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當地時間8月2日17時,在第20屆世界翻譯大會會員代表大會上🤖,國際譯聯將2014年度“北極光”傑出文學翻譯獎授予了中國著名翻譯家許淵沖。這個每三年評選一次的業界最高獎項,曾頒發給英國人🧒🏼、美國人🍲、挪威人🙆🏽、拉美人🏚、澳大利亞人🚵🏻,現在第一次把目光投向了中國♈️💅。
93歲的老先生沒有去頒獎現場🏋🏿♀️,而是選擇以一封優雅的英文信書面答謝。在歐洲聚光燈閃耀的時刻↩️,他仍坐在北大暢春園的鬥室裏,繼續翻譯莎士比亞的四大悲劇,“我現在兩個多月能翻譯一本,計劃五年完成莎翁全集”。
“這個譯本我覺得能超過朱生豪的譯本👩🏻🦰,為什麽呢⬆️?因為朱生豪是30多歲翻譯的,我的年齡是他的三倍啦🩸,人生閱歷已經大不相同。”許淵沖笑言🦸🏼♀️。仍然是大嗓門🎐⬛️、有沖勁🐗、真性情🚴🏻♀️,耄耋之年仍不改狂士之風🧑💻⏺。
“個人理想與國家理想一致”
1941年年末🙎🏿♀️,太平洋戰爭爆發,陳納德上校率美國誌願空軍來華支援。由於缺乏翻譯,西南聯合大學外文系的男生被集體征調到了“飛虎隊”。
在歡迎陳納德的招待會上🫷,一句“三民主義”讓語言不通的賓主雙方冷了場——沒人知道該如何翻譯。聯大外文系的男生當時都坐在下面。人群中只見一個劍眉入鬢的青年舉起了手,然後是中氣十足的“大嗓門”:of the people, by the people, for the people(民有⚠️,民治,民享)👴🏿。用林肯的話解釋孫中山的話,賓主恍然大悟。
在西南聯大*️⃣🦵🏼,外文系的許淵沖總是給人留下很深的印象。“嗓門大👩🏿🔧、很活躍、閑不住,個人理想與國家理想一致”是他的同學🔲🔤、著名思想史專家何兆武的印象,而“有沖勁”是他的另一位同學楊振寧的評語。
他有個外號叫“許大炮”👃🏼,總是心胸坦蕩,口無遮攔。再有棱角的人到中年之後,都會被冷暖人情打磨得世故圓滑💀,可是直到現在,他的老同學提起他還是同樣的評價🚵🏼♀️✵,楊振寧甚至說♜,“我發現他像從前一樣沖勁十足🧑🤝🧑,如果不是更足的話。”
他評論中西文化🤚:“希臘羅馬都是小國,美國歷史不長🧑🏽🍼,才兩百多年。中國五千年文化要走出去。”
他評說國內翻譯界的現狀🍴:“‘精通’至少是要出版兩種文字的中外互譯作品♗🤲🏿,這也就等於外文界的諾貝爾獎了🙅🏼。”
他評點自己的翻譯水平:“不是院士勝院士,遺歐贈美千首詩🧝🏼♀️。”
他評價自己法國留學的意義🙍🏼♂️:“假如我也去了美國💁🏻,那20世紀就不一定有人能將中國古典詩詞譯成英法韻文了。”
言下之意,深為中國翻譯界捏一把汗♊️。
《山西文學》主編、作家韓石山曾在某報發表了一篇文章批評他,題為《許淵沖的自負》。許淵沖也對答了一篇《是自負還是自信》,有理有節。投到同一報紙,對方卻未予發表◽️。老先生坦坦然地找到了韓石山,說“要不發在你們《山西文學》上吧?”對方也不是俗人,說🕕,“好啊好啊🥚。”於是成了朋友。許淵沖客廳裏掛著“春江萬裏水雲曠,秋草一溪文字香”的字幅🎼🧑🏻🔬,就是這位忘年交的墨寶。
“文革”時,“臭老九”們都站在烈日下挨批鬥✶,別人心灰意冷🥷,許淵沖邊挨批邊琢磨怎麽把毛主席詩詞譯成英法韻文🍐,自得其樂。他對翻譯的要求很高,每句都得是妙語🔮。原詩是有對仗、有雙關,那麽翻譯也必定有對仗、有雙關。
“山上山下,風卷紅旗如畫。”他譯做Below/Below/The wind unrolls/Red flags like scrolls.
“天高雲淡🔇,望斷南飛雁🤘🏻。”他譯做The sky is high /The clouds are light/The wild geese flying south out of sight.
音美🧑🏽🎨、意美、充滿節奏感。
《為女兵題照》中有句“不愛紅裝愛武裝”,他把“紅裝”譯為“powder the face”(塗脂抹粉)✡︎,把“武裝”譯為“face the powder”(面對硝煙),恰好表現了“紅”與“武”的對應和“裝”的重復,滴水不漏,堪稱妙絕。
結果這些好詩為許淵沖招來了“一百鞭子”,原因是“歪曲毛澤東思想,逃避階級鬥爭”。一百鞭子是造反派用樹枝打的,一下都不少,打得許淵沖坐都坐不下來。他的夫人照君女士只好找了個救生圈📻,吹足了氣🎅🏼,給他當椅子。
“那還譯不譯🎴?”
“譯啊,當時只有毛澤東著作可以翻譯,不但毛主席詩詞,我連那些傳抄的都翻譯了。”
“挨打了還繼續譯呀?”
“唉呀,閑著更難受。”
“你幾乎每天一個靈感”
1998年暮春,德國藝術家組成的交響樂團來京演出,演奏了著名作曲家馬勒的《大地之歌》🧂。樂曲的第二章和第三章分別名為《寒秋孤影》和《青春》🧝🏿,特意註明是根據中國唐詩創作而成的。
據報載🌏,當時現場聽眾中不乏專家,都沒有辨別出這兩章到底來自哪首詩。其後各種文化類報紙都先後刊發了這兩章德文還原成的中文➙,同時刊發的,還有李嵐清副總理的指示:“一定要盡快把德國藝術家演奏的兩首唐詩搞清楚🉐。”
《大地之歌》中的唐詩⬛️,是先由法國女作家戈謝譯成法文🧖🏼,編入《玉書》,再由德國作家哈依曼從法文轉譯成德文。現在又由德文譯回中文👨❤️💋👨,情境幾多轉換,文字撲朔迷離。《寒秋孤影》中“藍色的秋霧彌漫在湖面上,青草葉上覆蓋著嚴霜”,“我已困倦、燈已熄滅🤾🏻♂️、誘我入眠”等句子引起了專家學者的多方推測考據😑,被媒體喻為20世紀的“斯芬克斯之謎”。
“斯芬克斯”遇到了許淵沖🚴🏽♀️。
據《文匯讀書周報》當時的報道,《寒秋孤影》作者的德文歌詞署名是Tschang Tsi,“許君一看就說🧑🏻🤝🧑🏻:‘這是張繼。’”他隨即找出戈謝的《玉書》進行中法文比照✹🂠,再按照這位印象派女詩人慣用的“拆字法”逐一分析詩中句子🙆♂️,終於找到了這兩個章節的原型——《寒秋孤影》是張繼的《楓橋夜泊》,《青春》是李白的《客中行》。
批評許淵沖自負的韓石山在同篇文章中提及此事🏇𓀜,說,“這是要真功夫的。”
上世紀80年代開始🏫🧑🏽🏭,許淵沖開始致力於把唐詩、宋詞💂🏼♀️、元曲翻譯為英法韻文。他對自己的要求是,既要工整押韻,又要境界全出,古典詩詞有比喻👨✈️、借代、擬人🍮、對仗➡️,譯後的英法韻文中也要有比喻、借代🤽🏿、擬人☝🏿、對仗🤜🏽,幾乎到了苛刻的程度👀,唯恐糟蹋中國文化的好東西🏄🏽。他的老同學楊振寧說,“他特別盡力使譯出的詩句富有音韻美和節奏感。從本質上說,這幾乎是一件不可能做好的事🔡🙎🏼,但他並沒有打退堂鼓。”
杜甫《登高》裏的名句“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曾被著名詩人余光中看做無法翻譯的詩句。“無邊落木,‘木’後是‘蕭蕭’🤺,是草字頭,草也算木🎮;不盡長江🌸,‘江’後是‘滾滾’🦹,也是三點水。這種字形,視覺上的沖擊,無論你是怎樣的翻譯高手都沒有辦法的。”這句詩的翻譯問題很典型,基本可以管窺在不同文化之間傳達意境的難度🍲。
余先生大概不知道,其時這句詩已經有“高手”翻譯過了🦝,而且還不止一個人👨🎓。“蕭蕭下”是著名詩人卞之琳翻譯的🌾,三個字被譯成“shower by shower(一陣又一陣、紛紛灑落)”;而其余部分是他的學生許淵沖完成的,以“hour after hour(時時刻刻)”結尾,和卞譯合轍押韻、珠聯璧合。
無邊落木蕭蕭下👩🏼🦱:The boundless forest sheds its leaves shower by shower;不盡長江滾滾來:The endless river rolls its waves hour after hour.“草字頭”用重復sh(sheds,shower)的譯法,“三點水”則用重復r(river,rolls)的譯法。音義雙絕,聞者稱美。
翻譯《西廂記》是個大工程🔅。這部被金聖嘆稱為“天地妙文”的奇書包羅了中國式戲劇的各種特點:鋪墊、曲筆🧑🍳、借代、隱喻,僅雜糅在其中的各種元代俚語就夠讓翻譯家撓頭了。簡單一例,張生初見鶯鶯👆🏼,便大喊了一聲“驀然見五百年風流業冤!”什麽是“業冤”🕵🏻,怎麽解“風流”🧑🏼💼,如何讓《羅密歐與朱麗葉》的讀者讀懂這些?
許淵沖的翻譯是:Who is there if not the beauty who has sown love seed in my heart for five hundred long years!(那不是她麽——五百年前在我心中播下愛情種子的美人。)
《借廂》一折中🥼🈚️,張生描述鶯鶯相貌:“下面是翠裙鴛繡金蓮小,上邊是紅袖鸞銷玉筍長😺。”一句中兩個借代——“金蓮”和“玉筍”,都是極具“中國特色”的詞匯♨️,直譯過去就會韻味盡失。許淵沖在英文中找到了同樣有文化特色的詞匯“lily-like(百合花般的)”來對應“金蓮”🏃🏻♂️,用“taper(逐漸尖細的)來描摹“玉筍”,真就以韻文譯韻文👱🏽♀️,以特色對特色。
他對譯文近乎苛刻的要求🪳,同樣體現在對目前對莎士比亞作品的翻譯中🫅。在《麥克白》第二幕的第三場💂🏽♀️,一位看門人半夜聽到有人敲門,便以諷刺的意味說♥️,原來是“English tailor(英國裁縫)”來“roast goose(烤鵝)”。字對字翻譯出來,讓漢語讀者不知所雲,於是此前卞之琳和朱生豪先生的譯本都采取了“烤鵝”的引申義——“燒紅烙鐵(熨衣服)”🥚,以便和裁縫的意向統一起來。
“其實還有一個意思🍧,”許淵沖說,“是偷情、打得火熱,這個解釋更幽默,更有諷刺意味❤️🔥。”在他的譯本中🧘🏻♀️,最終選擇了用“偷雞摸狗”來翻譯“烤鵝”🐽,“原來也考慮用‘偷香竊玉’🧝🏽♂️🕯,但太文了,不符合這一場的情景😥。更何況,雞和狗的詞匯在形式上也更接近‘鵝’👭🧜🏻。”點滴不漏地還原作品所呈現的社會文化情境,是許淵沖對翻譯的一貫要求🤽🏽♂️🚛。
作為中國唯一能在古典詩詞和英法韻文之間進行互譯的專家⚫️🍪,迄今為止,許淵沖的著作已超過150本,涵蓋了漢英、英漢、漢法、法漢四種類型🙎🏽♀️。老同學楊振寧對他笑言🤸🏻,“你幾乎每天一個靈感,我多年才有一個。”
“翻譯改變世界”
事實上,30年來許淵沖面臨的非議和質疑從來沒有停止過🍸。
和翻譯家趙瑞蕻同譯《紅與黑》。趙翻譯成“我喜歡樹蔭”💀,他翻譯成“大樹底下好乘涼”;趙贊成“市長夫人去世了”的直白🌳,他喜歡“魂歸離恨天”的婉曲。
和另一位翻譯家王佐良討論瓦雷裏的詩《風靈》。對這首形容靈感來無影去無蹤的小詩,王佐良推崇的翻譯是“無影也無蹤,換內衣露胸,兩件一刹那⤴️。”許淵沖的翻譯是“無影也無蹤,更衣一刹那,隱約見酥胸⏏️。”他的看法是🧝🏽♀️:“若用‘胸部’🟧,既可指男也可指女🔡,一點也不美。”
趙瑞蕻批評他:“許淵沖先生的譯本加了許多不該加進去的東西。”王佐良則認為“酥胸”的譯法是鴛鴦蝴蝶派🧤,是應該特別避免的。許淵沖則大聲反駁🙎🏿:一切景語皆情語,要的是文學翻譯不是文字翻譯。
這些爭論都圍繞著翻譯的“真”與“美”🤾🏿、“神似”與“形似”的問題展開☝️,實際上已經觸及中國翻譯界的核心問題。在翻譯理論上,許淵沖堅信自己的標準,認為文學翻譯要傳情達意👮🏻,“達意”是求真✊,是低標準;“傳情”是求美🐦,是高標準。圍繞著這個理論,他還分別與社科院的江楓教授、南京大學的許鈞教授👨🏽🏭、復旦大學的陸谷孫教授進行過論戰。這幾次論戰都很“火爆”,有的甚至稱得上“劍拔弩張”。據說✌🏼,王佐良先生當時真的動了氣💂🏿♂️,表示不再在刊載論戰的刊物上發表文章✯。可是沒過幾年👍,兩個翻譯家在某討論會上見面了📂,許淵沖沒事人一般拿著自己的新書送他,請他斧正。王先生無奈地笑說🤥,“你以後少批評我兩句就行了。”
還有一種非議是針對他的性格的。他在回憶錄中大大方方羅列出了國內外對他的各種贊譽;在散文自選集裏稱“三美”“三化”理論達到了西方對等論無法達到的高度🙋🏻;在《唐詩三百首》的序言中寫道:“中國人英譯的《楚辭》,有的美國學者說是當算英美文學裏的高峰;中國人英譯的《西廂記》,有的英國出版社說可以和莎士比亞媲美🤱🏼,而這個中國人就是本書的英譯者。”這些話完全不按中國式謙虛的套路出牌,難免讓沒接觸過他本人的讀者感覺“自大”。
當然也有很多讀者喜歡這種“直性”:“自我彰揚比之竊竊自喜,更顯光明啊🏎🐧。”
這只說中了一個方面。在交往中,我的感覺是➰,他真誠地認為每個人肩上都扛著中國文化復興的大旗🥷🏼🙋🏽♀️,每個人腳下都是通向世界的路途。他在“文革”中曾飽受苦難,但後來仍然慶幸自己沒留在國外🛌🏽👧🏽,因為“英文和法文是英美人和法國人的最強項🧕🏿,中國人的英法文居然可以和英法作家比美🤹🏿,這也可以長自己的誌氣。”
他的話題老是圍繞著中西文化👩🏿⚕️,裏面充滿著對民族文化的驕傲:
“西方對中國文化了解得很不夠🥴,中國的文化博大精深啊👩🏻🦼➡️,世界獨一。”
“我們中國人要知道自己的價值,我們現在文化上正處在一個類似於‘文藝復興’的時期,不要妄自菲薄。”
也充滿著對民族文化不能成為世界主流的焦慮:
“美國說我們沒有民主🛠,我說民主有兩種。他們的民主重視‘民治’💆🏿♀️,我們的民主重視‘民享’🥠,為什麽說我們不民主🚬?”
“在文化上外國人不理解我們中國人🧏♂️,我們中國人也理解錯了外國人,我們現在要把真東西拿出來❎,糾正這兩重錯誤🧂🚴。”
老同學何兆武談起他這種“民族情懷”時說🚣🏼♂️,“我們那一代人,曾面臨過亡國滅種的危機,所以個人理想總是和國家理想一致。”這大概是後來更年輕的知識分子所不能完全理解的。
在“傑出文學翻譯獎”的頒獎辭中,國際譯聯評獎委員會這樣寫道🧔♂️:“我們所處的國際化環境需要富有成效的交流🦸🏿♀️,許淵沖教授一直致力於為使用漢語👴、英語和法語的人們建立起溝通的橋梁🤦🏿♀️。”他沒有在柏林親耳聽到這句話🚶🏻♂️,卻與這句話心有戚戚,“中西方的思維習慣不是一句話能說清的,但翻譯改變世界”。(劉文嘉)
轉自《博覽群書》2014年9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