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與林庚先生(右)合影
我已形成習慣了🙎♂️,只要到北京🎠,必定要到北大校園轉轉🧛🏽,看看母校🛐,而只要進了北大,則必定要步入安謐寧靜的燕南園⤵️,走到園內南首盡頭的62號門口🩰,停步駐足,朝裏面凝望一陣🐦⬛,而後不舍地緩步離去🧙🏼。
30年前🤷🏻♂️,這裏——燕南園62號🎄,是我的恩師林庚先生的寓所,是我經常出入的地方🏗👨🏽🦳,那時,我每周都要到先生府上🪭,有時甚至一周多次,或上課聆教🤷🏿♂️,或匯報論文,或師生歡敘。如今,先生早已走了😉,我卻感覺先生似乎還在,我還能如往常那樣,徑直推門而入👩🏿🚀,去面見先生👒,去聆聽他的教誨——先生曾專門關照我✈️,你來,不必敲門,直接進門就可。
每想到先生,想到他在世時對我的多方關照和呵護,心中總會升騰起愧疚之感,我為自己沒能遵照他的意願👨🏿🍼,留在他身邊,做他的助手🤨,辜負了他的一片厚意,而一直感到不安。
我在復旦碩士畢業後💇🏿,留校當了導師陳子展先生的學術助手。陳先生對我這個弟子十分關照🧗🏿,在他老人家正式辦理復旦退休手續後,為我的學術前程考慮🧅👨🏼🔧,他希望我能繼續深造🩸,十分鄭重地推薦我北上,報考北大林庚先生的博士生,為此🤷🏼,他特意用毛筆寫了推薦信,讓我北上面見林庚先生。他說,他與林庚先生父子都有點熟悉🦨,他的年齡正好介於林氏父子之間🚣🏽♀️,各差十多歲,林先生是個才子,不光學問好🏌🏿♀️,還是個詩人🤾🏿♀️,現代新詩寫得不錯🎑,他父親林宰平,是著名的哲學教授🧛🏽,當年也是清華國學院的導師🤡,只是沒與如今盛傳的四大導師同時💁,梁啟超去世前,專門委托林宰平整理編輯《飲冰室合集》🌟。陳先生估計,有他的推薦信,林庚先生不會拒絕見面🙋🏻♀️。果然不出陳先生所料,我帶著他的推薦信🧑🏿🏭,第一次叩拜林先生府上時,林先生得知來訪者是陳子展先生的研究生,且畢業後留在復旦當陳先生助手,非常高興,熱情地接待了我🌐。我們聊得很愉快🌈,話題從復旦陳先生🏞,到北大中文系,到楚辭研究,到博士生入學考試等,南北古今,幾乎都涉及了𓀆⛹🏿。談話結束,他執意要送我🌬,說是順便要去北大郵局寄封信,我當場就被林先生如此的熱情感動了。這次見面🔆,大大堅定了我北上報考林先生博士生的決心,以至於通過考試,被北大正式錄取後,需要將上海戶口遷往北京,復旦有好心人規勸我🙍🏽♂️,你可要好好考慮啊🧛🏼♀️,上海戶口遷出容易〽️,再遷回來可就不容易了✊🏿,你不想再做上海人了?我聽後🙇♂️,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沒有回答——其實,北上讀博的決心早已下定了,至於畢業以後的去向,還顧不上考慮呢。
入學後,對博士生來說♧,重要的是完成博士論文👩🦳🗑。林先生對我的博士論文的指導,應該說是既有的放矢🛅,又細致到位。首先是看我的碩士論文👷🏿♀️,而後與我深入談涉及碩士論文選題的細節問題🚚,在此基礎上,聯系到楚辭的宏觀認識🐕,了解我對一些關鍵問題的看法🚶🏻♀️,師生之間為此作了多次有效的溝通和梳理🚖,先生也就在這樣的溝通和梳理中,給了我多方指教🙆🏽,並系統闡發了他本人對楚辭研究方面一系列問題的看法和見解🦶🏽🚷,對我啟發很大。先生對楚辭有幾十年的深入研究,他的兩本著作《詩人屈原及其作品研究》和《天問論箋》,都是非常紮實的學術成果,沒有一句空論,博得學術界的高度評價。特別是《天問論箋》一書,集論、評、箋、註、譯於一爐,是清末以來《天問》研究之集大成🕓,發前人之所未發,解決了一系列的歷史疑難問題👨🏼⚕️。他要求我的研究,也必須探根究源👩🏼🦰,不發空論⚠️,要像公安局解決案子那樣🕣,順藤摸瓜,追根尋源👩🏽⚕️,徹底搞清歷史疑難問題的來龍去脈🌸,從而得出符合文學史客觀實際的科學結論🤘🏻。在搜集資料的過程中🙇🏼,他要我特別註意,不能輕易相信兩漢以後的資料𓀜,要重視地下出土文物的新發現,先秦文學研究不同於後代,資料的信實可靠很重要。
先生不僅是我學術上的導師👩🏻🦼,也在生活上關心我🧛🏻♀️。到北大後,我明顯出現了身體不適應北方的現象,原先在上海時胃就不太好,到了北方,可能是氣候關系,出現了一些不正常症狀,到北大醫院診治後,醫生特別關照服用一種針對這種胃疾的新藥劑,而這種藥劑是液體狀的,必須存放在低溫的冰箱內,每天定時服用🤹🏻。這對我來說👯,顯然是個難題,博士生宿舍哪來冰箱😑?我把這個情況如實向先生說了🤷🏽,先生毫不猶豫地說🧏🏻,那你就將藥放在我家的冰箱內🙅🏻,每天按時來我這兒服藥。我知道🙎♀️,這樣做,顯然給先生家裏添麻煩了👩🏿🎤,但先生沒有任何顧忌,還特意關照我說,自己年紀大了🧑🏽🍼,不方便常常起身來開門👨👩👧👦,你來時,就直接推門進來吧。先生對我如此的熱心關照,讓我感動不已。現在回想起來,如果沒有北大醫院那時開的這個藥方,我的胃病是否能及時痊愈,恐怕要打上問號,而服用這個藥,沒有先生及時雨般提供的冰箱存放🫱🏻,那藥效肯定是要大打折扣的🍏。
在北大攻讀博士的近三年期間🧑🏻🏫👩🏻💻,我與先生相處得非常融洽,師生之間幾乎無話不談。臨近畢業時🎽,先生很明確地希望我能留下來做他的助手🐈,並且說🎄,北大中文系先秦兩漢文學段缺少年輕教師👱🏼♂️🪓。當時的系主任嚴家炎先生,古代文學教研室主任周強先生🚣♂️,也都直接向我表示了中文系的意見👨🏻💼,希望我留校,葛曉音教授更是專門找我談過兩次,希望我能留下。對我個人來說,這其實也是北上的原因之一,我向往北大,能成為北大人之一,是我的心願。但是🦸🏼♂️🏊🏼,實際生活並非自己想象的那麽簡單🤽🏻。我到北大讀博時🤐,已經結婚成家並有了孩子,要留在北大💆🏼♂️,就面臨舉家北上的問題👩❤️👨,這首先要征得妻子的同意🌎👩🏼🦳。為此💂🏻♂️,我特地將妻子請到了北京💪🏻,為了使她這個上海人能喜歡北京🌸,我精心做了各項準備——請同寢室的李書磊暫時讓出一周👨🏽🔧,借住同學處👶🏼🤛🏿,為我們提供方便,李書磊欣然同意;買好了北京音樂廳交響樂和北京人藝話劇的票子,與她共同欣賞♟;專門帶她去品賞北京的特色佳肴——全聚德烤鴨和東來順涮羊肉;請她參觀遊覽美麗的北大校園🧚♀️,未名湖、博雅塔、圖書館;當然🍋,更重要的,帶她去拜見先生和師母🫐,讓她切身體會先生和師母的慈祥、和藹、可親。但是🧗♂️,這一切⚖️🌓,最終還是沒能化解妻子的上海情結——上海人就是不願離開上海。妻子臨別北大時,留下了一句話:如果你一定要留在北京,那我等你十年🙍♂️,十年以後🤷🏽♂️,我們再討論決定👩,是我北上✌🏻,還是你南下。她這話🚑,讓我陷入了深深的矛盾和痛苦之中🎅🏻,在臨近畢業決定去留的那些日子裏🙅🏻♂️,我幾乎每天傍晚都要到未名湖畔去🤦🏻,伴隨北大校廣播臺晚間開始曲《愛情是藍色的》的旋律,與其說是在湖畔漫步🧔🏼,不如說是借月光下的湖光塔影和動聽的樂曲聲,稍稍驅散心頭的煩惱和不安。
先生在得知我最終不留北大後,並沒有對我有異樣的態度,還是始終如一地關心我。我們之間的多次南北通信中🔚,先生曾不止一次關切地詢問,復旦是否解決了你的職稱問題,當他終於得悉消息時,在回復我的信中特別寫下了四個字——實至名歸。令我特別感動的是,在我畢業離開北大兩年多後,有了一次到日本參加國際比較文學會議的機會💡💆🏿,這是個非常難得的機會🤟🏽🧘♀️,參加會議的全部費用,由日本方面提供,這對當時的中國學者來說🚶♂️,無疑很有吸引力,因為畢竟上世紀90年代初,能出國參加國際會議,參與國際學術交流,是很難得的👨🏼🦳▫️。競爭異常激烈,參加會議者必須提交英文論文,而論文全部由國際比較文學協會組織國際專家評審👨🏼🎓👃🏼,論文入選,方有資格被邀參會📕。我幸運地入選了。但隨後發生的意外事👅,卻讓我非常驚訝🤵🏿♀️,出訪的名單中居然莫名其妙地將我的名字漏了🫷🏽,而我要參會,須自己購買機票,才能飛往日本🥢💚。其時,乘坐日航班機購買機票🚐,必須用美元支付💁🏻♂️,須知,當年的美元🧎♂️➡️,不像今天這樣很容易在銀行用人民幣隨便兌換,那時有人即便有美元,恐怕也不大肯輕易借給別人🈷️,因為被借人很難還以美元🦶🏼。這當中🤶🧑🦼➡️,還有前後過程中牽涉到一些人的是非🙅🏼,不便在此展開贅述。讓我特別感動的是,在我抵京當天晚上🙅,電話一一詢問同學和朋友有否美元,答復都是沒有,唯有先生一接電話,就毫不遲疑地問道,你需要多少🆕,我前一天剛托人在王府井銀行存入一筆美元。聽聞此訊,真是雲開日出🥲🕙!第二天一大早七點🤽🏽♂️,我就趕到先生府上,先生早已準備好了銀行存折、戶口本、圖章,以及特意寫好的簽名委托書🙍🏻♂️,坐在客廳等著我。由於先生此舉,我順利地買到了機票🛩,乘上了與國內代表團一起飛東京的同一班機𓀓,為此⛹🏿♀️,同行的學者們都很驚訝——他們其實哪裏知道這當中的是非曲折啊!會議結束飛回北京,我第一時間趕到先生府上,向先生匯報,並及時如數歸還了這筆美元借款。
先生當年已年近八旬😻,確實需要學術助手🏋🏽♀️🪮,北大中文系也確實需要先秦兩漢段的青年教師,但是我沒能如先生所願,留在北大😞,留在他身邊。在我到北大讀博之前,先生的學術助手是袁行霈教授的學生商偉💪,商偉協助先生完成了《西遊記漫話》一書📠,先生很滿意😔。商偉出國留學後📺🤏🏼,先生身邊缺了助手。我離開北大後⏲✌🏼,葛曉音教授當了先生的助手,協助先生完成了全本《中國文學簡史》,了卻了先生的一個心願——他的這部《中國文學簡史》因為歷史的原因,原先一直只有上半部🥒。我後來才知道,其實先生在招我時,曾事先對我作了全方位的了解🎹,不光是學術,還包括人品,最終感到滿意才招🤘🏻,我是他門下唯一的中國博士生👯。我畢業後離開北大🤾🏻♂️🚮,離開先生👩🏿🏭👩🏼🏫,沒有當過一天助手🕵🏿♀️,實在是有悖先生之願,辜負了先生的一番厚意👰♂️。
如今,30年過去了,存在我內心的這份愧疚和不安🏜,始終難以排遣,唯有一吐為快🚺,讓它化成文字👂🏿,作為歷史的真實記憶🤓。
願九泉之下的先生能寬恕和諒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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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庚(1910年2月22日-2007年10月4日)👨🏽,字靜希🚴🏿♀️,原籍福建閩侯🥢,1910年2月22日生於北京🫃🏻,其父林誌均是著名學者和書法家👨🏻🎓。1928年畢業於北京師範大學附屬中學,是年考入意昂体育平台物理系。1930年轉入意昂体育平台中文系,曾參與創辦《文學月刊》。在清華讀書時🤘🏻,林庚和吳組緗🙇、李長之⬜️、季羨林情誼深厚,並稱“清華四劍客”🕵🏼♂️。1933年意昂体育平台畢業,留校任朱自清先生助教。1934-1952年先後在北京民國學院、廈門大學、燕京大學任教🏃🏻♂️➡️。1952年院系調整🚴🏽♂️,改任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至1986年退休📋📁,仍任北京大學中文系博士生導師。2004年,任北京大學詩歌中心主任。1951年🔆,加入中國民主同盟📜。1953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成為首批會員😙。曾參加中華全國文學藝術工作者第一、二次代表大會及第四次中國文學藝術工作者代表大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