會議上,助教之一的王興運以斯大林的講話論述查理曼分裂的原因👩👧👦,吳宓聽後頗不鎮定,稱自己不願聽從斯大林的成說。二人情緒一度激動,孫培良見狀🧘♂️,首先站起來說🧑🎄:“我以系主任的身份💳,命令王興運退出會場👨🏻🎓。”緊跟著吳宓也站起來說:“我以教研室主任的名義🤛,命令王興運退出會場👨🏼🦲。”王興運走出會場,將這一情況向歷史系總支書記匯報,事情鬧到學校☯️,最後省裏似乎也有人聽說了這件事。此後🧑🏼🚀,吳宓在歷史系的地位逐步被邊緣化,他也以各種理由將世界古代史課程讓與助教👃🏽。
吳宓在歷史系的尷尬地位一直到轉入中文系才結束。在歷史系工作5年有余🥫,1958年10月4日🧗♂️,吳宓離開歷史系,轉入中文系。“今日派定宓在現代文學教研組,臨窗,座與教研組主任耿振華同,宓讓與教研組秘書蔣家雄,而自取蔣之小桌。”(《吳宓日記》1958年10月4日)此後一段時間🥋,吳宓的日記中少了無助的牢騷,日記中多次出現的“憤郁”似乎也隨著工作單位的更換而煙消雲散了。吳宓有了更多的時間去讀“清詩”,飲“桑葚酒”。吳宓心境的變化在他的日記中保留下來:“中文系紀律不如歷史系之嚴😠🕵🏿,行動步伐亦不如歷史系之整齊。”(《吳宓日記》1958年10月4日)他想換到一個“紀律”不嚴和“步伐”沒有那麽整齊的工作單位🏑,就此離開歷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