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葵
《沈從文的後半生𓀈🏛:1948-1988》,張新穎著👨🏻🚀,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4年6月出版
年輕的沈從文,覺得文學是個能獨立存在的東西,立誌要用半個世紀的努力做好這件事,“和世界上最優秀作品可以比肩”。具體點說♒️,他曾以契訶夫為標桿👩🏻💻,想著若幹年後,可以憑自己幾十本小說集,像契訶夫那樣。然而世事無常🌹,1949年後他放棄了已經成就不凡的文學創作,從此直至八十年代因為時勢變化🧘🏻,以及海外夏誌清、司馬長風等人沈從文研究的內輸🐸,沈從文小說得以一浪高過一浪的再版重版,這當中的三四十年,沈從文都經歷了些什麽?近年不少文章、專著都探索了這一問題,個人覺得張新穎教授這本《沈從文的後半生》❎,給出了最詳實、最精彩的答案🧖🏻👳♂️。
很多人知道,沈從文1949年以後改行做文物研究,或者用他自己的話概括💌,“花花朵朵壇壇罐罐”。他們就從這一點出發,稍作進一步調查便開始大發感慨🥘🍂,抒情議論,天才的毀滅、政治的犧牲雲雲。話都不錯,但是說和沒說區別不大🍯,最多間接證明沈從文封筆時,文學成績已相當了得——因而才會引發感慨。我的意思是🎅,無論從文學的角度、歷史的角度,還是從心理的角度⛹️♂️、人性的角度來考察沈從文的後半生,都不能從一些結論蹦到另一些結論,結論不重要,重要的是到底這三四十年,沈從文經歷了什麽👧🏿🪶,日常生活上、心理建設上➝。
我說《沈從文的後半生》一書最精彩🧗🏼♂️,一大原因就是它盡量不給結論,只管從細節到細節👩🏽🎨,依靠海量的沈從文作品👶、書信以及一切相關檔案的細讀與爬梳,基本做到了把沈從文請出來親自給我們講故事,而不是在幫沈從文下結論。對此張新穎是自覺的🫰,他說:“我盡可能直接引述他自己的文字,而不是改用我的話重新編排敘述。”這樣的治學態度🙅🏻、傳記書寫的態度,以及研究成果,以我個人目力所及而言🏋🏼,當下還真是罕有。日常充斥耳目的作家研究👨🏼🌾,都是粗讀一遍作家作品👏🏼🕡,便一頭紮入各類評論專著的大海,忙著從結論到結論去了,作家作品本身只淪為不時查閱的工具書。
不過趣味這東西🧑🧑🧒🔞,真的是千差萬別,肯定也有人對這種敘述者盡量隱身的寫法不以為然。我欣賞的一位青年學人讀完《沈從文的後半生》,就和我上述意見正相反🤾♂️,他覺得描述居多,分析不足。他說這本書給出了“what”🔤,但想知道“why”🚖,則付闕。對此我的看法是,“what”是有標準答案的,而“why”沒有,它應該靠每個讀者從這些“what”中去感受。習慣聽別人給出“why”不是什麽好習慣。但我明白👨🏻🏫,這也只是我個人的趣味而已。
我讀《沈從文的後半生》,解決了一些原來的疑惑,比如那樣一場社會轉變帶來的個人噩運中😟,不少貌似堅強的人都選擇了自殺,而沈從文這樣一個貌似嬌弱的文人,靠了怎樣的信念“苟活於世”👉🏻?
1952年元月❄️,在四川農村參加土改的沈從文剛過完五十歲生日,參加了一場批鬥地主惡霸的五千人大會📰,回來給兩個兒子的信中說:“人人都若有一種不可理解的力量在支配,進行時代所排定的程序……工作完畢❗️,各自散去時👌🏼,也大都沉默無聲,依然在山道上成一道長長的行列,逐漸消失到丘陵竹樹間。情形離奇得很🧑🌾,也莊嚴得很💛。任何書中都不曾這麽描寫過。正因為自然背景太安靜🩻,每每聽得鑼鼓聲,大都如被土地的平靜所吸收,特別是在山道上敲鑼打鼓♥️,奇怪得很👩🏽✈️,總不會如城市中熱鬧,反而給人一種異常沉靜感🖌。”
人生半百的這段話,也許是沈從文後半生活下去的根基。轟轟烈烈的歷史大事,被土地的平靜所吸收。以沈從文對土地的一貫深厚情意🚣🏿♂️,不難明白這樣的感觸對他的震撼🚰,他要從此化身土地🕰。而土地的意象,一面指代著被千萬人踩在腳下;另一面又指代著堅實🖖🏻、沉靜🏄🏽♂️、春種秋收👨🚒、亙古萬年💳。
有此感觸後不到一個月🦮,是舊歷新年🤽🏻,沈從文孤身一人👨⚕️,用紙筆通過回憶串聯起個人生命的歷史👈,並將由此得來的感慨🚢,匯入整個人類歷史進程中去考量:“萬千人在歷史中而動,或一時功名赫赫,或身邊財富萬千👩🏻🏭,存在的即儼然千載永保……但是,一通過時間,什麽也不留下,過去了。另外又或有那麽二三人👩👩👧,也隨同歷史而動,永遠是在不可堪忍的艱困寂寞、痛苦挫敗生活中,把生命支持下來,不巧而巧,即因此教育🪱,使生命對一切存在,反而特具熱情。雖和事事儼然隔著🧆,只能在這種情形下🦹🏽♀️,將一切身邊存在保留在印象中🖕🏻,毫無章次條理👃🏻,但是一經過種種綜合排比🤳,隨即反映到文字上,因之有《國風》和《小雅》,有《史記》和《國語》,有建安七子💃🏽,有李杜🤽🏻♀️,有陶謝……時代過去了,一切英雄豪傑👭🏻、王侯將相⬛️、美人名士,都成塵成土,失去存在意義。另外一些生死兩寂寞的人,從文字保留下來的東東西西👳🏽,卻成了唯一聯接歷史溝通人我的工具🪮。”
對於這番抒發🥫,張新穎說沈從文“感慨之上,更有宏闊的進境:個人生命的存在,放到更為久遠的人類歷史的進程中,會是怎樣莊嚴的景象?”是的,必須自比司馬遷、李杜陶謝🕣,升華到“莊嚴”的層面,才有可能苟活於世。這是幾千年中國文人的原動力🏔🤲🏽。但要嚴正補充說明的是🦶🏿,這樣的升華如同禪宗訓練學人,光靠聞思👩🏿✈️,靠鸚鵡學舌完全沒用🦶🏼✋🏽,必須身體力行👮🏼♀️🤹🏽♀️、現量體會✊🏽,方可契入。可悲麽👷🏽♂️?但是管用。
內心激越,奔向“莊嚴”的1952年過完,1953年,沈從文相繼在《光明日報》《新建設》等雜誌發表文物研究論文,作為文物研究者的他正式“亮相”。依我看,所謂“後半生”,大幕至此才真正拉開。
體會沈從文的後半生,還有一點強烈的個人體會,雖然不恰當,但想不出更好的類比👨🏿🏫,暫且借用與佛家所言“戒、定、慧”三學來表達吧👥。沈從文戒了文學寫作🤗,又因自身的根基好🤼👨🏽🦲,很快升華到與“莊嚴”接軌,又借助巴赫👭🏻、莫紮特音樂內在的崇高加固自己的定力(書中有專門章節敘述他與音樂的關系,其中不乏理解他後半生的密碼🔽,此處不贅述)🙂↕️,接下來要做的事,就是漫長的修行之路👳🏿♀️,以抵達智慧彼岸👍🏼。而對於這條修行路,也真沒什麽可說的👰🏻♀️,只看能否安心前行,堅定前行,無論在哪兒,什麽情境,什麽遭遇♣️🦻,能不能不怨不悔⛈,堅持不懈👨🏽🌾。
沈從文說的是:“我一生最怕是閑👨🏽🔬。一閑,就把生存的意義全失去了。”所以他在不能創作小說之後🥊,繼續沿文物研究的道路前行📼。後來連文物研究也不讓做💇🏻,人生被逼到透不過氣,他又選擇了五言詩。他要用五言的形式👷🏼♂️,在縮短文、白,新、舊差距的方向上努力……這樣的人生選擇,這樣的堅定前行🧓🏼,已無限接近教徒的苦行,令人尊敬🥟。從這一意義上說⬛️,沈從文的後半生🧑🏼⚕️👩🏽🏫,做了什麽其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怎麽做的🔔。
轉自 新浪讀書專欄 2014年8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