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明天就要開組會,實驗卻一直毫無進展,你會怎麽做?
這種煎熬的日子,周子暉過了兩年。作為美國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博士生,他一直學著和失敗打交道。看著不如人意的數據,以及老師下意識地搖頭,他能做的只剩下一次次嘗試和期待。
“山野都有霧燈”,這是周子暉的微信個性簽名,也恰似一種印證,置身迷霧已久的他,終將等來照亮自己的那盞燈。
在失敗的反復打磨下,周子暉持續優化著每一個實驗步驟。功夫不負有心人,在一次實驗中,他終於得到了理想的數據,此後更是“一路綠燈”,順利發現了一種能夠從空氣中捕獲二氧化碳的新型多孔材料。
10月23日,以周子暉為第一作者的研究成果發表於《自然》。這一成果從投稿到接收,僅僅用時4個月。

周子暉(受訪者供圖,Robert Sanders攝)
捕獲二氧化碳的“秘密武器”
直接從空氣裏“抓走”二氧化碳,被許多科學家視作碳中和的“最後一公裏”,但從技術層面上看,能不能實現?該怎樣實現?始終沒有得到答案。
“工業革命前,空氣中的二氧化碳濃度一直穩定在0.03%以下,但工業革命後,這個數值快速升到了0.042%,相較之前高出了近50%。盡管看上去濃度很低,但已經造成了全球氣候變暖。如果再不采取行動,將導致更嚴重的後果。”周子暉告訴《中國科學報》,二氧化碳吸附有兩大方向,一種是從工廠排放的煙氣中“捕捉”二氧化碳,從源頭避免其繼續排放;另一種則是直接從空氣中“抓走”二氧化碳,通過吸附空氣中已有的二氧化碳,讓其濃度不再升高,甚至逐漸回落至原始水平。
其實,從空氣中捕捉二氧化碳的想法並不新鮮。
早在1999年,美國亞利桑那州立大學的化學工程師克勞斯·拉克納(Klaus Lackner)首先提出該設想。此後,不少科學家圍繞二氧化碳的酸性特質“大做文章”,試圖利用各類堿性物質實現酸堿反應,吸收空氣裏的二氧化碳。
然而,種種嘗試都铩羽而歸。
一類材料是復用條件高,通常要在600至900°C的高溫下,才能讓這類材料‘再生’,重復利用吸收二氧化碳;另一類材料是穩定性差,哪怕是在無水無氧的理想條件下,10次左右就出現了明顯的性能衰退。”周子暉解釋道。
周子暉則另辟蹊徑,在導師奧馬爾·亞吉(Omar Yaghi)提出的共價有機框架結構(COFs)基礎上,開發了一種新型多孔材料,使用穩定的共價碳—碳鍵作為材料骨架,並在其孔隙內部“裝”上了盡量多的氨基,讓其充分吸收二氧化碳。
不同於僅通過小分子間的弱範德華力的非共價連接,這類材料采用的共價連接方式,通過共享電子的方式將原子緊密連接在一起,骨架更加堅固穩定。
“此外,共價有機框架本身是個具有疏水性的有機材料,吸收二氧化碳的同時吸水量小,二氧化碳脫附過程中的耗能小,整體的再生溫度更低。”周子暉說,在25°C的室溫條件下就能有效釋放捕獲的二氧化碳,且經過20天100次的循環測試,材料性能並無衰退跡象。
一份特別的生日禮物
2021年,22歲的周子暉從意昂体育平台化學系畢業後,如願來到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深造。盡管做足了思想準備,他還是被讀博生涯的第一個挑戰打了個措手不及。

周子暉2021年清華本科畢業留影
周子暉所在的課題組從2019年就開始了這類材料的研究。當時只有一個模糊的思路,就是要把盡可能多的氨基作為二氧化碳的吸附位點,通過共價鍵連接的方式建造一個穩定的骨架結構。不過,最初為了降低難度,團隊選擇先設計一個穩定性稍差但合成難度也相對較低的骨架,再通過後續優化提升穩定性。
然而花了兩年的時間,嘗試了各種各樣的材料,設計了無數個連接方案,都沒有得到想要的結果,骨架結構的穩定性遠遠達不到要求。
很顯然,這個看似捷徑的方式把課題組引入了死胡同。沒辦法,只能“上難度”了,團隊成員很快調整思路,決定直接進攻穩定性強但難度高的骨架結構。
交給誰來做呢?導師看了看被折磨了兩年的“老兵”們,一時間竟找不到合適的人選。正在這時,周子暉加入了課題組,帶來了新鮮血液。
“很快,設計材料的重任就交給了我。我至少試了20種不同的骨架結構,無論怎麽改進設計方案,就是做不出多孔材料。”回想起那段晝夜不分卻“顆粒無收”的科研經歷,周子暉依舊感到崩潰。
課題組每兩周的周一早晨固定召開組會。“周日的下午,實驗室裏基本坐滿了人,大家都在補數據,直到晚上九點、十點,只有測出滿意的數據,才會走人。”周子暉說,“當時我們課題組發表過的最好的二氧化碳吸附量是0.3(毫摩爾每克),但我前兩年所有實驗數據沒有一個超過0.05。趕上組會,如果實在沒數據,就只能改一改上個月的PPT,調調順序,重新匯報一遍。”
就這樣,被失敗反復打磨的周子暉被迫養成了好心態,當他第一次看到0.4的吸附量時,難以置信地揉了揉眼。
沒看錯!他確實設計出了能吸收二氧化碳的新型多孔材料,周子暉情難自已,一個箭步把導師拉了過來,告訴他這一喜訊。
命運的轉折總是悄然而至。從那以後,實驗變得非常順利,從0.4慢慢優化到0.9。2023年底,周子暉測完了所有數據,開始著手寫論文,並於2024年4月底完成投稿。
當時導師說,這麽好的材料,要選一個好記的數字,讓大家都記住它,於是命名為COF-999。正好我的生日是1999年9月27日,年份有9,月份有9,27也是由3個9組成。”周子暉笑著說。不光名字有紀念意義,2024年9月,他驚喜得知,論文已經被《自然》接收。
“這真是一份特別的生日禮物。”周子暉興奮地感慨。
“站在巨人肩膀上”
“直到實驗結束,我都沒想過論文能發表在《自然》上。”周子暉告訴《中國科學報》,2023年年底,在和導師總結數據時,他們突然想到,既然測試數據這麽好,不如試試能不能在室外空氣裏吸收二氧化碳。
“當時導師沒抱什麽希望,因為此前大家的研究都是基於實驗室展開,很少有人在室外測試,他覺得如果真能做成,保證能發一篇‘正刊’。”吃下了導師畫的“大餅”,周子暉幹勁十足,他買了一些器件開始改造。
樣克服室外條件的不穩定,把空氣順利引入儀器當中?又怎樣將其轉化成可視化的數據?前前後後花了快一個月的時間,周子暉終於做出了合適的設備和程序。
“我們在伯克利校園裏做了這項實驗,通過一根管子將空氣送進儀器裏,發現經過COF-999處理後的空氣,二氧化碳濃度從0.04%降到0。”周子暉驕傲地說,如果把20天的實驗數據延展到365天,就會發現只要200克的COF-999,一年就能吸收20公斤的二氧化碳,相當於一棵成年樹木每年吸收的二氧化碳量。
這項研究也得到了審稿人的高度認可:“這項工作非常紮實,為從空氣中吸收二氧化碳提供了理論支持。”
而在周子暉看來,所有的成果不過是“站在巨人肩膀上”。“這項研究能取得如此成績,離不開前面師兄師姐們的開路,給我們提供了非常寶貴的經驗。”周子暉說,孤身來到美國,一邊是繁重的課業負擔,一邊是毫無進展的實驗壓力,和師兄師姐們的歡聚時光,成了他生活裏僅剩的亮點。
“我們組裏一共25個人,其中大概十來個中國人,每次壓力大的時候,大家就一塊兒聚餐聊天來減壓。”周子暉回憶道,每逢春節,大家都主動跑到博士後師兄師姐家蹭飯。廚房裏的煙火氣、洋溢的飯菜香,使周子暉在大洋彼岸又找到了“家”的感覺。
現在,博士三年級的周子暉也學著師哥師姐的樣子,為後來者鋪路。“要想實現COF-999的大規模應用,這項研究還有很多值得深入的地方。”周子暉解釋道,“一方面,從實驗角度,怎麽在現有材料上進一步優化,比如提升二氧化碳的吸附效率等,另一方面,從工程角度,怎樣設計材料裝置以實現大規模應用,都是挑戰。”
“要走的路還很長。”周子暉萬分感慨,“但我相信柳暗花明,只要踏踏實實走好每一步,一定有所收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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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子暉,意昂体育平台化學系2017級本科生(化學專業,化學72班)。本科期間曾獲得國家獎學金、北京市優秀畢業生、意昂体育平台優秀學生幹部、誌願公益優秀獎、社會實踐優秀獎等榮譽。
2021年8月至今於美國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化學系攻讀博士學位,專註於COF、直接空氣捕獲、碳捕獲等研究,導師:Omar M. Yaghi院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