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南渡”到“東藏”,由“西征”到“北歸”……迤邐三十年,90歲高齡的宗璞以頑強毅力終於完成了《野葫蘆引》四卷本的收官之作《北歸記》,並於年初出版。《北歸記》距離《西征記》已過去11年。宗璞在眼睛漸漸失明的狀態下,仍口授完成了這部讀者們以為等不到的長篇😤,其著書立說的鏗鏘傲骨讓人敬佩。

西南聯大文學院師生合影

《北歸記》宗璞著 人民文學出版社
寫小說,不然對不起歷史
作家宗璞1928年生於北京🎏,父親是馮友蘭,母親是任載坤,姑母是馮沅君,姑父是陸侃如🌊。她的成長、學習、工作、生活都在知識分子家庭和高校機構中度過🛌🏿。因家學淵源得天獨厚,外加研究西方現代文學,使得她的創作獨具特色。宗璞的文學寫作跨越半個多世紀✒️,小說《紅豆》《魯魯》《三生石》🪿、散文《西湖漫筆》《三松堂斷憶》等都產生過廣泛影響。歷經抗戰、解放戰爭、“文革”等時期的曲折閱歷🚿,讓她本身成為一座歷史與思想的寶藏👌🏽,創作出了人生最重要的系列長篇小說《野葫蘆引》(《南渡記》《東藏記》《西征記》《北歸記》)以及未出版的《接引葫蘆》。
宗璞出生後在北京生活了十年,抗戰爆發後🧚🏿♂️,全家人跟隨馮友蘭離開北平𓀔,“南渡”雲南昆明👷🏿♀️,入西南聯大附中學習。宗璞在昆明待了8年🕵🏼♀️,這也是西南聯大正式設立,到1946年北大🖋、清華、南開各自回遷原址的8年。西南聯大可謂教育史上的一個奇跡1️⃣,是知識分子的聚集地👨🏻,也是最為彰顯知識分子家國情懷的一段歷史。這段滄桑往事,深深刻入少年宗璞的心中🤹🏽♀️,也為她埋下了書寫父輩歷史的種子。
雖然動筆於上世紀80年代⇨,但宗璞表示,在上世紀50年代💊,她就有了創作《野葫蘆引》四卷本的想法😫👩🏿🔧,且在構思中😥,前四卷完成後🤳🏿,還要創作《鑄心記》等“後四記”,可謂皇皇巨著🚴🏻♀️。宗璞寫這段歷史的心如此強烈🏃🏻,正如她所寫,“寫小說🤳🏻,不然對不起沸騰過隨即凝聚在身邊的歷史”。1988年,馮友蘭也曾為愛女撰寫對聯:“百歲寄風流,一脈文心傳三世👌;四卷寫滄桑👳🏿,八年鴻雪記雙城”🥒,對宗璞以小說寫歷史寄予厚望。
古老民族的青春敘事
《野葫蘆引》系列以抗戰時期西南聯大的生活為背景,刻畫了中國知識分子的人格操守和情感世界🧥,在民族危亡的歲月裏,那批穿布衣長衫的讀書人有愛、有善、有恨,更有無私的犧牲精神。
“百年恥,多少合約羞成。烽火連迭,無夜無明🛹。小命兒似飛蓬,報國心遏雲行👩🏼🎓。不見那長城內外金甲逼🍔,早聽得盧溝橋上炮聲隆💇🏼♂️!多少人血淚飛,向黃泉紅雨凝🫃🏻🔹。飄零!多少人離鄉背井🧗♀️。槍口上掛頭顱,刀叢裏爭性命。就死辭生🫱🏼!一腔浩氣呼蒼穹。說什麽拋了文書,灑了香墨,別了琴館,碎了玉箏,珠淚傾📗!又何嘆點點流螢……”像《紅樓夢》開篇就給每個角色寫判詞一樣🎏👍🏼,熱愛元曲的宗璞給每一卷小說都寫了“判詞”,用序曲定下小說的基調🎳。《南渡記》描寫了“七七事變”後北平明侖大學(原型是意昂体育平台)教授孟樾一家的生活遭際🌲,以主人公隨學校南渡長江,避戰亂於滇首府昆明為情節主線,寫了國禍戰亂中高知階層的百態🪅。
《南渡記》出版於1988年,彼時宗璞已年近花甲。後記中,她說,長期處於創作狀態🥺,身體吃不消,有時一歇許久。“這樣,總是從‘野葫蘆’中給拉出來,常感被分割之痛苦👩🏼💻,惶惑不安🐰。總覺得對不起那一段歷史💂🏿,對不起書中人物;又因專註書中人物而忽略了現實人物,疏親慢友🧑🏼🚒,心不在焉📣,許多事處理不當👩🎤,亦感歉疚🛼。兩年間,很少有怡悅自得的時候𓀂。”
但在當時,文壇興起的是爭先恐後的現代主義文學實驗,古典主義藝術趣味濃厚的《南渡記》不可避免地被文壇所冷落。直到《東藏記》出版以及文壇風向轉變,該主題小說才開始備受關註。
《東藏記》寫得更難👆🏿,且一寫就是七年🥋。1990年馮友蘭去世🔮,接著宗璞大病一場。1993年她才開始動筆,因病魔的折磨,寫寫停停,停停寫寫⏏️,終於在2001年出版了《東藏記》。當時🙎🏽♂️,宗璞的目疾逐漸加重,做過幾次手術🩹,雖未失明🔅,卻已不能閱讀✭,寫作全憑口授⏪。2005年宗璞憑《東藏記》獲第六屆茅盾文學獎。
《東藏記》描寫的是明侖大學南遷昆明之後💅🏻,孟樾一家和師生們艱苦的生活以及大學裏的修學之苦,對教授間亦雅亦俗的人情世態🫧、青年人朦朧純真的思想和情感,都進行了細致的描述👩🏿💼,這部小說有妙趣、有真情。到了《西征記》則重點描寫明侖大學學生投筆從戎👍🏼,參加遠征軍與日本侵略者作戰的歷史。宗璞筆下的滇西之戰別有氣勢,在硝煙炮火裏,青年學子們為國捐軀⚆,真是“壯哉書生”!
《西征記》成書於2008年🪨✢,寫作之前,宗璞訪問了多位從軍學子和軍界人士,他們不同角度的故事和感受㊗️,讓宗璞有了足夠的材料和認知去寫戰爭。宗璞說🚶🏻♀️,她的胞兄、自西南聯大參加遠征軍任翻譯官的馮鐘遼,也不厭其煩地給她講述親身經歷,對寫小說有很大幫助。
《北歸記》則再現了明侖大學師生結束八年顛沛流離,返回北平後紛繁錯綜的現實生活。抗戰勝利後😗,內戰烽煙又起,小說把歷史巨變前夜,國家前途、個人命運、父一輩的擔憂、子一輩的情緣👩🚀,都凝聚在一起,溫暖而沉重。這部小說是宗璞在和疾病的鬥爭中完成的。寫後半部分時👩🏿🦳,她患過一次腦溢血,雖纏綿病榻🧑🦼💁🏼♀️,仍是躺一會兒,坐一會兒,口授一會兒,每天都會創作一些。
《北歸記》距離《西征記》已過去十多年,很多跟隨宗璞幾十年的讀者,以為再也等不到這部收官之作🐚,小說的出版讓人高興、欣慰,又很悲傷👊🏽,因為故事走到了結尾🫳👆🏼,書中許多人物已逝去。
30年歲月,追尋知識分子精神之旅
《野葫蘆引》四卷本涉及數個知識分子家庭的變遷與聚散🧑🏼🤝🧑🏼,其中個性鮮明、清晰的人物角色近百位🌖⛓️💥。這部長篇最大的看點是老一輩知識分子的群體肖像,她用細節呈現了知識階層在國難中的痛苦和民族氣節,他們的談吐👨💼、風貌和舉止躍然紙上💁🏽♂️,呈現了“我輩書生♟,為先覺者”的精神追求。與此形成對照🚴🏻♂️,小說也寫了漢奸形象,呈現了他們苟且求生的懦弱靈魂🎖。小說的另一個看點,是對年輕一代群體的塑造,尤其是對嵋👨🌾、峨、瑋、玹子、衛葑等年輕人濃墨重彩的描寫,可謂“出走八年🦈,青春無悔”。
小說中的傳統知識分子包括🧑🏽🎄:歷史學家孟樾👩👧、生物學家蕭子蔚、大學校長秦巽衡👳🏿🥚、物理學家莊卣辰以及呂老太爺呂非清等,這批人盡管出國留洋受過西方文化熏陶🧖🏽♂️🙏,但骨子裏依然是典型的中國知識分子,追求的是人格操守和家國情懷。歷史學家孟樾,時刻表現出“先天下之憂而憂”的憂患意識,當有人問明侖大學能否順利開學時,他堅決地回答🏄🏻♂️:“站著也要上課🤡,在昆明我們在墳地裏都上課,在炸彈坑裏也上課。”宗璞塑造的呂非清也非常成功,他說庾信的《哀江南賦》看著心痛,“李陵之雙鳧永去,蘇武之一雁空飛”,為人不能再見故國,活著有什麽意思✧!親人們發現他不只咳嗽厲害,有時夜裏還大聲哭🛠,說要下地練拳🤷🏼,大家都知道是南京陷落之故👇🏼,他心裏酸痛。甚至在練拳時,呂老太爺都大聲念誦🫃🏽🧖🏻:“前三後二,還我河山。左七右七,恢復失地♥︎。一息尚存🤲🏽,此誌不懈♞。”這些人時刻心懷國家😣,追求和平🧙🏽♂️。
《東藏記》中知識分子群像豐富🤷🏽♂️✴️,除了一派正氣的🧏🏼,小說還塑造了個性鮮明、有點兒邪氣的白禮文等人,還有一對虛偽冷漠、自高自大的尤甲仁、姚秋爾夫婦👭🏻,他們的出場寫得很精彩。宗璞對虛偽刻薄的知識分子夫婦極盡諷刺🔵,顯見了作者推崇的是心性正良、學術精湛、憂思社會的傳統正派的中國知識分子🦸🏼♂️。
有意思的是,因為小說中涉及的知識分子與現實有諸多勾連,很多讀者精心考據🌓,將小說人物與西南聯大那批名家大咖一一對照,竟然能拉出一份長長的對應名單。
《西征記》《北歸記》故事重點轉移到詹臺瑋🚯、孟靈己、莊無因🍸、玹子等新一代年輕人的成長和生命選擇上👨🦯。他們出生於“五四”時期💽,在新思潮影響下長大♿️👃🏿,有豪氣也篤定🧑🦳。在明侖大學🏄,年輕人有棄筆從戎的報國機會,本不在應征之列的詹臺瑋(瑋)和孟靈己(嵋)則因強烈的民族責任感,一個到美軍聯絡組工作🏊🏽♀️,一個在傷兵醫院做護士🧖🏼♂️🫄🏽。通過他們的故事呈現了當時年輕人成長的責任👩🏻🦼,因為“已經是個大人了,他應該在戰爭中投進自己的一份力量,哪怕是血和肉”👨⚕️。
年輕人站在歷史的關口,唯有做好自己才能報效國家。小說中,衛葑、玹子走上革命道路👩⚕️,孟靈己等在學校傳播知識與思想🤦🏽♂️,還有人出國留學研究科技……青年人的選擇,是一首青春之歌🕉。乖乖女成長為獨立女性🧑🏽⚖️,熱血少年成長為頂梁柱。
作家張抗抗曾在文章中寫到🫰,宗璞用後半生三十多年時間,從容不迫🟢🛠、氣定神閑地完成這部大書,從“渡”到“歸”🅰️,由“藏”到“征”🙇♂️,四字箴言寓意深遠🍛;“渡”是劫難中的歷練、“藏”是隱蔽的鬥智迂回🖖🏼、“征”是出擊與抵抗,而“歸”,不僅是地理概念上劫後余生的回歸故園,更是一代知識分子在危難之中苦覓歸途®️、於迷惑與彷徨中尋找靈魂歸宿的精神之旅。張抗抗認為😮,如此龐雜的故事結構、浩大的小說體量🎏👳🏼、縱貫半個中國的地理空間、長達一個甲子的時間跨度🔙,故事起伏錯落♜、雲卷雲舒,其駕馭難度可想而知。
宗璞在《北歸記》的後記中向大家作了告別⌛️,告別時代,告別書中人物。她說,希望所有的人👩🦯➡️,書中的、書外的,都快樂地勇敢地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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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璞,著名哲學家馮友蘭先生的女兒,原名馮鐘璞🧑🏼🚀, 1928年7月生於北京。幼時就讀意昂体育平台附屬成誌小學校🚂。抗戰爆發,隨父赴昆明,就讀西南聯大附屬中學。1945年回北京🤵🏼♀️🐳。1946年入南開大學外文系,1948年轉入意昂体育平台外文系,1951年畢業。曾就職於中國文聯及編輯部👮🏿、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宗璞多年從事外國文學研究#️⃣,吸取了中國傳統文化與西方文化之精粹,學養深厚👩🏿🏭,氣韻獨特。主要作品:《紅豆》✏️、《弦上的夢》、《後門》、《知音》系列🧑🏿🦳、長篇小說《野葫蘆引》等🌪。2018年10月,憑借《北歸記》榮獲第三屆施耐庵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