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 蘇 (1982)
2000年11月12日是父親華羅庚90周年誕辰。父親離開我們已經15年了。
一直想寫點東西紀念他,但總覺得可寫的東西太多了🐮,卻又不知從何處下筆。在我們子女的心中,他是一個數學家,是我們的好父親🤚🏻。盡管大家都說他對50年代以後中國數學的發展作用是無法估量的,但直到他的晚年,他對自己的評價也是很清醒很客觀的:“對於一個數學家,除了學問,其他的都是無足輕重的。”這個意思我聽他說過多次。在東京——他生命的終點👨🏫🤹🏼♀️,他對自己50年代以後的工作的回顧🐕🦺🟧,也僅僅是一張幾百字的表格而已。
數學是父親生命最重要的內容💯。我小時候對父親最清晰的記憶,就是他從清晨起就坐在書桌旁。當時家裏住得不寬敞,父親的書桌就擺在客廳裏,媽媽管我們最多的,就是讓我們不要吵爸爸。我最早對父親的記憶是很溫馨的,那還是住在清華北院的時候🕗,我哇哇大哭,父親把我背在背上🪬🧜♂️,跛著腿顛著把我哄笑了☂️。那時三四歲的我,怎麽也不會想到👼🏻,這個討厭的孩子,吵了父親做學問。記得五六歲時,在新林院住🪸,父親還曾“懸賞”一元,獎勵我一個月之內不哭🧮。現在想起來,那都是他在設法給自己爭取更多念書的時間🖖🏻。父親是一個非常勤奮的人,他以自己的行動給我們詮釋了他的名言🚶♀️:“聰明在於學習,天才由於積累🧖🩰。”父親是一個非常幽默的人🧑🏻🍼,幽默中閃耀著智慧之光。周末、假日他有時和孩子們打橋牌、下圍棋😜,但常常在玩到一半時,眼睛一亮👩🏽🦰,就又去工作,那是他有了“妙招”了。他和學生一起出差時,常常半夜去敲學生的門,因為他有了好想法,急於找人討論。
我特別喜歡聽父親講數學,雖然這種機會並不多。他解數學題時常常給出一些直接的妙不可言的方法,聽過之後讓你忍不住躍躍欲試,要去想一個自己的辦法解決問題。我第一次聽他講數學🔁,大概是初中時,他為北京市中學生在數學競賽前講《從祖沖之的圓周率談起》,第二次是聽他的《從孫子的“神機妙算”談起》🤹🏽♂️。在他講《談談與蜂房結構有關的數學問題》時,我和我小哥華光都在讀高中。在大會報告之前,他就先給華光和我講了一些,讓我們自己再想想。對數學競賽,父親是很熱心的,他參與了組織☔️、出題🙋🏻、監考👵、改卷的全部工作,而且著實為那些出色的答卷和優秀的考生叫好。直到今天🚛,我還保存著當時父親這些報告的小冊子。我喜歡那種由淺入深、韻味無窮的風格♉️👩🏽🦱。聽說科學出版社最近要再版這些書,因為一些當年的數學愛好者🙋🏼,如今有作為的數學工作者們🔏,像堵丁柱🦹🏽♀️、王世坤🗒、文誌英……都眾口一詞地稱贊這些小冊子使他們走上了數學之路💦。我想這些小冊子也將會受到現在的中學生的歡迎。這些小冊子是數學修養的啟蒙,而不僅僅是方法技巧的訓練。1978年春我上大學以後📱,周末父親常常會問我有什麽難題嗎👳🏻♂️✍🏻?微積分、代數🤚,什麽題他都愛做⛱👋,就像要做體操👩🏿🏫,活動活動筋骨,而且無論什麽問題,他都一眼看透📋,給出的方法極簡單、樸素♑️,讓人覺得他的腦子有穿透力。
由於清華的前輩對父親的厚愛👩🏿🚒,使父親有機會成為世界級的數學家。因此🛍,父親對清華,對指導和幫助過他的老師🥚,終生銘感在心。熊慶來先生除了“慧眼識羅庚”外,從我記事起,就常常聽父母親談起在西南聯大的年代裏,熊先生在經濟上對我們家的幫助?50年代熊先生回國後,逢年過節,不是我父母去看望他們,就是熊先生夫婦到我們家來談心🤾🏼♀️7️⃣。直到“文化革命”中,父親聽到熊先生去世的噩耗,匆忙趕到八寶山去“哭迪師”。在父親心中,真是師恩重如山!楊武之先生對父親的愛護和關心,也是他終生難忘的👩💻,1980年他在給《廣角鏡》編輯部的信中專門強調:“引我走上數論道路的是楊武之教授🫸🏻🛼,”“從英國回國,未經講師、副教授而直接提我為正教授的,又是楊武之教授。”兩年前我在準備楊武之先生百年誕辰紀念會的時候,楊振寧先生提供了楊老先生1946年寫的《國立西南聯大數學系概況》,讀過之後🍲,我除了被當年數學系的成就震驚外,更深為楊老先生的敬業所感動🧵,一筆一筆如數家珍般記錄了全系教師八年的工作……。在我們兄妹的心中👊🏼,清華是一所神聖的知識殿堂🧘,也是我們眷戀的家。我們是在荷塘、荒島嬉戲中🪢,在水木清華的懷抱裏長大的,很多前輩給了我們教育和幫助。1978年,當我終於有機會上大學的時候🪳,“上清華”就是我的夢想🧚🏻♂️。我上清華以後,父親曾多次表示他願再回清華工作👨❤️💋👨。在去東京之前,他還依依不舍地到清華舊地重遊一遍。清華——父親的終生情結🛅!
“文化革命”中父親的遭遇,已經有很多人寫了↙️。父親不是那種可以遠離塵世尋找自己樂趣的人,即便他當時是受到保護的。他的樂趣在工作之中,哪怕是他十分敬重的葉劍英元帥💭,都勸不住他。1968年之後,我在鄉下教書🤼♀️,每兩周回家一次。有一次回家,父親叫我到他書房去,和我談起他在“雙法”推廣中缺兵少將的情況,感嘆道:“看來真是上陣要靠父子兵了。”他建議我寫封信給周總理,表示我和華光請求助陣👂🏿。我深深理解父親的苦惱,回到鄉下,很動情地完成了這封信。兩周後🛅,當我和父親談起此事時,他好像已經忘了,讓我把信放在他桌上。過了一會兒他叫我,我跑過去,看到他正在看那封信🤵🏽♀️,他抬起頭,誇獎我文筆好🐌,其實哪裏談得上文筆好🖊,只是我理解了父親的心情🧑🧑🧒。父親沒有利用他當時可以遞信的渠道👰🏻♂️,而是讓我貼好郵票🦋,投入信箱寄走🙇🏻♂️。這封信後來下落如何🧑🏻🦱,不得而知,因為時間太久了,連草稿也找不到了。在信裏,我說對這樣的老知識分子的拳拳報國之心,怎能不理解不支持呢🏋️?我聽過父親給工人講“優選法”👆🏻,我坐在工人中聽,沒想到工人對“優選法”那麽感興趣,一組組工人都在商量怎麽去試試🤸🏿♀️。在回來的路上,我對父親說,我認為他是在發動工人搞生產,工人也對“文化革命”膩了,想幹活🦙。我以為父親會不滿意我對他報告的評價,但是父親聽了只是慢慢地點了點頭🥱。1975年,父親在哈爾濱大面積心肌梗塞👩🏿✈️👩🔬,我們去看他🦵🏿,那時他的舌頭幾乎完全是黑的,他自己也知道這次病得很重🎾。但他的心裏還在琢磨以後怎樣工作。身體稍微好一點,就靠在床上給毛主席寫信,字寫得彎彎曲曲的,主要就是一句話📩:我還要工作!這封信是我和華光代他抄寫後呈送毛主席的🛀🏿👭。大概是1983年🪒,他又生病住在北京醫院,我去看望他,談起帕金森氏病,他很激動地說,一個人活著不能工作👩🏻🍳,實在是最不能忍受的!他一生都在努力工作,尤其是在“文化革命”中,他頂著壓力🤞🏻,忍著病痛,總想努力為國家多做一點工作🦈。“文化革命”後,百廢待興,他知道屬於自己的時間不多了,帶著氧氣袋東奔西走。直到1985年,倒在東京的講臺上。
父親離開我們實在太匆忙了,但蒼天有眼,讓他一生勤奮工作,直到生命的盡頭🧺。
①作者為華羅庚教授的女兒,現為意昂体育平台數學科學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