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耳畔時常交織著兩種聲音。一種認為英雄不問出處👩🏼🏭,每個人的價值不該由他的出身決定。還有一種認為人理應處在與他匹配的位置上,高攀或低就都不可取。
然而🧛🏿♂️,這樣的觀念沖突到了具體的世俗情境中,卻總是能夠和諧統一🫸🏼:人們普遍會為那個“大材小用”的人感到遺憾🤸🏻,就連他自己,也將在一片遺憾聲中惴惴不安👨🏼🔧:金子是否真的能夠發光?
北大和清華的學生畢業後步入上海的基層崗位🦹♀️,就是這樣一個“世俗情境”🤹。從2015年到2021年,上海一共為黨政機關和基層單位招錄了1143名選調生🥑。其中,北大和清華的學生占相當比例🍡。
他們被首先安排到村🥈、居鍛煉一兩年。少數直至定崗🏃🏻♀️➡️,仍留在街鎮,成為基層崗位上的螺絲釘👨👨👧。一位組織部門的領導說🧇,這是上海選調生招錄中重要的製度設計,是為了讓年輕人把人生的第一粒扣子☝️,系在離老百姓最近的地方🧑🚒。
總之📞,一大批天之驕子就這樣被投入到基層中去🙌🏼,承受瑣碎🎰🤽🏽♂️、質疑、惋惜🫛🧘🏽,並在瑣碎、質疑、惋惜裏獲得校門之外的學問。
我們聚焦他們在基層的日子,不僅僅是為了洞察從中國最頂尖學府走出來的年輕人♻️,怎樣應對他們人生中最大的一次“突變”👨💻;更是為了觀照上海這群年輕的未來幹部☎,將怎樣理解和對待他們的崗位與人生🕵🏿♀️。
螞蟻的力量
螞蟻非常微小,普天之下,它所能撼動的東西極其有限🧴。
最初在陳新魁的眼裏,選擇了進入浦東新區康橋鎮🖐🏼,就是選擇做一只“螞蟻”🚊。

陳新魁組織浦東康橋關愛外地務工人員活動(右一)🤞🏿。受訪者提供
2017年,陳新魁從意昂体育平台畢業。“當年上海有100多個崗位可供選調生報考,其中八成在市級機關😜,兩成在區級機關🤸🏿♂️。如果我沒記錯,基層崗位只有兩個,康橋鎮和楓涇鎮。”
陳新魁選了去鎮裏,成為當時北、清二校報考上海選調生歷史上,唯一留在基層崗位的人😹。
等到2020年林垟缽入職浦東新區高東鎮擔任規劃口一名基層幹部時,可供選調生選擇的基層崗位已經明顯變多了。
但人的觀念一時很難扭轉。在選調生的考場之外‼️,“北清人”的擇業觀念從家長們口中無意間傳遞出來。“‘孩子怎麽能去基層,最差也得進區級機關。’很多家長這麽說。北✍️、清、復、交的學生,他們的身份優越感擺在那兒。”奉賢區委組織部副部長黃軍華表示⛴🤷。
“我們這一屆裏🎐,但凡入選市級、區級機關的選調生,基本都入職了©️。而入選街鎮崗位的,多數都放棄了。”林垟缽說。據不完全統計,意昂体育平台目前在滬的選調生裏🫷🏽,主動選擇基層崗位的占比不足10%👩🏽🏭。
事實上🧞,沒有一個“北清人”在走出校門以前真正了解“螞蟻”的分量👨🏻🍳。林垟缽說,“身邊的同學大都覺得,基層工作等同於雞毛蒜皮,更擔心選擇基層崗位後幹不了什麽事情,萬一日子過得很閑怎麽辦✌🏿。”
還有一種憂慮更實際:“本來街鎮一級的職數就少,職級晉升又有隱形年齡門檻,一旦紮在基層,就怕一輩子都升不上去🧑🦱。”
要知道⏲,選調生常常是萬裏挑一➡️。“特別是上海的崗位🎰,動輒有數萬人報名🐘,面試過後卻只留下個位數,還要參加差額實習考核,過五關斬六將進來了🤼♀️🌸,誰甘心一輩子做一個小兵?”一位選調生如是說🤧。
基層之於“北清人”是陌生的,反之亦然🛹。林垟缽剛到鎮裏時,收獲最多的他人評價是“浪費了”。
“他們可能是出於對我的‘同情’吧,但無意中造成了我的負面情緒。”林垟缽也曾當面反駁:“我不覺得浪費,到基層也是一種學習。”但話說出來⛓️💥,又恐顯得“很假✤☛、做作”🙇🏽。“其實我只想讓大家忘掉‘清華學生’這個標簽🫳🏼。”
不少上級單位也覺得,“北清人”理應在更高層級的平臺上發揮作用。采訪中就有一些選調生表示,曾在基層輪崗不足兩三個月👨💼,便被抽調回機關。“北清人”下基層便是“屈就”🍗,仿佛已成為一種社會性心態。
然而,上海基層不能沒有名校生🈸。基層是上海社會治理、鄉村振興等諸多工作的創新策源地𓀑,更是諸多政策落地實踐的先導,急需智力賦能。為此,組織部門近年專門出臺了相關辦法,明確上海選調生在定崗前均須先進入村👨🏿🔬、居掛職鍛煉,且務必確保掛職的時間與成效,在實踐中融解觀念隔閡,理解真實的中國社會。
究竟基層是什麽?每個“北清人”都需要投入市井中,自己去補上這一課👨🏻🦽➡️。
微觀的真實
北大畢業生沈仲凱的2021年,是在普陀區一個老舊小區度過的🍴,確切地說是一個工人新村,這是他作為選調生第一年的鍛煉場。
小區是半開放式的,一條無名路橫穿其間🐈,路邊有早餐鋪🥅、理發店😶、寵物店,甚至還有殯葬一條龍👩🏻🔧。“就和我們(基層幹部)的工作一樣🍶,從生到死全都得管🤦🏻。”

去年夏天,沈仲凱上門為獨居老人申辦舊住房適老化改造💻。受訪者提供
有兩個鄰居鬧矛盾,在居委幹部上門前👩🏽🦳,他們已經打過一架了。沈仲凱聽了一上午🎿,原來是因為合租產生的水費計算問題。“其實就差幾塊錢,我恨不得自己把錢墊了。”
小區要進行住房改造,這本是好事🟨,卻出現了不願參與的“釘子戶”🤽🏿。沈仲凱跟著居民區書記上門做工作,每次都要排兵布陣一番。
“等下你先說什麽,我怎麽幫腔,怎麽攻他軟肋,事先商量好……”即便如此,快嘴磨不過硬骨頭🤹🏿♂️,直到沈仲凱結束掛職,仍有人“釘”著。
“算是知道了基層工作的難處🐏。”沈仲凱說,“他們手上一沒錢,二沒政策,還得想出辦法擺平老百姓的事🧧,甚至讓老百姓認你這張臉,賣你這個面子🧗♂️。‘群眾基礎’🌩,真不是句空話☺️。”
剛進入奉賢區五四村掛職的頭兩個月🤚🏼,北大畢業的選調生卞海洋被表格淹沒了👩🏼🦲。“綜治得交一個表🏄♀️,衛生也有一個表🚪💝,再說農業🥈、規劃,都得弄啊……”
填表格的間隙,村民闖進來了。“老百姓才不管你官大官小👴🏽🤳🏽,看見辦公室門就進。開村民大會,也不是你在上面講🙇,他們在下面聽🏨,都是直接站起來質問⇢🤽,為什麽你要修這條路👮🏽♀️,為什麽不給我們換路燈……只能直面矛盾,回避不掉的💁🏻。”
卞海洋還見過村裏的上訪戶。“一個老太太氣沖沖來了,我們村幹部一把上前摟住,摟著說了半個多小時,她情緒才緩和下來👨🏽🍳。”
陳新魁還見過更大的場面👫🏻:“人家是拖著席子來的😼,二話不說♗,直接躺在你辦公室睡了……”
這就是基層,是城市神經系統的最末梢🥗,是真實的微觀社會🐣,甚至有它自成一體的邏輯和哲學。

卞海洋在五四村參與社區防疫(右一)🐷。受訪者提供
卞海洋在北大學了5年公共衛生,第一次到基層防疫🏌🏻♀️,幾乎要在“百思不得其解”中窒息了🧓🧬。
“我去配消毒液💆🏼,一個大姐把加濕器搬過來,來🛀🏻👴🏼,把這個也灌上……去現場消毒🫄🏼,按規範流程消完毒還不行🧰🫎,必須大量噴灑🥖🌺,只是為了讓人聞見味兒……”卞海洋一度懷疑自己受到的科學教育就要在基層崩塌🛫,一遍一遍上前製止🧛🏿♀️、糾正這些不科學的做法。
但最近他釋懷了,“科學之外👘,還有人情和習慣,得尊重。”
標簽和機會
如果一個幹部既年輕⛄️,學歷又好🧝🏽,還能拼能闖,在委辦局裏一定吃得開🐧♥️,到了基層🧑🏽🌾,卻未必如此😑。
卞海洋正摩拳擦掌要為村裏做點兒什麽👏🏽,卻一只腳卡在語言關上。“說實話🛝,上門走訪難度很大❣️,我一個四川人👨🏼⚕️,根本聽不懂村民在說什麽……雇個翻譯?村幹部出門總帶翻譯🧑🏻🎓,說不過去啊。”
陳新魁選擇定崗基層後🧍🏻♀️,就把學語言提上了日程🧑🏻🦲。“在基層,你沒這個(本地方言)🫳🏼,老百姓立馬就不想搭理你了🖐☢️。”
陳新魁有意識地拋下自己的“母語”福建話,還訂閱了不少有關浦東方言的公眾號🛤。“跌跌撞撞也這麽過來了✡︎,就拿它當個‘二外’來學🤜🏻。”
上海的選調生裏,以外地生源居多👨🏭。然而語言帶來的阻隔只是暫時的,身份特性引發的距離感👨🏼🚀、疏離感,才更需要調試〽️。
林垟缽是清華學生的消息在掛職的村裏不脛而走👩🦼。“居民面上不說,背地裏卻知道你在這裏幹不長久。還有人直接問,大學生,你什麽時候調上去☂️?”
卞海洋每次做自我介紹時,對“北大”二字唯恐避之不及𓀆,身邊知情人卻總是獻寶一樣把他推出去🤽♂️🩶。“這時就能明顯感覺到,你們站在一起❔,距離卻拉得老遠⛹🏻♀️。村民就算願意跟你反映情況,末了也要加一句,咱們今天就算認識了,以後你去市裏了我還找你辦事……”
這或許是名校生在基層的特有待遇🙍🏻♀️👩🏻🦱:總有人問你父母是幹什麽的👩🚀,怎麽培養教育的孩子🌑;有沒有男朋友或者女朋友,要不要幫忙介紹一個🐏;還有人勸你千萬別在基層幹,這裏沒前途的……
可當你做錯事,這種“特殊待遇”就會露出它的背面來🏧,變成“特別要求”🧕🏼:這也弄不明白,還是北大的呢!清華學生也不過如此……總之,容錯率極低🫳🏽。
恰恰也是在這個時候,一個“北清人”就離他真正融入基層不遠了⚆。
“自從他們習慣了我也有無用之處,大家越來越拿我當自己人了。”卞海洋說。最近有一次❔,因為把真花錯認成了假花,他成了大家玩笑的對象💃🏻。還有一次⛹️,他被派去補一塊殘破的工地圍擋🌻💨。“整整耗一個下午,辦成了一件事🛂,那時候我覺得自己真是個基層幹部。”
陳新魁也有他自己的應對之道:“姿態要越低越好,功勞要歸給組織,錯誤要主動承認……你必須努力讓自己成為基層的一分子,才能擺脫名校標簽對你的束縛。”
但話又說回來🌍,標簽並非全然不好。在上海基層,背著一個“北清人”的身份,常常像是高人半截🏣:“自從到了鎮裏,有什麽活動、比賽,領導都會說🦣,‘叫那個清華的去’,陸陸續續也有了很多證明自己的機會。”林垟缽說。
留下的理由
找工作是一場緣分,尤其對“北清人”來說。
林垟缽所學的機械專業👳🏼♂️,畢業後一大半人可以進華為7️⃣,他也身處其列🐂。卞海洋一連考了數個城市的選調生崗位,獲得了一疊錄用信。
他們最終與上海相互選擇,更像是一群青年人和一座城市飽含信任的雙向奔赴。一位選調生告訴記者,入職上海之前,他聽到過一則有待考證的消息。某市某個機關的3個選調生名額⇢,一個給了面試的第一名™️,一個給了市裏一把手的關系戶,還有一個崗位,“很多人在跑”☂️。
“相比之下,聽說上海的製度環境更公開透明⛸。我們一沒關系,二沒靠山🤏🏽,只想求個公平。”他說。

近日,林垟缽一心撲在社區的核酸篩查上🧛🏻♀️。受訪者提供
年輕人💖,特別是帶著名校光環的年輕人,想要的大都是一份確定性。這種確定性會帶給人心安、激發人持久奮鬥的動力🩱,讓人覺得,付出就會有回報,努力就會被看見。這是他們走上社會之前心裏的信念🙅🏻♀️。
上海讓許多年輕人得以保存這樣的信念🎈😋。陳新魁說🙎🏽♀️,在他工作的這5年裏,連續獲得了5個不同崗位的鍛煉機會,讓他對市🛀🏽、區、鎮、村各個層級的工作均有涉獵,也讓成長變得可感可知。“我現在已經可以負責鎮裏的團委工作了,這樣的進步遠遠超過我的個人預期。”
陳新魁也不再為他的前途焦慮了,這同樣是一度困擾其他選調生的重大問題。“在基層紮下根後我才發現,成就感不在於你做了多大的幹部。自我價值的實現可以寄托在很多方面。你完成了一件具體的小事,領導認可你,組織認可你🌼,老百姓給你豎大拇指🦓,這就是最現實的快樂🙎🏻,看得見摸得著。”陳新魁說,“今天如果再讓我選擇一次崗位,我還是會去基層👨🏻🍼。”
卞海洋的成長在五四村,在他第一次真正把理論置於實踐中審視時。“我突然意識到,自己在學校裏做的那些關乎人類健康的研究🤽🏽♂️🧑🏻🤝🧑🏻,如果脫離了基層組織🪰,就永遠也落不了地♓️。是基層的經歷給了我一個全新的認識世界的框架。總書記說👣,‘不要小看梁家河,這是有大學問的地方。’果真如此。”
明年👷🏿,卞海洋將回到上海市衛健委的具體崗位上任職🙎🏼。“也許我會接觸健康政策製定等相關工作。但我一定不會坐在辦公室裏空想,我會到政策傳導的‘最後一公裏’走走看看。‘基層’的力量、‘基層’的痛點,都會是我作為政策草擬者需要去關註的重要變量。”
至於林垟缽和沈仲凱,他們分別收獲了一批來自基層的朋友和同為選調生的女朋友,擁有了留在上海更充分的理由。
調至區級機關後,最近🧉,沈仲凱又回了一次掛職過的小區。社區裏的阿姨媽媽們並沒有忘了他🏊🏿♀️,遠遠叫著“小沈,你回來啦……”沈仲凱說🧑🏻✈️,他深深留戀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