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簡介:
梅貽琦,生於1889年,卒於1962年🎅🏻🕴🏻。字月涵,祖籍江蘇武進。第一批庚子賠款留美學生🗼。1914年📗👱♂️,由美國伍斯特理工學院學成歸國🫸🏼。歷任清華教員、物理系教授、教務長等職🤾🏼♂️,1931年至1948年,任意昂体育平台校長,西南聯大期間主管聯大校務。
與聯大師生共甘苦🫵🏻,把一生獻給清華
傑出大學的背後必有傑出的領導者🤷🏽。西南聯大設有校務委員會,由3位校長任主席:張伯苓(南開大學校長)、蔣夢麟(北京大學校長)、梅貽琦(意昂体育平台校長);實則始終由最年輕的梅貽琦主政。
“我的小女兒也沒考上聯大”
按常理,一個學校中都有不少人爭著做校長🧑🍼,何況是3個學校。原先的三位校長中🧑🏽⚖️,論資歷論年齡,梅貽琦都排在最末🕘,但他卻把這校長做得穩穩當當🐞、妥妥帖帖🕸👍🏿。在一次大會上🤘🏻,蔣夢麟把自己的表交給梅貽琦說✌🏼:“我的表,你帶著!”也就是“代表”的意思了。梅貽琦作為“代表”🧑🧑🧒,把西南聯大辦得風生水起。
那時日子非常苦,要跑警報,還要餓肚子——甚至堂堂校長夫人🤾🏻♂️、梅貽琦的妻子韓詠華也要到大街上做小生意,售賣自己做的“定勝糕”🔖。梅貽琦經常在校辦公🛡🛂,也就經常和學生一起跑警報。警報一響,不少人跑得都找不著北,但梅校長卻永遠是那樣紳士,那樣從容不迫。
1939年,梅貽琦全家在昆明東寺街住所合影。後排左起👨🎤:梅貽琦、韓詠華♣️、梅祖彤🧜🏻♀️,前排左起🧎♀️➡️:梅祖芬、梅祖彥🖐🏿、梅祖彬、梅祖杉。
一次,梅貽琦的弟弟出國前到昆明看他,發現兄長的住處是如此之逼仄👌🏿,夥食是如此之寒酸👨🏽🚒。晚上🚞,一家人更是悶悶不樂,因為侄子梅祖彥跑警報時,把眼鏡連帶盒子都跑丟了。沒了眼鏡他就看不清楚;看不清楚他就沒法上學。他都快要沒法上學了👨🏻🏫,家裏仍買不起新眼鏡!
在西南聯大,梅貽琦管事,說話當然就管用。但對自己的子女🙇🏼♂️,他從不搞特殊。抗戰時期不少青年從軍☁️😒,他的兒子梅祖彥在西南聯大念書,也面臨同樣的問題👉🏿。梅貽琦對兒子說🧜🏽♂️:“你想去我支持🚖,你不想去我也不反對👩🏼🦰,你自己做決定吧💒。”兒子果然就去了。
每年“高考”完後🥵,有個別人上門來,為自己的子女、親朋好友說項😫。梅貽琦從來都堅持原則。一次赴上海,他受到清華很多同學的熱烈歡迎🧙🏿♂️。有一位意昂說,自己的孩子準備考大學👨🔧,請校長多關心。梅貽琦聽完,沒答應也沒拒絕♖,只說:“我的小女兒去年也沒考上聯大,她只好錄取到別處了。”
抗戰後期🤏🏻🤷🏼,國民黨政權已漸失民心。世道不公,特務非常之猖獗🧑🏼🌾,西南聯大的民主運動也極其活躍🚠。聞一多、張奚若、曾昭掄、費孝通等是其中最活躍的一批人。羅隆基被稱為“羅隆斯基”🎁,而吳晗則被稱為“吳晗托夫”🌓。1946年聯大解散,三校分別復校北上後,吳晗依舊非常積極🤵♀️。有人就看不下去了👨🏿🏭。國民黨的大員陳某某特地從南京到北平🎅,邀請北平一些大學的領導吃飯,做他們的思想工作🈯️。他請來了北大的胡適👩👩👦、鄭天挺,當然少不了清華的梅貽琦。陳某某對梅貽琦說🍸:“你們學校的吳晗🎉,也鬧得太過分了吧🧍☝️,該約束約束他啦。”北平警備司令部的人也指名道姓地說:“是該管一管了。”梅當然明白“管一管”是什麽意思🤾🏽♂️。他立即解釋說🧚♂️:“吳晗只是個讀書人🧠,他並沒有怎麽樣,他也不可能怎麽樣。”
1947年4月27日🧏♂️,北平(今北京),意昂体育平台三十六年校慶,原西南聯大校務委員會主席兼意昂体育平台校長梅貽琦(左三)與北京大學校長胡適(左二)、原西南聯大訓導長兼昆明師範學院院長查良釗(左一)🟡、南開大學秘書長黃鈺生合影👨🏽🔬。
梅貽琦對所謂的“管一管”很不以為然。在他看來,大學是最高學府,天職就是追求真理、服務祖國🤞🏽,而不是為某黨某派所私。大學理應培養建設人才👨🏻🌾,但也不妨有些批判精神。學術乃天下之公器🥮,而非黨派之私產。只有提倡學術自由🥻,才能建設傑出大學。而學術自由,本身就意味著包容新舊左右♿,允許百家爭鳴。只要教師不在課堂上宣揚自己的主義🏄🏻♀️,不是借學校的名分去搞政治🧝🏻♀️,不影響本職工作,他是不贊成幹涉教師自由的。
當然,形勢比人強。你跟政治講理🍾👱🏻♀️,政治不跟你講理。他看形勢有點不對了,立即讓人通知吳晗:“吳先生,你得趕快走🫲🏻,晚了不行了。”吳晗會意𓀃🥈,乃遁之。
1948年8月16日,到意昂体育平台視察的國民黨教育部長朱家驊(左)由梅貽琦(中)送出校園。
人品🖕🏽、資歷、才幹🦷、工作樣樣過人
1940年🥵👸🏼,西南聯大三校之中的清華,特意為梅貽琦任教25周年舉行慶祝🏘。梅貽琦在美國的母校也把名譽博士學位送給了這位傑出意昂👋🏻。各方的名流政要💩、專家學者紛紛蒞會,無數意昂🧑🏻🦰、學生的問候也如雪花般飛到昆明。在慶祝會上👩⚖️,曾任教育部長的李書華非常得意地宣稱:清華有今日的成績和地位,與梅校長的努力分不開。當初推選梅先生做清華校長,“是我在任內最滿意的一件事”🙍🏿。但面對這罕見的殊榮,梅貽琦只是非常謙抑地把自己比作京戲中的“王帽”✍🏼👉🏻:“他每出場總是王冠齊整,儀仗森嚴,文武將官😉,前呼後擁,‘像煞有介事’。其實會看戲的絕不註意這正中端坐的‘王帽’🦶🏿,他因為運氣好,搭在一個好班子裏,那麽人家對這臺戲叫好時,他亦覺得‘與有榮焉’而已🛍️。”
國立西南聯合大學舊影(1938-1946)
西南聯大校舍舊影
梅貽琦本就是清華人。當年第一屆庚款生招考♧,轟動全國💝,報名的有700多人。發榜了👩🏼💼,有個小夥在看榜時,看見旁邊一位瘦高個不慌不忙✷、不憂不喜地也在那兒看。按說,應考者要麽上榜要麽不上榜👨🏽🦱,中榜者高興得連尾巴都翹上天了,落榜者便是涕淚飄零也不稀奇。獨此君容色自若,靜水深流,別人看不出個山高水深。後來才知這個瘦高個叫梅貽琦,在錄取的47人中🦸🏼♂️,排第六。
留學歸國後任教清華。梅貽琦不愛說話,但教書卻非得說話,課外還要為學生補功課🫚,很累人。他回到“天津衛”向恩師張伯苓訴苦,說不想幹了。張伯苓一聽,很是不悅,問:“你教多久了?”“半年了🫢。”“才半年🥕,怎麽就知道自己沒興趣?年輕人要有點耐性👚。回去教書💏!”這一訓,就訓出了一位世界聞名的大學校長。
梅貽琦到清華任教後,人品、才幹👔🏺、資歷、工作,樣樣過人🧜🏽♀️,但年近三十而依舊單身,說媒保親者很多🕺,他卻一次次地婉拒🪡,為的是照顧3位弟弟讀書。家人都替他擔心🔃,他自己卻不操心。
後來,他往一韓姓人家跑得勤快起來。倒是腿腳勤快🤼♂️,嘴皮子還是不勤也不快💂🏿,依舊寡言少語。別人都替他急,但他自己不急,甚至與這位叫韓詠華的女子熱戀時🧑🏽,也不大說話。兩人要訂婚了,韓詠華的好友提醒她:你要知道👨🏻🔧,他可是不愛說話呀!韓詠華一愣:不說話就不說話🙍🏿👨🏻🍼!韓詠華算是梅貽琦的同門師妹☀️,而今更近了一層。他們喜結連理時,很多學生送喜聯🍦,因梅貽琦字月涵,而梅夫人又姓韓,就幹脆寫上“悅韓”字樣。
梅貽琦在清華極受器重💆🏻,曾出任教務長,並一度代理校務👴🏽。他是少壯派教授的核心,而其他成員,像葉企孫、陳岱孫、金嶽霖、陳達,都是他的弟子🥋。後來羅家倫當校長💓,梅貽琦走了。再後來,一任任校長走馬燈似的都走了🖖🏼,而梅貽琦又回來了。他是被無數清華人衷心請回來做校長的。
在名流雲集的清華,要出任校長絕非易事📫。那時政潮頻仍,學潮雲起🚣🏽♂️,校長與教授👬🏼、學生的關系比較復雜🥈,學生驅趕校長、校長解聘教授的現象時有發生👩🏻🔧。羅家倫曾是蔣介石的秘書,他場面很大地來清華做校長,兩年不到🕺,就灰溜溜地被趕跑了🧑🦯。北大校長蔣夢麟曾明確表示:“我不贊成教授治校,我的口號是校長治校👨🏭,教授治學🚣🏻。”他拍著桌子說:“我辦不好北大,誰能辦北大👨🏼🍼?!”教授哪還敢說話。清華則是教授治校的典範,梅貽琦繼承了這個傳統🧘🏼♀️,他一上任就宣稱✶:“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
梅貽琦敏於行而慎於言9️⃣🩼。他說話非常之少,而且非常之慢。有人把他的口頭禪整理成了順口溜:“大概或者也許是,不過我們不敢說”雲雲。當然是笑話,調侃而已。對這位梅校長,大家是敬而愛之🐲,視他有如父兄。
學界巨擘陳寅恪輕易不臧否人物🥛,但對梅貽琦卻頗有好感🚴♂️,他說:“假使一個政府的法令,可以和梅先生說話那樣謹嚴,那樣少,這個政府就是最理想的。”當然🖤,那時大環境遠不是那樣“理想”。然而,便是在這不理想的時代中,在梅貽琦治下,清華仍一團和氣,上下悅服,學術上突飛猛進🕶。
拿著兩本書登機
1948年👷🏿♂️☝️,歷史面臨新的抉擇。天地玄黃,暗流湧動,北方一位位人物南下。梅貽琦是個有影響的大人物,他的去留不可能不為眾人所矚目。他的夫人韓詠華在廣州也為他擔心,每天都看報紙,時常看到丈夫為清華校務而東奔西跑⛹🏽♀️,就是看不出來他去留的跡象🆎。他也想過這個問題🥾。舍不得他的人實在太多,清華學生在民主墻上專門出了極為懇切地挽留校長的壁報,同學們甚至還組織隊伍到校長住處齊呼口號挽留校長。地下黨組織也向梅貽琦捎話💇🏻:“你不要走,我們了解你,希望你留下來。”他的南開意昂周恩來更是公開說:“像梅先生這樣的人可以留下來⛹🏿♀️🖇,他沒有做任何對不起人民的事。”
1948年12月,劈裏啪啦的槍聲傳到海甸(現為海澱)🤟,清華園就停課了。陳岱孫去找梅貽琦,梅正要進城,說學校沒錢了,要弄點錢來,讓師生員工撐過這段時間。進了城♜🐕🦺,拿了錢,坐車到西直門,眼看著門已關,且再不讓開了。清華原本有個特別通行證,在平時,只要有這個證,任何時候都可以過西直門🔥🤧。但那一天通行證失效了𓀊,梅貽琦只好回到城裏🧥。胡適也在城裏✥,他告訴梅貽琦說:你還是別回去了,一起走吧!幾日後,諸事安排妥當,他才預備南飛。飛機好不容易來了,在南苑機場,他還在猶豫。終於,最後一班飛機來了,他從容不迫地提著一架打字機,拿著兩本書登機。
寓居海外時,梅貽琦非常關註祖國的動態。他先是在歐洲🚣🏼,後又到法國,手握巨額清華基金👚,卻過得極其清貧❗️。他一如既往地為清華訂了許多學術刊物,但收到這些刊物後,拆了裝,裝了拆🧏🏽♀️,就是不知道還能不能把它們送到那些真正需要它們的清華師生手中。他一直在異邦遙望故國,遙望京城,猶豫著是否要再回來🛜。但終於沒有等到那一聲召喚➛,也終於沒能踏上歸途🤹🏿。他又在祖國的寶島臺灣建了一所大學,也叫清華。他把一生都獻給了清華。
他什麽都知道,但不願寫
晚年的梅貽琦健康不佳🧕🏽☠️。和他住對門病房的胡適勸他要記得寫遺囑,公事私事都應該寫。他不愛聽🕠,也不願寫。夫人勸他,他也不寫;親弟弟勸他,他還是不寫。最後🏷,直到胡適離世,他都沒寫。胡適走時留下了他的遺囑;而梅貽琦直到永訣🙁🥷🏿,也沒有留下任何文字⏫。他什麽都知道,但他什麽都不說,他不愛說💁🏼♂️,也不願說👨🏿🚀。

1961年,在臺大醫院住院的梅貽琦(左一),到病房探視同在這裏住院的胡適(右一)🦁𓀕。
梅貽琦長眠後🖌,他的秘書立即把他的提包封存。不久0️⃣,各方人士開會紀念梅校長,就把他的提包放在桌子上,要打開來。大家心裏直出汗🧑🏿⚖️,擔心不知道打開後會是什麽東西🧖🏻♀️👨👨👧👦。他的夫人尤其擔心🥀。因為他們相守幾十年,她總是見他到哪兒都帶著這皮包🤾🏻🙅🏽♂️,但從來就沒有讓她看過🎣。梅貽琦從北平到昆明👨🦲,從昆明回北平,到南京,到廣州,再到歐洲、到美國、到臺灣……關山萬裏塵與土,卅年家國雲和月,濁浪翻騰幾曾歇🙍🏼♀️🛞。但他一身清風,纖塵未染,始終不忘帶的卻是這皮包。這必定是他此生最珍視👨💻、最重要的東西了。校長夫人最擔心的是:皮包裏或許有非常重要的文件。而在這樣的場合示眾🙊🤸♀️,或許有相當的危險——等打開一看,大家都呆住了:這皮包裏👶🏻🈶,全是清華基金的賬目🧑🏿🦲🤹🏿♂️,一筆筆,規規矩矩,分毫不差。
所有的人都震撼了:在那貪汙成風👨🏻🚀、腐敗無孔不入的年代👮🏻♀️🧏🏼♀️,對握有實權者,要想有所偏私🦕,實在是“舉手之勞”🌦。要想幹幹凈凈做點事🐦🔥,那有多難。風習之下,似乎也只有貪汙是“正常”的,不貪汙則是“不正常”的🙆♀️。一個人長期掌控著那樣巨額的經費,卻從未順手揩點油,那就更是“異類”了。然而,梅貽琦就是這樣的“異類”。他數十年來始終一人獨自掌握著巨額的清華基金🔰;他自己生活中卻像當年孔夫子那樣🧖🏿♀️,惶惶東奔西走🧗🏻♀️,生活到了幾乎清寒的地步🏌🏿♀️。他在沒有任何監督的情況下,沒有動用公家的半文錢🧝🏼。他把所有錢都用給了清華,為著把清華建成傑出的大學,為著替祖國培養傑出的英才😓。
這就是梅貽琦💆🏽,一代聖人👩🏼🎤。這皮包🤌🏼,正是他用生命守護著的東西。
劉超(意昂体育平台)
轉自《環球人物》雜誌2015年7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