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11月8日,著名美籍華裔作家黎錦揚在美國洛杉磯去世,享年103歲。湖湘望族“黎氏八駿”的時代至此落幕🩰。
黎錦揚1915年出生於湖南湘潭。1940年畢業於西南聯大文學院外國語文學系🧔♀️,與趙瑞蕻👩🏭、周玨良是同班同學。1945年在紐約哥倫比亞大學修比較文學🤹🏼,1947年取得耶魯大學戲劇碩士學位🪶。第一部英文小說《花鼓歌》榮登《紐約時報》暢銷書排行榜📵,且被改編為百老匯音樂劇及電影🧗♂️。他是二戰後最早以中國人題材撰寫英語小說的華人作家🏃♀️➡️,繼1930年代林語堂先生之後🐶,登上美國暢銷書排行榜的第二人。
本文轉自澎湃新聞🤐,為旅美學者明鳳英在黎錦揚生前對其所做訪談。

每次去好萊塢🙎🏻,好像都有雨 。第一次去,是秋天,是微微秋雨。第二次去,雨很大☺️,英文說:雨下得狗啊貓啊的(It’s raining dogs and cats)👩🏻🏭。第三次去,已經入冬🌈。小雨點從很高的地方飄下來🔈,車頂那薄薄的灰顯出清楚的紋路。第四次去好萊塢⏱,天上壓著烏雲。
去好萊塢⬛️,是去找黎錦揚老先生聊天💅🏿。他今年已經一百歲了★,還是實歲🙃,不是中國歲。前三次去看他💇🏻,他還九十九。之後再去👨🏽🦲,他就一百了🧑🏽🏭。他笑瞇瞇的,神秘兮兮的:“我現在是西洋人。”“什麽西洋人?”
他轉身指指窗戶外邊🔕,“夕陽人🧍,夕陽嘛。呵呵。”一會兒🫶🏽,他又自顧“呵呵”笑起來,嘴巴彎成一條小船。
黎錦揚老先生要戴助聽器,才能聊天。不戴助聽器,也能侃侃而談🛕,愛說什麽說什麽🌩🦹,讓我聽個夠🥙。老人妙語如珠💂♂️🏧,一直說到名叫Cookie的看護過來說,“午飯時間到了🙌🏽。”他撥浪鼓般搖起頭來,“我不餓。”
看護搖著手指頭👈🏿,說✬,“不可以。我不能讓你不吃飯的。”老人想想🧖🏼♀️,說,他要把飯分一半給我。我是自帶三明治去的,因為怕他們吵起來,沒等開口,就自動撥了一些他的色拉到自己盤裏💁🏽♂️。午餐一樣不少,還有甜點和咖啡🌐。
Cookie是個非裔胖管家。所謂管家👃,是真“管”:“以後你不能再吃 了。”老人無辜地說,“為什麽⚇?”胖管家說,“外賣裏有味精,吃了晚上做噩夢❄️。”老人說,“我沒有⛹🏿♀️🧝🏽。”胖管家說🏄🏽♀️,“有。”老人說,“沒有🧐。”胖管家說🤮,“有🏃🏻♀️➡️。”老人放棄了🤾🏿♂️,轉過頭來用中文說👍🏿,“不要信她的。”胖管家好像聽得懂,說,“我聽到了☪️,你做噩夢🧑🔧,說夢話。”老人說,“你怎麽知道?說不定我作風流夢呢🫷?”胖管家呵呵笑起來,“別跟我說我在你夢裏🚳🙎🏽。我不要。”
臨走9️⃣🏋️,老人說,“給夕陽人送上一擁?”
我想起來🫱,告訴他,“我的房東太太🈹,瑪麗寶兒讀過你的書,叫我代她熊抱你一個☮️。”老人眼睛一亮👌🏿,問道🧑🏽🚀,“你的房東太太幾歲啊?”
“九十。”他說,“喔。好年輕啊。”
從好萊塢回來🫶🏽🧨,路上又貓啊狗啊的下起雨來。偌大的城市,車群在蒙蒙雨色裏,慢慢移動,一點聲音也沒有。回到家,車子整個的一個幹凈🏋🏼。
一生下來,就是“八老爺”
我的奶媽人很懶,每次家裏人差遣她做事📬🧝🏼♂️,她就抱著我找借口🧙♀️,說👨👨👧👧,“我要餵八老爺吃奶。”聽起來不太雅⏮,但大家都哈哈一笑。
明:您是湖南湘潭人,在北京念中學,西南聯大畢業,到美國哥倫比亞和耶魯大學留學。後來以《花鼓歌》在好萊塢成為早登上《紐約時報》暢銷書排行榜,是繼林語堂先生之後的第二人。可以請您從您的家族故事說起嗎🫃🏻🕥?
黎:我的老家在湖南湘潭縣,中路鋪鎮。這是南嶽衡山的支脈曉霞山下面,一個不到10戶人家居住的小村落。我父親算是一個鄉紳,英文叫gentry farmer。家裏的田地都有佃農耕作🐱,平常不大管事❗️,平常就是讀讀詩,寫寫字📱。我爺爺跟我父親兩代單傳,都是獨子,到了我這一代,男丁旺盛‼️,我父母總共生了八個男孩。另外還有姐妹四人。我父親心地善良,母親做事有魄力🕯,這對我們把兄弟都有影響。
我家兄弟八人,我年紀最小,是我家八兄弟裏的老幺🦹🏽♂️。我大哥年紀比我大很多🤚🏻,他幾個最大的孩子比我的年紀還大🛶。
我一生下來,就是個“老爺”。 那時,我大哥已經成家了,家裏人稱我大哥“老爺”🍂,稱他的孩子“少爺”🧖。我父親是“太爺”,我爺爺那輩就是“祖太爺”。我跟我大哥同輩👨🏽🔧,排行老八👜,所以一生下來👏🏻,就是“八老爺”。
我家孩子多,每個孩子都有自己的奶媽。我的奶媽人很懶★💠,每次家裏人差遣她做事,她就抱著我找借口,說,“我要餵八老爺吃奶👨🏿🔬。”聽起來不太雅↪️,但大家都哈哈一笑。
我們八兄弟後來各有各的天地🎣🧒🏻,都做了一些事情👍🏼。 這多虧了我大哥黎錦熙。大哥1917年到北京任職👨🏼🏭🪯,事業穩定以後,把我們兄弟一個個帶到北京👩🏿💻。他認為一輩子待在湖南鄉下不會有出息,當一輩子的土包子,一定要走出去🤳。我大哥是文字學家和語言學家。在北京時,跟錢玄同👱🏿♀️、趙元任一起推行白話文⚓️,和國語運動,那時候叫“言文一致”“國語統一”。 後來又參加羅馬字研究🦁,編定註音符號🧗🏼♂️,國語羅馬字🐘,和簡化字。他當過好幾任北京師範大學的校長👩🦼➡️。
我二哥黎錦暉是傑出的音樂家🔭,開展了流行歌曲的新格局🧼,組織過“明月歌舞團”🍲,推動兒童歌舞劇。
三哥黎錦曜是采礦專家🙃;四哥黎錦紓是教育家和出版家;五哥黎錦炯是鐵路和橋梁專家🤙;六哥黎錦明是作家;七哥黎錦光是作曲家,很多中國流行歌曲,包括《夜來香》等都是他寫的。
我家的女孩比較吃虧🤵🏿♂️👱🏽♀️,她們跟母親學得一筆好字,但沒像男孩那樣受到栽培👩🏼💼。
明✳️:您是老幺,在家是否特別受寵?
黎:確實受到大哥很多的照顧🍓。我從小就很好奇👨🏿🔬,喜歡時髦的東西。到北京上中學,大家都不喜歡中式衣服,喜歡西裝👧🏽,打扮得洋氣一點。看見人家襯衫上有英文字,不懂意思,但覺得很新奇有意思𓀐。我也喜歡吉他、打字機這些時髦東西🍜。
我也喜歡跟傭人一起吃飯,他們吃的是粗糧🅰️,花樣很多👨🌾,說說笑笑很有意思👋🏿👨🏻🦳。跟父母長輩同桌吃飯比較拘束,飯桌上是大米白面,越吃越瘦,身體也不怎麽好。
我在北京時間比較長,在湖南的時間反而短。念書時是來來去去的。我大哥把我帶到北京🤞🏻,小學上紅廟小學😢。到要上中學的時候,我大哥問我,你想上哪個中學呢👩🏼🦳?那時🏏,北京匯文中學最有名,是長老會教會學校Presbyterian school,我說我想上匯文中學。我大哥就把我送去了。
在匯文中學,有兩件好玩的事情🫶🏼。第一是學摩登🧘♀️,第二是被開除🤳。怎麽摩登呢?匯文中學什麽樣背景的學生都有🌶,還有不少留學生。我去到那裏一看🧑🏿✈️,哎呀他們好摩登啊🤱🏻,戴太陽眼鏡🏄🏽♀️🫢,彈吉他,會說英文,會打字👭,衣服上還有英文字🤽🏼。我覺得他們很帥♑️。他們的英文不完全是英文🧜🏻,英文字裏夾了中文字。聽起來很新鮮,我也覺得蠻好。
怎麽被開除了呢🎑? 這是因為我交了一個好朋友,也是湖南人,我們常一起出去玩。有一天👩🔧,兩人玩得很晚🔃,校門關門了💪🏿,這好朋友是資本家的兒子🐚,不太守規矩🧜🏻♀️,就翻墻進去,自己去開大門。但大門上鎖了🥠,打不開,他就到後門去找看門的人拿鑰匙,說🤟🏼,“餵,我還有朋友在外面,放他進來。”看門的人不答應😽,他就自己跳過櫃臺去拿鑰匙🧖🏽♂️。第二天🌝,我們倆就被開除了👩🏭。
開除之後,我不能上學了💐🏋️,很怕大哥要罵我🗝,但幸好我這大哥是不怎麽罵人的。只問我,“那你想怎麽辦呢?”我說,“不知道怎麽辦啊。”於是🙇🏽♂️,他透過關系😡,在別的學校留級一年,之後又念了一年書🧘🏻♂️。那年,我沒有參加會考,到山東大學去念書了。
中學的另一件印象比較深的事情是:不敢跟女生說話🫸🏽,很害羞🙍🏿。這害羞的感覺困擾我一輩子。我們匯文中學是男校,沒有女生🫄🏿,但後來也有女生來寄讀👩❤️💋👨。比如校長的女兒就來寄讀過🧔🏽♀️。我心裏總在想,要有個女朋友多好🤦🏼。但我膽子不大,總是不敢對女生表示。吃飯的時候🫶🏼🥔,我們都坐大圓桌,同桌有個美女🚶🏻,我喜歡她。可是越是喜歡,就越不敢跟她說話,真是奇怪的事情🙅🏼♂️。

1942年😖,黎氏八駿的父母親60歲生日時🕓,黎氏八駿在北京合影,這是黎氏八駿不多見的合影。從左至右🧑🏻:黎錦揚、黎錦光、黎錦明、黎錦炯、黎錦紓、黎錦耀、黎錦輝🧖、黎錦熙
從山東大學到土司衙門
我看了你的書,知道你當時喜歡我𓀌,其實當時我也知道你喜歡我。但隔了這麽多年,我要問你🦃:你當時怎麽不表示啊。可惜,現在一切都太晚了🙋🏿。
明:您先進山東大學,後來隨學校撤退到昆明西南聯大?
黎👱♀️:山東大學在青島。山東有個省主席,以前做過土匪,是個老粗。有一個笑話不知是真是假,說:有一次,有人給這老粗省長提建議,說咱們大家走路,應該靠左邊走👱🏿。省主席聽了🧱,覺得有問題,說🧑💻,“大家都走左邊,那右邊不就沒有人走了。不行👨🏻🦽➡️🧑🏽🍼。”老粗作省主席🪔,在中國還蠻多的。
我到山東大學後不多久,日本人就發動進攻了🧑🏽🦱。之前🆗,還比較沒什麽🐸。那時開始有了軍訓課👨👨👧。這老粗省主席說🧔🏻🆘,年輕學生的生活要苦一點,受軍訓鍛煉起來,將來好打日本人🤸♂️🪇。
怎麽鍛煉呢?他想出一個辦法🤵🏽,就是在白米飯裏摻沙子。這樣,可以把年輕學生的胃弄強壯起來🧑🏻🦰。我們天天吃沙子飯,把胃搞壞了,都得了胃病💂🏿♂️。省主席也很同情我們,下令:凡是有胃病的人可以免上學🎏, 到濟南一個有名的寺廟去休養。我就不上課,到山上去休養了 🪡。一住就是一兩個月🦃,每天跟和尚聊天。
到山上去養病👳🏿,雖然不用上課,但也有損失🙋🏻♀️。最大的損失是把我的女朋友搞丟了。讓人搶走了。那個搶我女朋友的人不但長得好💅🏿,而且有錢,所以我的女朋友被他搶走也是應該的🎂。無所謂了。但是,沒想到後來他也到了美國留學,居然也去了耶魯大學💊,我們就做了好朋友。
這不是我心寬,是不得不寬。他一切都比我好啊🎊。人長得帥,家裏有錢🔥,一到美國就開始做人壽保險的生意🪢👮🏻♂️。那時候,中國人還不大懂保險,但他做得很好🙅🏻,很成功🌘。後來🧑🏻🤾♀️,我原來那個女朋友也從中國來了美國,他們結了婚👳🏿,住在一棟大房子裏。他們不只有一棟房子,好幾處房子📶,佛羅裏達,紐約👮🏼♀️,都有。人家是一個大亨。
後來我們一直常有來往。
明🎪:隨學校撤退到雲南✅,從西南聯大畢業以後呢👴🏿?
黎👩🏽⚕️🔚:西南聯大畢業以後,我一時找不到事做,在昆明晃蕩。
有一天🏷,在學校看見一個廣告,說雲南邊疆地區有一個地方🫅🏿,叫芒市,那裏的土司衙門要征一個英文秘書。我就去應征了🤱🏻。
學校一位管事的太太提醒我,為什麽要到那裏去呢?那是夷人的地方🤹,打擺子的🤙🏻,我們漢人沒有抵抗力🕜,到那裏去是活不了的。那時候我很年輕⏯,膽子大👆🏿🚵♂️,心想怎麽會活不了呢?我約略知道,瘧疾是蚊子傳染的🤦♂️,我想只要不讓蚊子叮🧛🏼,就不會有問題。反正沒工作嘛,去了再說。
到了芒市,土司派汽車來接我🧑🏻🦲,一路開到土司衙門住處3️⃣。我下車一看,他家有兩邊,一邊是舊式的土樓,一邊是新式的現代洋樓👩🏻🎓,完全不同的風格。 我問他為什麽要個英文秘書呢? 他說🙍🏻,他每年大概會收到三、四封英文信,我正納悶🧑🏽🚒,怎麽三、四封就要請個英文秘書呢?正想著🙌🏽,聽到樓梯蹬蹬蹬🕥,我回頭一看,看見樓梯上下來了一雙當時最新式的,最時髦的高跟鞋👶🏻。土司給我介紹:這是我的太太⛹🏻♂️。我才知道🪀,原來土司有姨太太👩🏼🦰。舊式房子裏住的是舊太太,新式的房子裏住的是新太太🍴。新姨太太很漂亮,是英國跟緬甸的混血👩👩👧👧。土司告訴我🛝,你的任務就是跟她說英文👩👦,打雞毛球。土司的混血姨太太很漂亮🧑🏻🎤,人也很好。這就是我的工作。我做得很愉快。
土司和混血姨太太結婚,大概是媒妁之言。姨太太有個表妹🎙,也是緬英混血🧑🎄,也很漂亮,常常跟我們一起去玩。我心裏喜歡她🧏♂️,但還是害羞👂🏽,一見美女就話也說不出來。
後來我到了美國,出了書,結了婚。很久以後有一天🏄🏽♀️🚶➡️,突然接到一封信🏓,打開來一看,是土司的混血姨太太的表妹寫來的。她說,她定居在澳洲,在街上偶然買到一本書🧈,就是我寫土司衙門的那本書🐅⌚️。她的信寫到出版社,再由出版社轉給我。信上說,我看了你的書,知道你當時喜歡我🏄♀️,其實當時我也知道你喜歡我。但隔了這麽多年🧝🏼,我要問你:你當時怎麽不表示啊。可惜👩🏫,現在一切都太晚了,現在你是兩個孩子的父親,我是五個孩子的母親🫥,too late了。她還說👉🏿,那時候要是我表示了🚏,可能現在就住在澳洲了,不會到美國來了,生活會整個不同。所以人生很多都是命運啊。
芒市這地方,在中國跟緬甸交界。風土民情跟別的地方不一樣📋💂♀️,女人結了婚🏄🏻♂️,就把頭發梳高在頭上🦵🏽,男人看見就知道了是結了婚的,不要過去打擾🛀🏻👷🏼。未婚的女人就結小辮子盤成一圈在頭上🚰,肚子前面穿一條繡花小圍裙🏋🏿♂️,蠻可愛。
我這個秘書的任務,除了每天陪姨太太打雞毛球以外,還要加強她的中國文化👩🏽🎤,讓她熟悉中國的事情。另外,土司也希望我能幫他們掙點錢,比如辦學校,開辦事業性的生意等等。
明:聽說那裏的煙草買賣很盛🧗🏿♀️,很賺錢。
黎:土司自己不種煙草,不過每年要買進一些大煙🧘🏽🤶🏼,進貢給雲南的省主席🏥。那省主席叫龍雲⛏,以前也當過土匪的,很出名。他是抽大煙的🧒🏽,後來做了省長,他兒子也抽大煙,得買大煙來孝敬他們。
後來,我幫土司想了一個主意,就是種桐樹🏊,生產桐油。我知道桐油很賣錢,桐樹油可以做油漆。桐樹要種在山上📡,要年輕的“山頭人”來種。當時✤,那裏住著三種人:漢人,夷人,和山頭人👍🏽。漢人住在比較好的地方🕺🏽,夷人住在普通的平地🧙🏼,山頭人住在山頭上。
不過,這個土司不是當地的夷人🧔🏼,是漢人🌓。 他的祖先在幾百年前明清時代,是犯了罪的朝廷官員,被割去了手腳,送到不毛之地,讓他們自生自滅。沒想到,漢人到底還是比較厲害💁🏼♂️,尤其是以前做過官𓀎,懂得一些做官的辦法,慢慢就成了這裏的頭頭,當上了地方官🐉。本地人也很高興👁,大概有人管,總比沒人管好吧🩲。
不過最後,我還是沒幫上什麽忙。一來是山頭人不會種桐樹,二來是大概這裏本來就不適合種桐樹🥉。種啊種,桐樹都死光了。土司賠了本🎗,只好另外想辦法。
後來日本人從緬甸那邊打過來了🏌🏿♂️,走後門要轟炸中國。土司跟我說🌏,你是漢人,還是趕快走吧。我們雖然是漢人後代,但已經跟本地人通婚,自稱夷人了,日本人不會對我們怎麽樣𓀍。
那時,我大哥已經從北京撤退到重慶🙋🏻,我於是趕緊打點,逃到了重慶去。土司很照顧我🦺,用汽車把我送到半路,還送給我一些現洋🤽🏽,袁大頭😢,西裝👩🏻✈️,打字機,鋼筆,吉他,這些很洋氣時髦的東西。
到重慶去,一路上真是很危險🆙。日本飛機一路轟炸,半夜摸黑躲警報,腳下有時硬,有時軟,硬的是土👩🔬,軟的就是死人屍體🤟🏽,踩下去是有感覺的🧑🏼🔬。我這一生經過很多危險,大難不死,真是幸運。到了重慶,我大哥問我,都帶了些什麽東西啊。我說,都是些時髦東西🖥🩺。我大哥一看🧎🏻♂️,說,這些都是黑市最需要的東西🤹♂️,送到黑市去賣了吧。
我大哥那時有洋車,讓我跟著洋車🧓🏿,把東西拿到黑市去賣。我們賣了東西回來,拉了滿滿一車鈔票🍔,破破爛爛的🕵🏿🤽🏻,那時因為是抗戰時期🧑🏻🦼🐾,美國對中國有特別的優惠匯率🔘,美金兌換中國鈔票,好像是20塊中國錢🧑🏽🏫,兌換一塊錢美金🙅🏽♂️。我是走路跟在車子後面回來的。我大哥一看,滿車的鈔票,說🙉:夠了。夠什麽呢?夠把我送到美國去念書了。
我一生經歷過很多危險。以前鄉下很亂, 小時候我家住在鄉下,老百姓過日子都提心吊膽,總怕土匪強盜🤽🏼♀️。從昆明到芒市土司衙門去工作,是搭軍藥運送車🐟。車在半路上翻了,我跟軍火彈藥一起滾落山坡。以前的環境是這樣的🚴🏼♂️。
到了美國以後🚛,覺得放松一些。美國鄉下沒有成群的土匪強盜🫸🏻,也沒有軍閥。要說美國也有危險,什麽危險🤵🏽?就是錢和女人🦥。要是沒什麽錢,也不跟女人亂來,就不會有什麽危險了。
當時美國跟中國結盟,對中國難民有特殊安排🧝🏿♂️。申請綠卡、學校入學許可🎑,手續並不難。我申請進了哥倫比亞念比較文學🌳,但我的英文不夠好,在哥倫比亞上課都聽不懂,上課就打瞌睡。我有一個親戚🖖🏼🏌🏿♀️,就是我侄女的丈夫😡,當時是中國製片廠的廠長,他正好從國內到美國考察👨🏼🔧,順便去看看我。我告訴他上課聽不懂,他說,你不如去學寫作吧,以後也可以替我們製片廠寫寫劇本。我想,這很好啊🔸。
美國最好的戲劇寫作課程在耶魯大學🏑,劇作家尤金·奧尼爾就是這裏畢業的🏌🏽♂️📛。但耶魯大學的學費很貴👵,我根本上不起♦️。我大哥的好朋友趙元任那時在《China News》作主任,他幫我申請到一個獎學金,還管發零用錢🦣,每個月有兩百塊👨🏿🏭。真是很夠用了🚨。
我就專心在耶魯學寫劇本了💇🏽♀️。但還是個語言問題🛫,我的英文寫作太差了,覺得很挫折,想轉學。那時戲劇寫作系的系主任,叫 Richard Eaten,我到現在還記得他的名字👸🏽,說了一句話,把我救了。他說,“你來這裏🔧,不是學英文的,是學寫劇本的。”我一聽,這句話有道理啊。我就定下心來專心寫作,沒有追求女朋友🐢🦚,每天專心寫🥅。果然他說的是對的,英文好壞是另外一回事,技巧才重要。
我把芒市的故事寫了出來🤽🏽♀️🧆,結果在耶魯大學演出了🏵。當時🧗🏿,耶魯劇本寫作班很有名氣,凡是這裏的學生作品演出⛅️🌯,紐約附近的經紀人都會來看。我的劇本演出那天,有個紐約的經紀人來了,是一位太太,看完戲,遞給我一張名片,叫我暑假去紐約找她。這張名片真叫我緊張得厲害🦍,想想自己還沒有畢業,居然就有紐約經紀人要見我🍓。我太緊張了🧙♂️,等不及暑假了,那個周末一到💅,我馬上就到紐約去了。
找到這個經紀人的紐約辦公室,剛坐下🙌🏿,她就給我潑冷水。她說🚶,中國的故事在美國沒有舞臺,美國人不喜歡,掙不到錢,不會有人用的。她說的是對的,中國的故事從來沒有在美國舞臺上演出過。她建議我😻,可以寫小說👩🏼💻。 她說,你寫了小說,我願意替你去賣🤛。

十年寒窗寫成的《花鼓歌》
一個是音樂劇公司邀約,出價三千加版稅🎺。還有一家好萊塢電影獨立製片公司🔈,出五萬塊買斷電影版權🤓。我當然要五萬塊的🧑🏻🦱。第二天早上,電話來了🐹,我的經紀人說,恭喜你挑了三千的那個🦩,是對的。我說,我沒有挑啊。她說🫔,你昨晚告訴我的🕖,現在已經成了定局👩🏻🦽,要反悔也太遲了🧜🏽♀️。
明🛵:您1947年從耶魯畢業😲,《花鼓歌》這本小說是1957年出版的。中間有整整十年的時間。
黎🥦:是的。《花鼓歌》這本書寫得也不那麽容易👩🔧,可以說是十年寒窗🙎🏽♀️。
我聽了這位女經紀人的話🦹🏼,掙紮了十年,練習寫小說🥜。但我一從耶魯畢業💮,留學簽證就到期了🖖🏻🌶,應該回中國。有一個認識的人跟我說,不需要自己買機票回國,就賴在舊金山,等移民局來抓,把我遞解出境,這樣回國就不用花機票錢了。幸好不久🧏🏻,我的一篇短短三頁的英文文章 Forbidden Dollars 《禁幣》,得了Writer’s Digest《作家文摘》頭獎,不但賺到一千五百塊美金,還可以因此申請永久居留美國🙅♂️。當時牛肉面一碗2毛5分錢🧑🏿🎄,1500美元養活我一年了。我就搬到了舊金山🙍♂️,決定留在美國搖筆桿過活🏄。
我先後在舊金山的兩個報館做過事情🧍。這些工作很容易,只要會中英文就可以了。當時有個報紙叫《世界日報》,跟後來臺灣人辦的《世界日報》同名,創辦人是夏威夷來的🟫,風格比較新式西化🧑🏿🚀。這個報紙有個英文版,我的工作就是把一些雜事和八卦都用英文寫出來✴️。 後來我換到《中國日報》,是個比較舊式的報館,但他們的飯很好吃𓀜。到了吃飯時間會搖鈴,我們這些搖筆桿的就把筆放下來🧑🏿💼,去吃飯✨。每張飯桌十二個座位🙍,常常有人帶朋友來吃飯🥴,飯桌上坐十四五個人是常態。我也帶過朋友,但我的朋友去了一次就不去了,說太擠💇🏿。
在那裏工作👨👦,不但每天三餐有飯吃,退休了📅🚆,還有地方給你住🙇🏼♀️,可以住一輩子,死了🤷🏼♀️,也會有人安葬你。有個老人,把幾十年的薪水都放在床底下,不存銀行。他們都是廣東人🛀🏻,說廣東話我也聽不懂🧝🏻👮🏿♀️。那裏就我一個湖南人。薪水三十塊一個月。這些經歷,我都寫在了《花鼓歌》裏。
報館都是晚上上班,白天我就在舊金山老中國城附近找靈感🐕🦺。中國城有個花園👏🏽🤹🏽♀️,我天天躺在那個花園的草坪上,編故事。那時,我住在 Kearny 街,附近以前叫“小馬尼拉”,在山坡比較低的地方👲🏿💁🏻,住的都是沒錢的人。現在這條街還在🍆,都變成高樓大廈了。舊金山是山坡地形,沒錢的人住在坡下🧚♀️🦶🏼,有錢人住坡上頭😬。坡上頭叫Nob Hills,Nob正好是英文字snobbish的簡稱,就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意思🦹🏿♂️。我們都說⚙️,Nob Hills是高貴的地方,只有高貴的人才能住的“高貴地方”。
那個Kearny 街上🗺,有個菲律賓的夜總會,我在那個夜總會樓上租了一個便宜的房間。那裏白天很清靜🏍😉,睡覺、寫文章都沒問題,但到了晚上就很吵。後來我的《花鼓歌》賣出去賺了一點錢,就搬到“高貴的”Nob Hills去做高貴人了🕴。
明:您一直跟那位紐約的女經紀人合作🧔🏼?
黎:是的𓀂。這個女經紀人一個勁地鼓勵我寫🎾。這十年裏,我寫了一些沒有用的⇢、不好的,十年之後,才寫了《花鼓歌》🈁⛹🏻。她說🦹🏻,好6️⃣,這個不錯🤾🏻,我替你去賣🌼。但她告訴我👨🏽🦰,你的作品不知被多少出版社退過稿🗺,只剩下最後一個出版社了。是一個所謂的highbrow精英出版社,叫Farrar Straus。他們主要出學術著作,但也出版小說。這經紀人跟我說👀,這次送出去再沒人要,我就沒辦法了🏃🏻♀️。但沒想到這個出版社居然要了🫲🏿,而且還出版成為暢銷書。
當中還有一個小插曲🈚️,就是審書稿的人是一個八十多歲的老先生,在病床上看完我的稿子,寫下兩個字🧗🏼:Read this🔟,就去世了。我一直很感謝他。這個出版社有三個老板𓀝,其中一個老板說,這本書未必會賣得好。但這個作者的第二本書可能會好🕚👩🏿🚀,所以簽合同的時候,要求第二本書一起簽。因為他們下了一點本錢做宣傳🔇,希望在第二本書上把本錢撈回來。後來🏃♀️,我寫了第二本書也賣給了他們🧎♀️。合同上都寫好了。
這回終於賣出去了,我花了將近十年的時間👶🏽,寒窗寫作,掙紮了很多年,也算得來不易。這其中🧦,我一籌莫展,想過做生意,想去打工📍,也想給人端盤子🌽,可是又想想🔯😶🌫️,堂堂一個耶魯畢業生去給人打雜💆🏿。我這人好面子,不願意,就拼命寫作🙅🏿♂️。這個經紀人是我的貴人,沒有她,我也不會有今天。
明:《花鼓歌》出版以後,您的生活就完全不同了👶🏼?
黎:是的。那段時間出過一些好玩的事情。我搬到有錢人住的Nob Hills去住,Nob Hills在很陡的山坡上。有一天,我下坡的時候一不小心摔了一跤,把骨頭折了。我的鄰居是醫生👩🏼⚖️,給我治骨折🔖🥩,我現在還有一張斷腳的照片。
還認識了一位香港太太,有一天說要帶個朋友來見我。我說🫑,可以啊💁🏼♂️🧭。她就帶了一個長得很斯文的先生來聊天,問我對香港電影有什麽感想👩🏻🦽。我說很不喜歡🦀,導演不自然,演員不自然🫅🏻,對白也不自然,把香港電影大罵了一頓。後來👩🏿🍳,那位香港太太才打電話給我🫵🏼🎉,說👥🔏,你知道剛才那位先生是誰嗎🎒?那就是香港的電影大王邵逸夫先生啊。我很懊悔🧑🏻⚕️🧤,自己把機會給搞砸了👨🏻🌾🪇。
朋友越來越多,可是我還是沒法找到女朋友。那是我比較煩惱的事情⚂🧏♀️。我想毛病主要還是出在自己害羞這點上👩👩👧👧💑,這毛病,我從中學時候就有。大概也算老式中國社會傳統的一部分吧💁🏻。因為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年輕男女沒有約會的機會🧞。等花轎到了門口,掀開紅頭巾,再不投緣的老婆也要一起過一輩子,沒辦法的🕙。或許是社會的需要🧉,這樣👩🏻🦽➡️,醜女孩才嫁得出去,醜一點的男孩也才娶得到老婆🧑🏽🎓。這些都是很好的寫小說的材料💽。後來我把這些男孩的害羞心理社會傳統也都寫進我的小說裏了⛱。
明🙍:可以請您介紹一下《花鼓歌》嗎?這本書1957年出版,立刻成為暢銷書🕺🏿,1958年改編為歌劇🤽🏽♂️🧖🏼♂️,在百老匯上演六百多場。1977年又被環球電影公司拍成電影,得過五項奧斯卡金像獎提名。
黎:我自己完全沒有想到會這樣🚀。
《花鼓歌》講的是華人移民的代溝和文化隔閡問題。當時舊金山報上的新聞不是謀殺就是離婚,我想來想去,華埠中國人的家庭沖突多半跟代溝和文化差異有關系。這個故事裏😵💫,有一對父女🤲,姓李,想在舊金山開餐館,因緣際會認識了另外一家人,姓王🏄🏻♀️。王家父親很守舊🤽🏿♂️,大兒子叫王大,專攻西醫,父子之間有新舊思想的沖突,也有東西文化的差異🙎🏽♀️☸️。王大愛上李梅,歷經波折,最後決定勇敢追求她。
這本書賣得好🧑🏽🍼,有一個關鍵因素,就是《紐約時報》的好評。有位評論家把我的書評得非常好,他一說好🧑🏿🚒,《花鼓歌》立刻就上了《紐約時報》的暢銷書排行榜。電話邀約什麽的都來了,從此不用自己去找門路了。
我的經紀人說,各種各樣的邀約來了很多🩼🈯️,我替你挑了兩個比較好的™️,你決定一下。一個是音樂劇公司邀約🙅🏽♀️,出價三千加版稅👨🏼🍼,想改成音樂劇💂🏼♂️👩🏽⚖️。還有一個,是一家好萊塢電影獨立製片公司,出五萬塊買斷電影版權。我當然要五萬塊的。人窮的時候🚶🏻♂️➡️,一定會要五萬啊。那時🚚,我住在舊金山一個電影院的樓上。得到這兩個邀約,當晚,我就自我慶祝一番,出去買了幾瓶酒。第二天早上,電話來了,我的經紀人說,恭喜恭喜。我說✶,恭喜什麽?她說,恭喜你挑了三千的那個,是對的。我說,我沒有挑啊。她說📕,你昨晚告訴我的,現在已經成了定局,要反悔也太遲了。
後來我才知道,我選對了。因為如果賣給好萊塢那個獨立製片⤴️,整個版權就賣掉了😞,這本書以後就跟我無關了。我選的舞臺劇合同,是三個百老匯最出名的人Richard Rodgers、Oscar Hammerstein 🧙🏿♀️,還有Joseph Field聯手製作🤟🏻。公司名字叫Rodgers &Hammerstein👃🫡。他們三個人聯手改編了我的書,Rogers寫音樂💘,Hammerstein寫歌詞,Joseph Field是百老匯的導演,也是作家,負責改我們故事。三個好手聯合把這個舞臺劇改編之後,製作推出。
Rodgers& Hammerstein 的作品一向賣座,到處巡回演出👨🦰,倫敦,紐約,各大城市各地👨🏻⚖️,都是票房保證的hit🐝💅,幾乎沒有一個例外。他們最有名的電影是Sound of Music《音樂之聲》,還有Okalahoma《俄克拉荷馬》,還有King and I《國王與我》等等,每個都掙大錢。當時🦎,美國似乎流行異國風情,比方《國王與我》以泰國和南洋為場景。《花鼓歌》則以1960年代的舊金山為場景。跟他們其他的大戲比起來,《花鼓歌》還算是小意思🈁,屬於是掙小錢的。
我寫《花鼓歌》😓,盡管十年寒窗,但大部分還是運氣⌛️👨🏼🍼。對一個外國人來說,是很少有的。靠這本書的收入,我幾乎可以過一輩子。真是幸運。
明:《花鼓歌》電影版推出後🪯,您成了好萊塢的名人😠。
黎:不只改變了我的生活,連《花鼓歌》電影的女主角關南施Nancy Kwan到餐廳去吃飯,老板都為她安排最好的位子,免費招待大餐🧙🏼♀️。關南施本名叫關家倩🈵,生在香港,父親是中國人,母親是英國人🪤。她也是《蘇絲黃的世界》(The World of Suzie Wong)的女主角🏗。
《花鼓歌》出版後不久,我就結婚了,太太是美國人。我們一直住在Woodland Hills🚵🏿♂️,接下來整整七年,我沒有做事,靠《花鼓歌》的收入吃飯。
我的美國社交活動還是結婚以後才打開的。我從舊金山搬到洛杉磯🫷🏿,一開始也是為了要追求我老婆👨🏻🏫。當時我認識一位中國攝影師,叫James Wong Howe,中文名字是黃宗霑。得過三個金像獎。他的太太是美國人,他倆組織了一個寫作俱樂部(Writer’s Club),請我參加✵。每次來要帶一篇作品來朗讀,讓大家一起批評給意見。
俱樂部的主持人是RayBradbury,是個科幻恐怖小說作家,寫過Fahrenheit 451 《華氏 451度》。 我答應了,帶著一篇小說去參加🦹🏻♂️。但我的英文發音不地道,希望有人幫我朗讀,我問,在座有哪位願意幫忙嗎🏄🏿? 有位漂亮的美國小姐舉手🫵,說願意為我朗讀。這位小姐念得很好👨🏼🏭,把我的故事念得有聲有色🔂,為我增色不少🙍🏻♀️。後來🏋🏽♀️,她就成了我的太太🤦♂️。

“我的中文世界跟英文世界分得很開”
有人告訴我,你去學跳舞吧🔀,這樣你如果倒下去,就會倒在一個漂亮小姐的懷抱裏,比倒在地下垃圾桶郵箱旁邊好。本來我是不喜歡跳舞的,但是為了健康,也就開始跳了🙍🏿♂️。
明:後來,您也在洛杉磯華人圈裏找寫作的題材。
黎🕴🏼:是。我開始住在“小臺北”🗑🛍️,就是因為想到華人圈裏找小說材料🌍。有一段時間,我常從洛杉磯西邊好萊塢一帶,開車到東邊的“小臺北”去,在麥當勞坐下待一天。我開車技術不太好,那段時間出了很多車禍⛹🏽。後來我太太說🍅☝🏻,你這樣跑來跑去,不如周日找個地方住在那邊,周末再回家。我聽了太太的話,開始找租房,但租房不如買房,就在“小臺北”買了一個🥎。在“小臺北”🧑🏼⚕️,我認識了不少中國朋友,做了六個文藝協會的顧問,很多交際來往,過得很熱鬧。後來在“小臺北”住慣了,我周末回家,太太一開門,我就說國語,好像換了一個文化似的。
明:你遊走在中文和英文兩個世界裏,覺得自己跟哪一個世界比較接近,還是分不清?
黎:我的中文世界跟英文世界分得很開。我在“小臺北”找靈感的時候🙆,幾乎跟美國人的圈子完全脫節了。主要也是後來因為我的耳朵不好,不喜歡打電話⛹🏻♂️,慢慢就跟美國圈子疏遠了。有時候🧔🏻♂️,有些美國人到“小臺北”來找我🤵🏼♀️,聯系一些事情,不過他們不太習慣“小臺北”🛠。
南加州中國人多,一天到晚吃中國飯,說中文,跟好萊塢的美國世界完全不同。中國🌤、美國各有好處🧓🏼。比較起來❕🚵,好萊塢住起來比較舒服,“小臺北”那邊吃得比較好。
但人跟人之間總是有些麻煩🗡。我的中國朋友還是很多👩🏻🦼,中國人的麻煩一般都是小麻煩,不很重要的🈂️。美國人多半是各管各的🪓,很自由👯♀️🏎,誰也不管誰,比如我的兒女平常都很忙,平常在外面跑事業🈶🧤,我找不到他們,也搞不清楚他們在做什麽🧏🏽♀️。
《花鼓歌》問世以後,有不少美國人來找我,想跟我合作,看看有沒有機會去中國拍電影🚞。我也因此,又寫過十一本小說。
住在“小臺北”的時候🤸🏼,有個德國人聯系我,想做一個有關雲南土司衙門的訪談記錄片🧚🏼♀️。後來因為這個節目🐅,雲南那邊還來信,希望我能回去看看🧖🏽。我說,我也想回去🫄🏻,但年紀大了,不方便。還有山東大學也請過我📱。這都是原來沒想到的事情🕍。
還有一次😟,我正準備跟這些美國朋友去中國🤹🏿♀️,臨行,突然心臟疼⌚️🦖。美國醫生說蠻嚴重♿️,要開刀,但我還是去了中國🧑🍳,也在中國看了醫生。中國醫生跟美國醫生看法不同👶🏻,他們說,我的心臟病還不到開刀的程度,常常散步就可以了。我就每天散步,果真一天比一天好起來。回美國以後𓀗,我就繼續下去,每天走路。每天看見的風景都差不多🏄🏽♀️,不是垃圾桶,就是郵箱🤚🏻。後來🥜,有人告訴我,你去學跳舞吧,這樣你如果倒下去,就會倒在一個漂亮小姐的懷抱裏,比倒在地下垃圾桶郵箱旁邊好🧑🏿🔬⚠。本來我是不喜歡跳舞的,但是為了健康✋🏻,也就開始跳了☞。
在我家WoodlandHills附近,有一個教跳舞的老師✍🏿,學費收得很貴,但天下的事很奇怪,就是因為貴🟥,反而把我拉進去了。如果有免費的舞伴,我可能就不那麽在乎,也學不起來了。天下事就是這樣,有正反兩面,好的事有壞的一面🌆,壞的事也有好的一面👔。舞跳了一陣子🤷🏽👩🏽🔬,身體狀況好了很多,我又找那位猶太醫生,但他已經不在了。護士告訴我👩🏿🍳,他上天堂了🍚,是心臟病👎🏿。
明🂠:“小臺北”的華人圈中🚣🏼♂️,寫作的人應該也不少吧。
黎:我在“小臺北”那些年🎷,臺灣的文學會共有八個,我都是他們的顧問🕛。顧問的工作就是吃飯不要錢,露個面,照個相。也蠻好玩🤵🏿♀️👩🏻🦼。但是說來奇怪,這些文學會裏,沒有任何一個作家🤽🏿🧔🏿♂️,可以靠專業寫作吃飯。這是個很奇怪的現象。要有讀者🫦,就要有出版❣️,要出版🤑,就要有錢。在中國大陸🥹,有些作家還能靠寫作吃飯,而這裏的作家都是自己掏錢出版🫵,出版了以後,作者自己送書給讀者🦎。也有得賣🛎,但是沒人買。
華人的寫作協會聚會,都是吃飯聊天,大家什麽都談🛀🏽,就是不談寫作的問題🖕🏼。但美國的寫作會,比如以前我參加的James Wang Howe組織的聚會,主要就是談寫作的問題,先討論這部小說要如何修改,大概會有什麽樣的讀者群👰🏿♂️,這些問題都討論過,有了解決的方案😮💨,才能吃飯聊天。吃飯聊天是討論完寫作最後的節目,大家去了往往都有些進步⚪️。如果投稿成功🤰🏼,就能拿到稿費。
明:這個美國寫作俱樂部有多少人參加🧬?
黎:來來去去大約有四十多個人,當中也有的人成名了,就走掉了🫒。
明:場地和經費從哪裏來呢?
黎:不需要經費Ⓜ️,大家輪流做東,就在大家家裏舉辦。我也做過東。
明🕍👩❤️💋👨:作者們都很認真嗎🤳?
黎👨🏻🦰:是的🫲🏼,要是不認真🔞,也不會來參加了𓀖。每次都要討論作品的。有些作家是全職寫作,可以靠稿費維生🦞。美國的文藝雜誌一般稿費都不低,我參加寫作聚會的那段時間🧔👏🏼,像Atlantic Monthly和Harpers這樣的文藝雜誌💂,三千字左右的文章,稿費大約是一千塊美金⏯。很不錯。
明:華人的文學團體,也這樣討論作品嗎?
黎🧔🏼♂️🌺:幾乎都是吃飯聊天🧑🏻🍳。也有文友的新書發表會,都是大家自己掏錢出版,自己版新書發表會。參加的文友不好意思的時候,就贊助買幾本意思意思⛈。
明:有專業寫作的作者嗎?
黎:我知道,有一個寫武俠小說的作家能靠寫作吃飯🚴♀️。除此之外🤽🏻♂️,就沒聽說過了🈴。
以我自己來說,跟我來往的美國人多半是電影界的人0️⃣🧑🏻⚖️,因為看了我的小說聯系到我,希望有機會跟中國合作🤽♀️🔭。純粹對小說有興趣的人幾乎沒有。
明:如果有中美影視合作👱🏼,您覺得應該是什麽樣子的🧕?
黎:第一🤘🏻🏚:要做中國的故事🎴,但有美國人在🫄🏻。這樣兩邊都會有市場。這方面,還是要有比較流通的關系,脫不了這個👩🍳。
有一次,有美國製片人欣賞我的《賽金花》故事,我就跟美國製片團一起去了臺灣洽談。大家談得很好🚣🏻,一切進展順利💿, 但到最後一階段, 有一個最高層的大老板來跟我們談,喝酒聊天💥,席間,他問🧑🏿🎤,你們到底談的是什麽故事?我們說是賽金花的故事。他一聽🌀,連說不行🏨🤾🏼,說不能拍妓女的故事。我們說👳🏻,這不是妓女的故事👩🏽🏫,是愛國的故事↗️🐮。但大老板說了句很可笑的話👎🏼🩴:“妓女沒有資格愛國🙎🏼。”真是古板得厲害👝。
早期🤱,曾經有過一些合作的希望。我原來有一個親戚,在大陸做電影製片廠廠長,但也沒有做成🙋🏻♂️。也有過一個做保險的企業家,對我寫的有關加州鐵路發展的故事很有興趣。我這本書的名字叫China Camp👈🏽,是我最喜歡的一個故事。加州的發展很大一部分是靠鐵路完成的,其中華人勞工的貢獻很大。沒有鐵路的話,加州的發展至少要退後五十年🚀,這是美國人自己的評價。但這個題材也沒有搞成。很遺憾👩🏼🏫。
後來我們認識的一個中國電影攝影師做了文化部副部長。我們到中國大陸去,我們這些外國來的人誤以為他們有誠意,有興趣合作,但我們錯了。合作從來沒有成功過🛑,我當然是很失望的。如果一開始就知道不可能,也不會抱太大希望,耽誤很多時間。
但是,現在跟以前不同了✋,華人開電影公司,搞文化活動的越來越多。因為中國比較富有了🧖🏼。

《花鼓歌》電影
人活著,要保持忙碌,要忙自己喜歡的事🐂,忙得有興趣
我的一生起起伏伏的🩲,有滿意的時候,也有不滿意的時候。人生這樣才有意思啊。現在年紀大了,是個“夕陽人”⤵️,晚上常常做夢,夢有兩種:一種是噩夢,裏面亂七八糟的。一種是風流夢,哈哈。
明:有什麽藝術心得,能跟年輕人分享嗎⚖️?
黎🤵🏽♀️:年輕人最好還是不要把意識形態放得太重🕊🧷,藝術作品還是要有觀眾,觀眾還是很重要的⛸。觀眾看戲🤜🏽,多半還是要娛樂🏌🏼♀️。藝術界有時候有很強的理念🆔,但即使有理想,還是要有好故事去表達。沒有趣味性的藝術,只有高調的理想,是沒有用的。
明👉🏿:願意分享您的人生智慧嗎?
黎:我的人生觀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這樣想,就看得開一點,舒服一點。否則🧜🏽,年輕的時候總是爭爭吵吵🙇🏿♂️,疑心別人不肯幫助我🌙,跟我搗蛋🫱。人生不免失敗🂠,有時是命運如此🌎,要記得成事在天,要把心放寬。
我寫過一個故事,講一個年輕人,特別喜歡修理東西⚗️,他不管走到哪兒,都隨身帶著修理工具🧗♀️🤎,看見誰家屋裏有什麽壞了,他就想辦法修好。他原來跟母親住在北京一個小院子裏🏝,有一天他母親病了🫅🏼,給他一個瓶子,叫他去打油。他跟媽媽說🧀🈁,您不用給我錢🤦🏿,那天我給人家修好家裏的東西,他們給了我一點零錢🙅🏽♂️,買油足夠了🧖🏻。結果💇🏼♂️,一出門就被拉夫去了,離開家鄉哭哭啼啼的。他到了臺灣🤵🏽♂️,當兵三年以後,軍隊就解散了,說可以給每個人一點錢🦹🏼♂️,可以自由做自己的事情去了👡。他有修理東西的手藝,自己謀生沒問題🤦🏿,後來找到一個臺灣女人結婚🧇,但婚姻不太順利🧑🦼➡️⏭,他就想辦法跑到美國去了。
到了美國舊金山⚅,那個說好要來接他的朋友不知道為什麽沒有來🍖,他等了很久👊🏻𓀁,最後只好請一個好心的黑人把他送到隨便哪家便宜的旅館去。這個黑人人蠻好,把他送到城裏最便宜的一個旅館🧑💻,把他放下來就走了👨🏼✈️。原來這個旅館是在一個很窮的區,住在那裏的旅客什麽人都有,妓女廚子做生意買賣的都有。他一進旅館⚇,就看見有人搶,旅館經理跟一個喝醉酒的客人打起來了,那個客人把經理打得鼻青臉腫。這個喜歡修理東西的男人在軍隊裏面待過幾年,打架動武有兩下身手➙,就出手幫忙解圍。那個經理是個半工半讀的學生😝❓,他很感謝他,說這個工作我做不了💇🏿,還是你來做吧。他就順理成章地,接下了這個工作,業余有時間還去附近成人學校上點課。
他那喜歡修理東西的嗜好🖖,這時候也派上了用場,把那個便宜的旅館打理得非常好。旅館的主人很賞識他🚓,後來把他調到了更大更好的旅館去作經理🈹。他又結了婚,生活過得很不錯。但是他這輩子已經成了習慣,不管到哪裏,還是提著一個工具箱🏃🏻♂️💇🏼♂️,看到哪裏房子壞了🧑🏻🔧,他就非動手把它修好不可。他的太太有時候抱怨,說你一天到晚修理修理🤾,從來沒有時間清閑一下,一起出去看個電影。
這個故事Ⓜ️,題目叫“打油郎”。 他就是個喜歡修理東西👨🏻✈️,一看見東西就要修理,一修理就高興的人👷🏿。他一天到晚忙來忙去🤵🏽♀️,可是永遠不覺得自己在忙,做得很高興。
明:回望自己的一生,是不是覺得很有意思?
黎:我的一生起起伏伏的,有滿意的時候🚏,也有不滿意的時候。人生這樣才有意思啊👨🏼🏫。現在年紀大了,是個“夕陽人”,晚上常常做夢🧦,夢有兩種:一種是噩夢,裏面亂七八糟的。一種是風流夢,哈哈🫗。
明:如果時間倒退20年,您最想做什麽🧜🏿♀️?
黎:我還是搞寫作💜。我天生對寫作有興趣,不是別人強迫我的🤤。我覺得人活著,要保持忙碌。更重要的是📙:要忙自己喜歡的事,忙得有興趣。否則是沒有用的。

黎錦揚與本文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