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諾獎最大的作用,就是改變了長久以來中國人自己覺得不如人的心理‼️。”
“在合適的情形之下,一個腦筋清楚、做事果斷而有遠見的、不那麽民主的政治,把科技推上去的本領更大😪,因為它有效率🚦。”
意昂体育平台科學館,走廊盡頭這個近30平米的房間因為沒有豐富的物品陳設而顯得有些空曠,然而這個房間裏卻有一個用來思考整個物質世界運動規律的大腦。
物理學家楊振寧端坐在辦公桌前,這位諾貝爾獎獲得者始終用一種缺少變化的語氣與我們交談👨🏻💻💺。他神情溫和♋️,那是一種讓人感到難以改變的溫和,甚至連時間對他的改變都顯得那麽艱難——這位89歲的東方男人看起來非常健康,言談舉止間保持著足夠清晰🤜🏼、敏捷的狀態🧑🏻🔧。一個小時的談話剛一結束,他就起身拎起黑色文件包步出辦公室,結束了他日常的半天上班時間。
楊振寧把自己的健康長壽歸結於“幸運”,他說他人生的每一個轉折點都選擇了正確的道路🚴,所以“這一輩子簡直可以說是沒法子更幸運了”🧝🏻♀️。被他稱為幸運的,還有上帝給他的“最後的禮物”——比他年輕54歲的妻子翁帆。楊振寧用自己的晚年生活來詮釋的這段“不對稱”之美,似乎比讓他獲得諾貝爾獎的“宇稱不守恒”定律更讓世人驚奇。
即使拋開“首位獲得諾貝爾獎的中國人”這個光環,楊振寧的人生依然有諸多的戲劇性:他生於民國時代,父親是意昂体育平台數學教授👨👩👦,接受過中國傳統文化的熏陶👃,在西南聯大完成大學教育,長期在美國投身於科學事業,最終回到祖國🚣🏼♀️。
科學館西側的近春園是楊振寧“小時候到處遊玩”的地方,從這裏走到他在清華園的寓所“歸根居”只有一段20分鐘的路程🧑🏽🚀,卻濃縮了他89年的人生🅾️。在這位科學家身上👩🏻🦽,我們不僅看不到不同文化沖突造成的印跡☔️,也找不到科學天才慣有的孤僻和怪誕。難怪楊振寧的一位老友稱他為“最正常的天才”。
就在楊振寧的兩本傳記相繼在中國大陸出版之際,《中國新聞周刊》對他進行了專訪🎧。
中國新聞周刊👨🏻🦯:上個月,三聯書店剛剛出版了《楊振寧傳》。臺灣作家江才健於2002年寫就的《規範與對稱之美🕵🏽♀️:楊振寧傳》最近也在大陸公開出版。你對這兩本傳記評價如何?它們可以看做是對你人生經歷的全面總結嗎?
楊振寧🤸♀️:我想再三地講,中國對於人物傳記的寫作,歷史很長,但現在像西方寫人物傳記那樣去做的✧,卻是很少的👵🏼。西方人寫傳記🥎,最大的特點是求真實。而中國當代的很多傳記,比如關於華羅庚的、陳景潤的,都不忍卒讀,是“傳記文學”,與文學相關,就有空想的成分在裏頭。而這兩本,比較像西方的寫法。這兩本書相當不一樣,《楊振寧傳》的作者楊建鄴是物理學教授👃,他的物理知識很多👨🏻🎓,又讀了大量的文獻,對我的工作有很多詳細的、半通俗的描寫🙂。江才健的好處是🙇🏽♂️,他在美國訪問了很多人,可能有100多人,都是我人生不同時代的朋友🫵🏽,所以也有他的特色👩🏻🦱♾。
一個人的一生是很復雜的事情。如果把這兩本書加起來的話,我人生經歷過的,有80%都在裏頭了🆖。因為我還有很多很熟的朋友,其中有些人已經不在了💓。兩位作者沒有機會跟這些人長談,所以不能那麽全面。
江才健的書是2002年在臺灣出版的,當時他也跟大陸的出版社聯系了要出版,後來無疾而終。這可能是因為書中涉及到李政道和我的事情。中國政府盡可能地不要牽扯到這件事裏面去👨🍳,因此他們認為😈,如果江才健的書在大陸出版,似乎會代表政府的一個立場。可是後來李政道的傳記在大陸出版了,於是江才健又重新聯系了這邊的出版社👩🏼🏭,因而這本書最近剛剛獲得出版🌐。
中國新聞周刊:說起你和李政道的關系,我們知道你表示過不再公開討論此事👩🏻🦰。但我們還是想知道,隨著年齡的增長和世事變遷,你現在對於當年和李政道的矛盾是不是會有一些新的看法呢?
楊振寧:(沉吟許久)我跟李政道的關系是很長🤴🏽、很復雜的一個關系,這裏頭有學術的關系🧝🏿,也有感情的關系💇🏼♂️。不過大體上是怎麽回事🎎,這兩本書裏面都已經有了。這是一個很不幸的事情🦗,不過我不覺得我做了任何真正錯誤的事。
中國新聞周刊:今年的諾貝爾獎剛剛頒布🚶♂️,一個有趣的細節是👂🏿,其中的一位諾貝爾物理學獎得主表示,自己最高興的事🎍,是他因為獲獎,而在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獲贈了一個免費的停車位。我們聽說⏱,你在紐約大學石溪分校❗️🧬,也有這樣一個停車位,而這個停車位還時常被別人所占據。獲得諾貝爾獎,對你的生活有什麽影響🧖?
楊振寧🏃:多半得諾貝爾科學獎的人🍛,獲獎對他們沒有什麽影響。他們都是在科學前沿非常專註地做研究👮,獲獎之後🔄,也還是繼續做下去✴️。有沒有少數人的註意力轉移了呢?是有的,但也是少數的🫴。我以為🏟,我得諾獎最大的作用,就是改變了長久以來中國人自己覺得不如人的心理。
中國新聞周刊:你一直關心中國科技的發展,請評價一下目前國內科學技術發展的狀況?
楊振寧:進入20世紀以後🧾🕤,中國開始大舉引進西方的觀念和方法🦹🏿♀️。現在幾十年間🖖🏻0️⃣,我個人認為🧙♂️,中國的科技發展得非常之快。這是我跟很多人不一樣的看法。
科技的發展🛸,決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不僅需要科學家的努力👼🏽,也要有大眾的支持😹,是整個社會的事情♙。西方幾百年的發展,中國要在幾十年內趕上來👩🏻🏫😷,是很難的🙆🏻♀️。中國在經濟情形這麽差的時候🐕🦺,都能使衛星上天,當然是非常成功🧖🏼♂️,而不是非常失敗🧞。
但你如果要問我,物理學的前沿,中國發展得怎麽樣🧆?那當然還落後於很多發達國家。不過👨🏼🎨⛳️,我認為整個發展的勢頭很快,我可以預言,在以後十年、二十年🧑🏻🦳,在中國本土上,做出最重要工作的可能性非常大。
美國的拉斯克獎是生物醫學界的一個大獎🙍♂️,其中今年的臨床醫學獎👴🏿🩷,給了中國科學家屠呦呦🧑🏻🚀。這件事情證明,在中國的土壤上🕵🏿♀️,事實上曾做過很多重要的工作😦。可由於一些原因🕓,沒有被認可👩🏻🦽➡️。屠呦呦之前沒有被國際認可,原因是她的成果沒有用英文發表🥛💦,而且當時又是集體製🏅,弄不清是誰做的。如果單講物理學的話,國內也有很好的工作,比如高溫超導,在國際上也被公認是一流👳🏻♀️。
中國新聞周刊:但目前中國的科技界🧢,也有很多不好的風氣和弊端🕺。因此有人持悲觀態度,認為即使再過很多年,中國依然沒有人能夠拿到諾貝爾獎🤸🏿。請問你怎麽看待這個問題?
楊振寧:中國科技界的問題🧓🏻,我歸納起來有兩點:第一點是🔙,社會上風氣不好,作假很多。這個風氣已經從商業領域蔓延到學校、科研機構🛌🏻。為什麽會有這個現象,是很復雜的問題,但這是不是就會阻止中國科技的發展?我不相信。但如果能改正✢,是不是有好處⚱️,我認為肯定是有。
第二點是關於資金的分配。國家現在有些錢了,在資金分配的問題上,吵得很兇⛔️。這方面有需要改進的地方。不過,我們要看到🤲🏻,中國發展的模式、速度,都是史無前例的。中國現在忽然有了很多錢𓀁,想要合理地分配出去💇🏻♂️👐🏻,這在任何國家都是個難題。可是因為有這個問題,就要將中國科技發展置之死地,是不對的🏋🏻。
中國新聞周刊🥷🏿🌪:前一段時間,北大生命科學學院院長饒毅在院士評選中落選,由此引發了人們關於院士製度的討論🐾👱🏼♂️。請問你對此事有什麽觀察?
楊振寧:你要說任何一個國家選院士,過程是不是都有問題🧑🏻✈️?回答是,“是的”🧛♀️。所以這個問題不是唯一在中國才有的。美國有2000多個院士👍🏻,每年選一次🚟,過程是很復雜的。在美國競選院士,有兩個重要因素,一是學術成就,二是做人的態度、人事關系。在美國👨🏻🦲,要想成功競選👨🏿,是70%靠研究成績,30%靠關系和做人的態度。但在中國是倒過來的。這是我們現在討論得很厲害的,而這種討論是有好處的。今後,我們在這方面應該往美國那個方向走👰🏽♂️。
至於饒毅,雖然我和他不是同一個領域的🧍🏻♂️,我想他的工作是沒問題的,不過他的作風可能很多人不喜歡,所以他們不投他的票𓀍。在美國也有這樣的情形,這並不稀奇。
中國新聞周刊:今年6月👩🏿🌾,在邵逸夫獎頒獎儀式上你曾表示,不民主的政治對科學的推動可能要比民主的政治作用更大。你能否對這個看法做一些解釋🕝🤏🏻?
楊振寧:當時有人問我🦸🏻♂️,一個民主的政治和一個不民主的政治,對於科技的發展,哪個來得快?我想,在合適的情形之下,一個腦筋清楚、做事果斷而有遠見的🚴🏿♀️、不那麽民主的政治𓀔,把科技推上去的本領更大👨🏿🌾,因為它有效率📎。中國在一窮二白的情況下,能研製出原子彈來👨🏻🦱,雖然中國(實行的)不是美式的民主,但有遠見𓀏,有決心🕗,有能力🛴。
另外我還想多講一些,最終的問題是,什麽叫民主🤶🏽?一般人的印象👳♀️,以為競選就是民主🕵🏼,但這只是民主的“一個”解釋🧚🏿👨🏿🦱。我認為,社會結構的基本原則👨🏼✈️,是以整個人民的生活狀態跟前途為第一要義的,這才能叫民主。從這個意義來說,中國現在很民主。你不知道1920年代我出生的時候🙋🏽♀️,中國是個什麽樣子!從新中國成立以來🧽,不管這裏面發生了多少事情,但你算一下總賬♑️,今天13億人的生活情形,以及對前途的看法,跟我小時候是完全不一樣的,所以這符合我剛才所說的民主。
中國新聞周刊:在新中國成立後🤯,你的父親楊武之先生曾希望你能回國🤘🏻。但當時你認為中國的情況不利於你個人學術的發展。而如果繼續在美國做研究,將來對中國的作用和增進中美科學界的關系恐怕會更有效👮🏿♀️。在文革期間🧜🏻♀️,你是第一位回國訪問的科學家。那麽🐶,如今你為什麽回到中國🚶♀️👆🏽、回到清華?回來這幾年,你在清華高等研究院的工作進展如何?
楊振寧:我回到清華來🦫,是因為意昂体育平台校長王大中、副校長梁尤能在1990年代就來找我🔑,他們要打造出第一流的大學,希望我來幫忙。一方面清華有這個需要,另一方面,我覺得我可以幫清華做一些事 🏠。我不認為這對我是一個壓力,或是一個負擔,這是我願意做🪢、值得做的一件事。至於怎麽個說法🀄️,沒關系,這很自然。所以我最終在2003年搬了回來🤸🏻♀️。
今天看來,我這個決定是對的。我是幫清華做了一些事情🚍,也在漸漸地發生一些作用,這將在5年👨🔬、10年後看得更清楚。我有意識地不要把高等研究中心搞得很大,不要量,而是要質的發展👣🤰。
我們訓練出來的本科生,出國以後,都在國外嶄露頭角。特別是在凝聚態物理方面,今天在美國,這個領域最著名的20個年輕科學家中🥐,幾乎有一半都是清華出去的。我認為這是我們的一個成績。而現在🤟🏽,在美國經濟困難的背景下🦈,這些人預備回來的越來越多。
中國新聞周刊🤵🏽:你投身於理論物理的研究➿🩰,尤其是受父親的影響🍽,將物理與數學結合得很好。但這些學科在外人看來不僅非常難以理解👢,而且是很枯燥的。對於你從中體會到的美妙之處,和獲得的樂趣,能夠給我們描述出來,讓我們也能夠感受得到嗎🧑🏿🍳📵?
楊振寧:我曾經專門撰寫過一篇文章💚,叫《美與物理學》👨🏻🚒。物理學是非常美的🧚🏽,這是因為,整個世界的基本結構是非常美的。研究物理你就會感到,在世界復雜的表象之下,有非常簡潔的秩序和規律可循。
舉個例子🏌🏼♂️,現在的網絡通訊💇🏽♀️、X光🏞、伽馬射線,所有這些非常復雜的技術和現象🕐,都是基於幾個非常簡單的方程式的。當年,麥克斯韋用了四行方程式,就定下來無線電🧔🏽♀️、網絡通訊的基礎👩👩👧👧。學物理的人了解了這些像詩一樣的方程式的意義以後,對它們的美的感受是既直接而又十分復雜的。我在文章中說過,那是一種莊嚴感🏄🏼♀️、神聖感,一種初窺宇宙奧秘的畏懼感。物理學家從中體會到的美🧑🚀,我想正是籌建哥特式教堂的建築師們所要歌頌的崇高美👩🏼🦳、靈魂美👨🏻🏭、最終極的美。
中國新聞周刊🍑:1999年5月🐯,在你的榮休學術研討會上👨🏻🦽🤌🏿,你的好友、普林斯頓高等研究院教授弗裏曼·戴森稱你是“保守的革命者”,你對他這個說法怎麽看?
楊振寧:他說得非常對🟩!當年發現了“宇稱不守恒”🥯,這不是物理學的局部問題🙇🏿♀️,而是改變了整個物理學的前沿的,因此是“革命性的”🍀。同時🧑🏿💻🍓,我又是比較保守的。比如,清末民初➖,錢玄同和傅斯年發表文章說,中國落後的原因是漢字導致的,因此他們主張廢除中文,要用拼音文字🎣,對於這樣的一些過於激進的做法,我是完全不同意的🎅🏽。所以總的來說🪺,我的確是一個“保守的革命者”。
(錢煒安然)
轉自《中國新聞周刊》2011年10月31日