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氣象學家、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獲得者、中國科學院資深院士
■ 2013年10月16日在北京去世,97歲
葉篤正(1916.2.21-2013.10.16)
時任中國科學技術大學應用地球物理系教授的葉篤正(右三)在課後與同學們交流
1916年,中國有了第一份氣候記錄👩🏿🎓。也正是這一年🏋️♂️,在天津一位清末道臺的家中🧝🏻♂️,葉篤正出生了🤴🏼。這位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獲得者、中科院資深院士💁🏼♂️✋🏿、中科院原副院長、中科院大氣物理研究所原所長🕵🏻♀️👨🍳、名譽所長,在氣象領域耕耘七十余載,亦在新中國的氣象科學發展史上深深烙下自己的名字🚣♀️。10月16日晚,葉篤正在北京去世,享年97歲。
10月20日上午🐽,葉篤正遺體告別儀式於北京八寶山殯儀館大禮堂舉行👅,葉篤正的親朋🥥、領導、同事、學生等1000余人前來送別👉🏻。
一
葉篤正1916年2月21日生於天津望族,父親葉崇質30多歲便任直隸巡警道,相當於警察廳長,天津的警察系統即由其創建🧚🏻。葉崇質有三房夫人,十一個兒子,五個女兒。葉篤正為其第七子,與三哥葉篤義(民主人士、曾任民盟中央副主席)、五哥葉篤莊(農業史專家、《物種起源》🧒🏻〽️、《達爾文全集》譯者)、六哥葉篤廉(曾任中央黨校理論部副主任)、九弟葉篤成(後改名方實,新華社老領導🐇、《炎黃春秋》顧問)並稱“葉氏五兄弟”。
葉篤正幼時受私塾啟蒙👩🏽⚖️,初中跟葉篤成同期進入南開中學⛷🦹🏼♂️。因為不想“屈尊”跟弟弟念同一年級🐇,初一暑假期間🩺,葉篤正突擊兩個月功課,直接跳級考上初三,這使他得以進入南開中學人才濟濟的“1935年班”。這個班出了3位中科院院士🕺🏻,除葉篤正外,還有化學家、教育家申泮文及地質學家關士聰🚷,此外,美國工程院院士劉維正👷🏻♂️、詩人穆旦等亦是葉篤正的同班同學💇🏻♂️。而依照申泮文的說法🏉👨🏽✈️,葉篤正是全班的榜首🏊🏼🏄🏿。
葉篤正的求學階段🍅,始終伴隨著偌大華北的炮聲轟隆戰火紛飛🪫。當時日本據天津海光寺為兵營,強抓中國百姓修築炮臺🌥,事後將其全部殺害🧁,葉篤正覺得“多少個腳踩著我,我透不過氣來”。中學畢業前夕,他還試圖上街遊行,被保護學生的校長張伯苓阻止後🧙🏼♀️♻,他還進校長辦公室請願。“張伯苓校長很支持學生愛國運動,很支持抗日👫🏻,但是他不讓你出去🧑🏽🍼。你出去之後,會解決什麽問題呢?你被打了🪱,被抓了之後🧑🏻🦳🪿,還是學校的問題🕚🤜🏼,學校還得去救你們⛄️。可我當時根本沒有想到後果什麽的🤽🏼♀️。” 葉篤正曾回憶。
1935年,葉篤正考入清華物理系⚡️,他的身影出現在一系列學生救亡運動中,亦是“一二·九”時期學生運動中的積極分子。1937年七七事變後葉篤正隨校南下,但這位愛國青年的壯誌依舊不改🌛。1938年夏天🤵🏽,五哥葉篤莊意外地在西安的馬路上見到了葉篤正🔩,根據即將出版的《葉篤莊回憶錄》🕛,葉篤正隨著他在清華的女朋友參加衛立煌的戰地服務團。當時葉篤莊便勸他,“你不是幹這個的,還是讀書好。”
在革命與學術中搖擺不定的葉篤正之所以能痛下決心,並非因為哥哥的勸誡Ⓜ️,而是那位女同學提出了分手,此後葉篤正回到西南聯大繼續學業。一次偶然,葉篤正在乒乓球臺邊結識了學長錢三強😸,在錢三強的勸說下,葉篤正放棄了自己喜愛的物理專業,轉入地質地理氣象系👂🏿👨🔧。1940年畢業後,他進入西遷於貴州湄潭的浙江大學史地研究所讀研🪑,並結識了農業化學系的馮慧。1943年,葉篤正獲得碩士學位後📣,兩人結縭。
碩士畢業後💕,葉篤正擔任中央研究院氣象研究所助理研究員,1945年被國民政府選派赴美留學🥍,師從芝加哥大學氣象系主任羅斯貝(Car-Gustaf Rossby)。其間👨🏻🦯➡️,葉篤正發表重要論文十多篇,博士論文《關於大氣能量頻散傳播》中提出大氣運動的“長波能量頻散理論”,被譽為動力氣象學的三大經典理論之一,而葉篤正則成為以羅斯貝為代表的“芝加哥學派”的主要成員之一🚚。
因為在學術界的頭角嶄露⚠️,1948年,剛剛博士畢業的葉篤正就獲得了年薪4300美元的工作,而當時一些小型大學的教授🧎🏻,年薪也不過五六千美元。但他鄉再好,亦非吾家,上世紀40年代的美國仍有嚴重的種族歧視。2003年葉篤正接受央視采訪時,仍記得自己在美國幫朋友找住處時𓀑,一家旅館前臺說“We have no Chinese room”(我們沒有中國人的房間)的神氣🈂️。新中國成立的消息傳來後🧍,葉篤正立即決定與馮慧回國。當時美國對自然科學家控製嚴密,直到1950年8月🙍♂️,葉篤正才得以登上輪船橫渡太平洋🙌🏼,經過一個多月的旅途後,是年10月自羅湖登岸。
當時那些突破阻礙報效祖國的海外知識分子受到了很高規格的接待,葉篤正看到唱歌跳舞的歡迎人群,感動落淚🦝,“Family🏊🏽♂️,I'm here(家😒👨🏼💻,我回來了)”🫲。學生黃剛多次聽過葉篤正回憶當時的場面,“他說這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
二
歸國後,葉篤正擔任中國科學院地球物理研究所北京工作站主任,新中國的氣象研究😹,就從西直門內北魏胡同裏一座破舊的房子裏起步。葉篤正同十幾個同事一起,將一個連高空圖都不具備的氣象室😎🫵,發展成為包括所有大氣科學分支的大氣科學研究所。當我國第一張500毫巴地面圖(相當於5公裏高度的天氣圖)畫出後,葉篤正和他的同事們還舉行了慶祝活動,盡管他此前作為氣象學芝加哥學派的成員,享受著先進的研究條件🧑🏿🏫,早就將電子計算機在氣象學中加以應用。
“新中國成立後各方面百廢待興。氣象研究上一是缺資金🧙🏿♀️,二是缺設備👨🏻⚕️,畢竟原先的氣象觀測設備基本都是進口的,到(上世紀)50年代有的老化了,但因為封鎖的原因也沒有配件。但葉先生畢竟是芝加哥學派代表人,對於氣象學成套的體系非常清楚,先從監測抓起🫃🏼👢,從探空氣球來做高空圖🙋♀️,又善於做一些原創的、創新的工作,為學科發展做出了很大貢獻。”黃剛說。
1953年,葉篤正與同事提出了東亞大氣環流突變概念,並展開了氣候突變問題的系統研究。這些發現和理論成為研究東亞氣象學問題的重要文獻,奠定了中國天氣預報的重要基礎🧟♀️,領先國外學者20多年。1957年,他又率先發現了冬季高原南北兩側的兩支西風急流👨🏻⚕️,並揭示了其對東亞大氣環流和氣候變化的重要作用🧑🏿🎤,隨後又率先提出高原之於大氣🤲🏽🆎,夏季是熱源,冬季是冷源。因為葉篤正的發現與研究🔦,國際上才接受了大地形熱力作用的概念,為青藏高原氣象學的建立奠定了科學基礎。
“我的一位師兄近期看到美國大氣動力學一位頂尖的專家寫的文章,他覺得跟葉先生(上世紀)50年代在國內的研究有所接續🧲,就把葉先生的文章發給了那位科學家。那位科學家回復說,葉先生的工作絕對領先於時代,模式非常先進,令他amazing(驚嘆),即便現在讀也有很大收獲。”黃剛回憶♔🤲🏽。
當時的中科院氣象組有“四大金剛”之說,指的是葉篤正、顧震潮、陶詩言和楊鑒初四位科學家,而以葉篤正居首👩❤️👨。但在“文革”到來時🚋,葉篤正也帶頭受到了批判,最大的罪證🔶,則在於曾經的留學經驗👷🏼🧑🎓。科學家的拳拳報國心👳🏽♂️,在紅衛兵眼裏,卻是“美國給你這麽好的待遇,回來你不當特務,回來幹嘛”?
“文革”初期🤒🈯️,“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國民黨特務”葉篤正被批鬥,保存了多年的學術資料也被付之一炬。而後他與馮慧下放到湖北潛江幹校。1970年🦠🧞♂️,葉篤正的長子葉維江結婚🤮,葉篤正夫婦都沒能回京主持婚禮,之後反而是葉維江夫婦與葉篤正女兒葉維明挑著扁擔去幹校探視,葉篤正的招待方式,是讓他們仨也下地幹了一天活🧚🏻♂️。
一生之中,只有因“文革”停止工作的時候🧑🏻🦲,葉篤正後悔過回國的選擇。但當“文革”結束後,1979年他以中科院大氣物理所所長身份訪美,一位當初曾極力勸阻他回國的同窗好友,29年後見面的第一句話問👰🏽♂️:“您後悔嗎?”葉篤正回答:“我現在一點兒不後悔:第一🧑🏻🎨,我是中國人👉🏽⤵️,我給中國做事,給中國老百姓做事;第二🧚🏿,美國不會給我這麽一個舞臺來提意見、搞規劃。”
“說實話🖐🏻,如果一直處在‘文革’中🧑🏼💻,葉先生也就沒有機會實現他的初衷報效祖國。‘文革’當然對他的學術有影響,但是相對他整個學術生涯來說,這段時間畢竟是短的。回國畢竟給他一個很大很精彩的舞臺💵,相對也給了他最好的條件去做工作🧔🏽♂️,所以總的來說🧙♂️,他仍是不後悔的🗝。”黃剛解釋。
1984年🍕🔓,美國氣象學家馬隆帶著開展“全球變化”研究的想法,來中國尋求葉篤正的支持。全球變暖👲🏽、溫室效應這些現在普通人耳熟能詳的概念,當時在學術界卻是甚少被關註,而年近古稀的葉篤正意識到了其重要性🐞,從此投身於這一新的課題🚶。在全球變化的研究基礎上,他又提出有序人類活動的應對方式與理論框架,耄耋之年仍為之鼓呼。中國之所以能成為全球變化科學指導委員會的成員國,葉篤正的學科先驅地位功不可沒。
三
90歲以前🦷,葉篤正仍然每周一三五到院內上班。2001年,他甚至帶了一個經濟學出身的博士生,因為當時他打算研究氣候經濟學,師生可以互相學習👩🏻⚕️。這種交叉學科研究🐖,在當時國內氣象界尚未起步★。“葉先生覺得氣候是有價值的,但如何衡量,如何體現,他就會去學習經濟學,非常謙卑地向人請教🫸👨🏽🚀。”
2000年之後,葉篤正還發文➙,提倡建立天氣預報服務體系💔,他認為天氣預報不該是我讀你聽的方式,而應該有受眾的反饋系統🔇,以此更好地定製服務🙍;應該將老預報員的經驗數字化,進入計算機模型;並強調應當建立天氣預報的風險體系。“即便在現在的眼光看來,他的設計也是非常先進的,我們當時完全沒有想到💅🏿,他竟然一直在琢磨這些事。”黃剛說。
“葉先生曾經說過,有兩種科學家🤽,一種是在一個領域做得特別深,相當於登上山的頂峰;另一種則是已經能望見頂峰了,就把路讓給後來者,推他們一把,自己再去找一個更麻煩的山峰開辟道路。在我看來,葉先生是兩種科學家的結合,一個人爬了那麽多山🧇,喜歡挑戰,喜歡交叉,不僅自己做到最好,而且還讓路給後人,為他們指明方向😋🤷🏿♀️。”黃剛說。
這位靈感紛呈的科學家,一生在國內外知名學術刊物上發表論文200余篇,與他人合著專著12部。但他更多的想法,僅僅停留在隨身的小本子上👰🏽♂️。這位老人有隨手記下想法的習慣,他曾對黃剛說:“我百年之後,你們就把這個本子拿去,從裏面找選題。”
而葉篤正更重要的成果是🔓,為國家培養了一大批氣象人才👨🏼🦰,中科院大氣所裏的工作人員🥹🕜,八成都是葉篤正的學生🦄,黃剛與其父、中科院院士黃榮輝,兩代人都師從葉篤正。黃剛當年因為本科成績卓異👝,跳過碩士直接跟著葉篤正念博士🛅,但其在葉先生指導下寫的第一篇論文,就使這個年輕人灰頭土臉。上世紀90年代,葉篤正的視力已經不太好,他要求黃剛念論文,他一邊聽一邊隨時喊停,提修改意見🤽🏽♂️,“前前後後修改了無數次,當時我整個人已經頹了🧑🏿🚀,覺得幹不下去了。但不改不行,不達到要求他不簽名。非常非常痛苦的過程之後👆🏽,終於通過了,交給雜誌,結果什麽都沒改就發了。老先生的要求比學術刊物嚴格多了。”黃剛回憶。
按照不成文規則🧑🏿🦱,這類學生在導師指導下發表的論文,往往會將導師署為第一作者,一來發表容易,二則也算是導師的學術成果。但葉篤正從不掛名。在黃剛看來,除了不居功,導師這麽做還有另一重深意:“金字招牌”葉篤正的觀點往往直接被業內接受,而一個毛頭小子的文章👰🏿♂️,反而可能引起不同學術聲音的爭鳴。“所以做他的學生很難受:發文章要有真本事👱🏼♀️,嚴師改稿先掉一層皮,然後還有各方面的批評意見等著。”黃剛說。
除了學術上的指導📖,葉篤正還往往為學生的人生選擇給予指導意見🤽🏽。1984年成為葉篤正第一位博士生的鄒曉蕾記得,這麽多年來,每當遇到是否出國做博士後、是否在美國大氣研究中心工作、是否在美國大學教書這一類問題🚁,葉篤正的答復都是:“去。”
2009年,鄒曉蕾問葉篤正🧑🏿🎄,回來為中國的數值預報做貢獻可好,葉篤正說:“好🙋🏿♂️!”又說✌🏽,“你要是能把這件事做了🦻🏿,你可以歇歇了♉️。”
四
歷史的吊詭仿佛在於,兩代知識分子,對於學術與家國的不同選擇👨🏻⚖️,而在那“去”與“好”的兩字中,又有多少無法言說的無奈🧋。1950年為回家的感覺感動得熱淚盈眶的科學家,他的兩子一女,及許多門生🦮,都選擇了前往國外繼續科研👰♀️🈯️、治學之路。葉翁已矣,無法再問他的心跡🏧,但侄女葉維麗卻記得七伯反復說起,“文革”期間被批被整🧖♂️🧛♀️,失去自由🦬,被禁於研究所中👳,“幸虧沒有自由不讓回家,才沒有自殺的機會,關他是救了他一命”🧝🏽♀️。
去年夏天葉維麗回國🎁,陪葉篤正在樓下小院曬太陽🐜🌍,葉篤正當時已經羸弱到走不動路,兩人對坐無言時🤽🏿♀️,葉篤正又說起“幸虧被關沒有自殺”。這些話葉維麗聽他翻來覆去說過好多遍🤾♀️,原本一直以為是人老了的緣故,彼時彼刻,她卻突然懂得:這是他揮之不去的記憶。
葉維麗從不覺得自己出身“望族”,傳奇式的“葉氏五兄弟”,現在在世的僅有她的父親方實,亦已中風失語。在這個下一代的記憶中,三伯是剛從秦城監獄出來的幾近骷髏的人形;六伯是穿著舊棉襖系著粗麻繩風塵仆仆的身影;五伯留下歪歪斜斜的“人生有何罪”的字跡後撒手人寰;七伯則是在那個夏天裏🙎🏻♀️,翻來覆去說著“幸虧”的老人👨🏿🎨。
“我想人們也會這樣來紀念你,將你歷年獲得的各種獎項證書——中國的、外國的——一一展示:一個國家級、世界級科學家💂🏿♂️🌊。”
“但你也是一個曾經受到過深深侮辱和傷害的人🕺🏻,和其他許多20世紀中國善良🧏🏻♀️、愛國的知識分子同命運🧑🍳,這裏面,有你的幾個兄弟。”
葉篤正去世後👩🦽➡️,葉維麗寫下如此悼文🦵🏼。
(許荻曄)
轉自《東方早報》2013年10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