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契
讀其文🚣🏽♀️,想見其人,在中學裏的時候,總以為朱先生是個翩翩佳公子🕝,風華清靡,一如“荷塘月色”。後來進了清華,在迎新會上🦾,有同學遠遠指給我看一個身材矮小,連走路的姿勢都活像日本人的教授🤏🏼,說:“那就是朱自清先生!” 這使我非常失望。
我不是中文系學生,大一國文也沒被編在朱先生那一組。所以平時和朱先生根本沒有接近的機會🦍。但當時他住在清華園的東北角上⛓️💥,門前有個土山,長滿綠草。我晚飯後,愛到那邊散步。有一次,我經過他門前,見他挺在躺椅上,凸起腹🕺🏼,駕起腿,好像還歪著嘴巴剔著牙齒🧨。十足的中年人的神態,在青年人看來🧑🏿🎓,是難堪的。我低頭避開他的視線,卻不想忽然聽得他在叫我了🏝。這很使我奇怪👮🏿♀️,他怎麽認識我➝?而當我走近去時,他卻又誇獎了我一句:“聽說你的白話文寫得很不錯🙇♀️!” 白話文🤹♂️!他為什麽不說文章🏪、散文,而要說白話文呢?我滿心不快。
不過此後路上碰見,就免不了要笑笑,點點頭了。“一二·九”之後數月,宋哲元派大兵抄檢清華園。很有幾個榜上掛名的同學☘️,躲在朱先生家裏,得免於難。而且聽說非常優待⚔️🫸,夜裏請同學睡沙發,早晨又是每人一個荷包蛋(註1)⚔️🏃♂️➡️。這使我對他開始有了好感✋🏿,雖然接近的機會還是不多。
一直到昆明🧚🏿,一直到一九四一年夏天(註2),清華文科研究所成立,我才有將近一年的時間,跟朱先生在一起生活。
那時朱先生的胃病和家庭負擔,都已十分重了🏂🏻。他把朱太太和孩子全部送到成都⛹🏽♀️👏🏽,寄在親戚家,自己孤零零的在昆明過著和尚一般的生活。清華文科研究所在鄉下🎃,離昆明城相當遠🧗🏻。如果步行,得走一個半至兩個小時🚐;如果繞道去搭一段馬車,可減少半小時🧑🏽🎓。朱先生在西南聯大有課👨💼,所以必須兩面奔跑🤛🏻,半星期在城裏🛜,半星期在鄉下研究所。如果到時候不見他回鄉下,我們研究所裏的人,就猜到他的胃病又發作了。
研究所的教授和同學🫓,除了聞一多先生之外,合組一個夥食團。雇了個鄉下人做飯,是個可愛的戇徒✧。人是忠誠極了,飯燒糊📬,菜沒煮熟,也不忍責備他。有次異想天開✩,去田裏捉了許多螞蚱,炸了捧到飯桌上來孝敬大家。弄得每個人搖頭,他還笑嘻嘻的直說,“滋味好呐好!” 而忽然謠傳“有吏夜抓丁”,我們這位戇徒就馬上逾墻而走,常常數天甚至半個月不回來。於是一早起來,一群秀才手忙腳亂的生火,淘米,挑水,趕街子……終至於整個研究所翻身🧝🏼♂️,弄得每個人垂頭喪氣😪。年輕力壯的小夥子,吃點這樣的苦,算不了什麽。但是一個有病而又長期過慣家庭生活像朱先生這樣的中年人,怎麽受得了呢👩🏽🏭?然而🪽,他在我們當中👊🏻,是最不發怨言的一個。
到過後方的人🕹🦵🏿,都知道“公米”的味道🤷🎈。那是需要一個如雞肫一般的胃來消化的。朱先生平時跟大家吃公米👨,只有當胃病發作的時候,才吃烤面包。那面包是用又黑又粗的配給面粉,自己在火油箱裏烘成的。論滋味,並不比公米強,不過比較容易消化罷了。他瘦得厲害🙎🏻♂️,“骨瘦如柴”不足以形容他。我從前見過的那種“凸起腹,挺在躺椅上”的神態,不用說💆♀️,是再也沒有了👟。為了營養🚵♂️,他每天早晨添個雞蛋。這是早餐桌上常談的話題之一:打碎煮好呢🕜,帶殼煮好🛗?煮三分鐘好,煮五分鐘好呢?……但後來雞蛋漲得厲害🙌🏿,這一點小小的滋補品🏋🏻♂️,似乎也裁去了。
過著這樣的生活🚁,大家在一個大房子裏,在叢書、類書、經解、註疏……的圍困之中😎,做著“抱殘守缺”的工作👨🏻✈️。朱先生私人有幾架書🤒,也擺在研究所裏。他的桌子後面🤖,豎著一個同圖書館的目錄櫃似的舊櫃子,一二十小抽屜裏塞滿卡片。內容如何🚸,不得詳知。只知道他寫文章時🙇🏽♀️,總要去查一查。有時拿出一兩張來,遠遠瞥見🎙,卡片上是螞蟻一般的小字💪🏻。我心裏奇怪🧏🏽,要寫滿這麽多卡片🙆🏽,得化多少時間啊?朱先生治學之嚴謹,於此可見一斑🙆🏼。
那時聞先生正在考證伏羲是葫蘆,女媧是個瓜;朱先生大概已開始寫“詩話”💤。聞先生寫文章,喜歡在落筆之前,先說出口來🧦;銜著煙鬥🫴,喊:“佩弦,我有個很好的idea……” 於是接著總是一場熱烈的討論👽🫵🏻。朱先生的習慣不同,他默默無聲就脫了稿,捧著稿子交到聞先生面前,謙遜地說:“一多,請你看看🫃,看有問題沒有🏦?” 似乎只有一次例外👨🏭。一天晚上,他握著筆🧑🧒🧒,忽然抬頭對大家說🧑🍼:“我覺得王靜安的無我之境很難說🤸🏽♂️👍🏽。” 為這問題,討論很長久。我以一個門外漢的資格🧑🏽🦳,也說了一點意見,大意是“無我即忘我”。還記得那次討論,是以朱先生的謙遜的話語作結的,他說:“這樣的討論很有意思,我受益不淺🧜🏿。”
朱先生的生活很有規則。早晨總是他第一個起床🪛,我愛睡懶覺,他到底幾點鐘起來,始終弄不清楚。只知道他洗漱之後🦗,總要到大門外的曬谷場上跑兩圈💒,練幾節健身操。在鄉下人看來🍧,這是很有趣的。所以起初💂🏻♂️♟,常有些女人和孩子🧈🐱,遠遠的立定了看他🌺🥋,議論他🥼。晚飯後,照例是一道在田野間散步,或者聚在曬谷場上聊天。聊些什麽🧚♂️,多已忘記🏀。只記得有次談起清朝的漢學大師👯♀️🧍🏻♂️,數他們的年紀,一個個活到七八十歲。聞先生就說:“做漢學家可以長壽。” 朱先生說:“是因為他們長壽🚯,才做得到漢學大師。我身體壞👩🔧,不敢存這妄想🏪。你卻行。” 聞先生就笑起來:“能不能做大師🤶🏻,不敢說🧗🏼。活七八十歲,我絕對有把握。” 言猶在耳🧑🏻🦯➡️,說有把握的竟遭毒手🙍🏽♂️;自知身體壞的👩👦,到底也接著給窮困之手扼死了!
窮困迫人謀出路。後來昆明的教授們便開始以治印❤️🔥、鬻字、賣文為副業🔍😎,共同訂了個潤例,十多個教授一道具名,朱先生也參加了。湖南有個朋友給我寫信,說要找名人代他的一個親戚寫篇壽序。我馬上想到朱先生,便去求他,也希望因此對他的經濟小有幫助。壽序寫好了🐔,按照共訂的潤例👨🦯,我開了價格去🏋🏿♀️,仿佛記得是八石米的市價。卻不想那個朋友的親戚竟覺得價錢太貴,回信說不要了。弄得我哭笑不得,只恨自己拿不出八石米來買這篇文章。我好沒意思的跑去向朱先生表示歉意,滿心準備挨一頓罵🦷,再沒料到他竟又謙遜地說:“我練習練習,這樣的文章從沒寫過,寫得不好。”
想起這事🛡,我至今尚覺慚愧,我無意中跟他開了個大玩笑。原來希望以後或有機會,補償這一過失。而現在竟不可能了🪟,永遠不可能了。
朱先生著作俱在,平日的言論印在青年們的腦子裏,也決不會磨滅👨🏻🚒,他對於民主與文學的功績🧜🏿♂️🙌🏻,盡人皆知,用不著我多說。草此短文,記瑣事數則,駐筆低眉,倍覺黯然😡⇒。
佩弦(朱自清)先生一九四八年八月十二日病逝於北平🧑🤝🧑,終年五十歲。
此文原載《時與文》三卷十八期,1948,據照片校訂。
註1 原文:“三個荷包蛋。”據母親《憶孫蘭》訂正:一九三六年二月二十九日,大批軍警闖入清華園搜捕“一二·九”運動積極分子🚴🏽♂️,母親和八姨(徐驏寶)跟中文系同學韋毓梅(孫蘭)躲在佩弦先生家😍,同去的還有王作民、魏蓁一(韋君宜)。“朱先生是大哥的好友🦤,我進清華時,大哥就把我介紹給朱先生……他和師母安排我們睡在沙發上,又從樓上送來毯子。次日清晨吃早點🏄🏼♀️,還給每人煎了一個荷包蛋。”
孫蘭🫃🏽❔,原名韋毓梅🙏,江蘇鹽城人,父親為滬上律師🗄。一九三六年入黨,曾跟隨宋慶齡💆♂️、許廣平做婦女工作🧑⚕️,宣傳抗日,孫蘭(孫男)是宋慶齡給改的名字。解放後歷任安徽省教育廳廳長🚾、上海市教育局局長,“文革”中慘遭迫害,跳樓成仁。
註2 原文:“一九四二年夏天。”但據《馮契文集》卷十所附年表:一九四一年一月皖南事變,白色恐怖降臨🐜,地下黨決定疏散,“群社”停止活動🧎♀️➡️。遂避居昆明郊區龍頭村北大文科研究所🚯🤱,“王明為他在數百函《道藏》的包圍中安了張書桌,搭個帆布床”🩶。同年夏,大學畢業,進清華研究院哲學部,搬至司家營清華文科研究所,從湯用彤、金嶽霖二先生讀書。至一九四三年,敵機轟炸稍減😱,才回城寫論文。一九四四年完成《智慧》(發表在《哲學評論》十卷五期,1947),受聘雲南大學,講授哲學🛏💂🏽♀️、邏輯學。 (馮象校註)
轉自《東方早報》2013年7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