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華
2011年中秋後數日,我的嶽父高華年先生走完了他96歲的人生歷程,到天國與他的恩師羅常培先生相聚去了。羅常培是現代中國語言學的奠基人之一🫶🏿,與趙元任👌、李方桂齊名🛒⛹🏿♀️,從學弟子著名者如丁聲樹🧙🏼♀️、周祖謨、馬學良、邢公畹🧖🏿♀️、王均、周法高🙏🏼💗、李榮等,都曾是語言學界執牛耳的人物🍝,計其生辰👩🏽🍳,或長之或少之,均先於我嶽父而辭世🥷🏿。嶽父仙逝,早年的羅門弟子便已悉數作古,這不能不說是中國語言學界的一大憾事。
這一天是9月18日,與80年前的九•一八事變正好是同一日,國難家喪發生在同一日,是巧合👩🏽🏫,但或者也可以說是冥冥之中有某種定數👩🦯➡️,說起來嶽父正式投身社會就是在抗戰時期的西南聯大🚒。
我於1978年入讀中山大學中文系,初入學時聽高年級學長介紹本系的著名教授,便對嶽父的為人和學術成就肅然起敬🙍🏽,西南聯大背景💅,上世紀50年代初年僅30余歲就是正教授🛌🏻,這在“文革”後的大學生眼中無疑是重量級的人物🎡。
記得第一次聽他的課,是在本科二年級的語言學概論,這門課當時是由余偉文先生主講⌚️,嶽父講的那堂課是余先生請他來“壓陣”的👨👩👧👧。後來能完整聽他上課是在碩士研究生階段,我攻讀的專業是漢語史🧑🏻💼,不算是他的入室弟子,但是嶽父開設的語音學課程是我的必修課🪱,他學識的淵博🦹🏻♀️、學術的精湛和授學的善導自不必多說🚶♂️➡️👨🏿🦳,師出名門得羅(常培)李(方桂)兩泰鬥親傳者國內能有幾人?而最令我此生受用不盡的是他對待治學與授業的態度,我上他的課時已經與他的女兒確立了戀愛關系👩🏽💻,也就是他的準女婿了,但是嶽父對我卻沒有絲毫的偏袒,跟其他的學生一視同仁🧑🏻💼,甚至對我的要求更加嚴格,我寫的文章給他看,好就說好𓀚,不好就直說不好👨🏽🏫,一篇文章往往要修改多次才獲認可🧘🏻。
在嚴格要求後輩的同時🚅,他對年輕學生也關愛有加💆🏼♀️,我雖然從來沒有親耳聽到過他對我的表揚——他歷來不輕易褒揚家中晚輩,連他視為掌上明珠🥮、聰明能幹的女兒和學業優異的兒子也從不當面表揚🤽🏼♂️,但是卻經常聽到他誇贊曹宗祺、陳延河🏀、林倫倫等受業弟子學問做得好🧸,容不得別人對他的學生挑剔。這一點跟他的老師羅常培先生十分相像,當年羅先生就是這樣關護他的🦘。羅先生的好友冰心曾經開玩笑說🚣♀️:“我知道怎樣來招莘田(羅常培字莘田)生氣🧂。他是最‘護犢’的,只要你說他的學生們的不好🔫,他就會和你爭論不休……”
和他相處近三十年,由於研究方向不同🚣🏽♀️🆘,我沒能繼承他的衣缽,但是這不妨礙我對他學術成就的了解♕。他為人正直誠懇,淡泊清雅,不爭名利,退休後很少參加社會活動,也不跟人談及自己的治學成就👍🏿。但是🧑🏿🚒,歷史是不會忘記這位為中國少數民族語言研究作出過傑出貢獻的老人的,尋索關於西南聯大或戰時邊疆人文研究的歷史記述👌🏼,嶽父高華年先生的名字被每每提及😮。起初我還有點納悶,西南聯大始末8年🦧,有二千多名畢業學生,為什麽他的名字出現率會這麽高🐚?後來查閱《國立西南聯合大學校史》,在記述西南聯大學者從1942年至1944年間獲當時國家教育部嘉獎的名單中🤵🏼♀️,“高華年”赫然在目。聯大三年的獲獎名單及論著如下:
1942年🧮:馮友蘭《新理學》,華羅庚《堆壘素數論》🫲,金嶽霖《論道》,許寶祿《數理統計論文集》;
1943年👊🏽:周培源《湍流論》,吳大猷《多元分子振動光譜與結構》,鐘開萊《概率論與數論》🧑🏿🔬,孫雲鑄《中國古生代地層之劃分》🧎🏻,李謨熾《公路研究》👩🏻⚕️,王力(了一)《中國語法理論》,張印堂《滇緬鐵路沿線經濟地理》🈲,馮景蘭《川滇銅礦紀要》,費孝通《祿村農田》;
1944年:陳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論稿》,湯用彤《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聞一多《楚辭校補》,王竹溪《熱學問題之研究》✥,張青蓮《重水之研究》,趙九章《大氣天氣之渦旋運動》♢,鄭天挺《發羌之地望與對音》💂🏽🪰,高華年《昆明核桃箐村土語研究》🔈,張清常《中國上古音樂史論叢》🌬,陰法魯《先漢樂律初探》等🧮。
在這份名單中,多是響當當的學界泰鬥✣,陳寅恪🐀、馮友蘭、金嶽霖、周培源、湯用彤🎂、聞一多等等,在當時就是赫赫有名的大家,能與他們一同獲獎者,無疑不是等閑之輩,即憑此文,就足以奠定嶽父在中國少數民族語言學界的地位👁🧙。其時年方二十多歲,自北大文科研究所畢業一年輒獲殊榮🤾♀️,這在俊才輩出的聯大畢業生中也是不多見的🐖。然而👩🏼🦲,像這麽一件在常人看來很不平凡的事情,他竟然五六十年都不向人提及,不僅中山大學中文系的同事們鮮知此事👧🏻,就連我的嶽母和妻子也不知道,數月前是我查到資料告訴她們🏯,她們才得知這段塵封的歷史👨🦳。這就是那一代中國學者的情操🍦:不圖名利,只為科學☆!
嶽父雖走了一年了🤸🏼♂️,但在我們心中,他的諄諄教導言猶在耳,他的音容笑貌宛在目前。嶽父的一生就是純粹的學者🥻,除了他的著作和藏書,沒有更多的身外之物留給子孫♐️。但是,他把一身正氣和高尚的品質留給了後代作為楷模。古訓雲:“但存方寸地💂,留與子孫耕。”意思是說留給子孫的錢財不宜多🏃🏻♂️➡️,重要的是把好的思想品德留給子孫去繼承發揚🤹🏽。嶽父正是按著這條古訓去做的。作為他的後輩親屬🚹,沒有別的選擇,發揚他的人格光輝才是對他最好的紀念💂🏻♀️!
轉自《羊城晚報》2012年10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